凡讀過魯迅日記與書信的人,大概都知道魯迅先生三十年代在上海有個年輕友人徐詩荃,即今年5月在北京逝世的我國著名學者徐梵澄先生。從1928年5月開始,他們的交往就非常密切,此后八年的《魯迅日記》里,三百多處提到“徐詩荃來”或“得詩荃信”。著名出版家趙家壁曾說:“梵澄是受魯迅先生寵愛的學生”。而許廣平卻對“此公”頗為不滿,甚至說他“磨掉”了魯迅的精神。個中緣故,說起來還是頗有些戲劇性的。
徐梵澄,原名琥,譜名詩荃,字季海。1909年5月生于湖南長沙東鄉,家境富裕,其祖、父都是讀書人。他從小受到嚴格的家塾教育,古文根底深厚。1926年在長沙雅禮中學畢業,考入武漢中山大學歷史社會學系。第二年秋,轉入上海復旦大學西洋文學系。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結識了魯迅,對他一生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1928年5月15日,魯迅應陳望道的邀請到復旦大學及其附屬實驗中學演講,題為《老而不死論》。據陳望道回憶:“那時,文化教育界的黑暗勢力極為猖狂,不但對于五四以后宣傳的馬克思主義進行‘圍剿’,就是對于五四以后盛行的白話文也十分仇視,企圖加以消滅。復旦和實驗中學的進步師生為了在同黑暗勢力的斗爭中得到指導和支持,就由我去邀請魯迅先生作演講”;“我記得,魯迅的演講極有聲勢,他幽默而潑辣地指斥當時的黑暗勢力。每當講到得意處,他就仰天大笑,聽講的人也都跟著大笑,那滿屋的笑聲直震蕩了黑暗勢力的神經,給復旦和實驗中學的廣大師生以有力的聲援和激勵。”徐梵澄聽了魯迅的演講并認真作了記錄。當天作記錄的不止他一個人,復旦中文系的學生葛世雄也記了,而且投給報紙發表。魯迅看后很不高興,過了好幾年還在一篇文章中說:“一個青年革命文學家將這胡亂地記出,加上一段嘲笑的冒頭,投給日報登載出來的時候,卻將我的講演全然變了模樣了。”
魯迅在演講后的第二天,收到徐梵澄的信和記錄稿,四天后就寫了回信。可能對徐的記錄還比較滿意,從此以后書信不斷。據不完全統計,從1928年5月16日起到1936年7月2日止,魯迅收到梵澄來信約110封,有時一天兩封。魯迅復信50多封,梵澄非常珍惜,抗日戰爭開始后把這些信帶回長沙,存放老屋的夾壁里,本以為那里最安全,不料1938年國民黨軍隊在長沙放了一把火,連老房子一同化為灰燼。此后他每想起這件事就感到無比痛心,認為是無法彌補的損失。但是他又說:“這些信在我的記憶里是永遠也抹不掉的,在德國留學時,即時時摩挲魯迅先生的來信,字字句句猶如刻在心上一般。”
梵澄不僅與魯迅頻繁地通信,而且經常往魯迅家里跑。他在上海前后大約住了將近五年,《魯迅日記》里記錄“詩荃來”就有69次,其中有18次因故“不見”或“不遇”。魯迅在上海住過的三個寓所(景云里、川北公寓與大陸新村)都留下了梵澄的足跡。1933年12月10日到24日半個月內,他到大陸新村7次,1934年全年來了39次。當時由于處境險惡,魯迅不在住所接待客人,通信也多由內山書店轉,只有極少數可靠的朋友才能登門入室。而梵澄卻似乎享有“特殊待遇”,其來訪之頻繁在魯迅招待過的朋友中是少見的,有時竟在一天之內來了兩次。魯迅身體多病,工作又忙,不可能每次都接見,這使出面擋駕的許廣平感到“很為難”,甚至不勝其煩。從好的方面說, 也反映出梵澄對魯迅有著很深的感情,他在晚年還經常對人說,每當自己想起魯迅先生的時候,就仿佛置身于上海虹口,那熟悉的街口、弄堂、魯迅家中的陳設及先生的一言一行就在眼前出現。
不過,這個受到魯迅寵愛的學生也確實給先生和師母帶來各式各樣的“麻煩”,這從1928年就開始了。5月15日,梵澄在復旦聽魯迅演講受到啟發,不久就寫了一篇《談談復旦大學》,7月17日寄給魯迅,六天后魯迅把它登在《語絲》第四卷第32期上,其內容主要是揭露當時復旦的一些落后腐敗現象。不料卻因此在復旦和社會上引起了一場風波,有人來信表示贊同;也有人指責作者以陰謀手段攻訐復旦師生,意在排斥異己;更有人把矛頭指向魯迅,認為他發表這種文章是企圖煽動學潮。復旦大學出身的國民黨浙江省黨部負責人許紹棣很快便以黨務指導委員會的名義禁止《語絲》等十五種刊物在浙江發行,罪名是“言論乖謬,存心反動”。后來他又以魯迅參加自由大同盟為由,呈請國民黨中央下令通緝“墮落文人”周樹人。面對反動派的威脅重壓,魯迅無所畏懼地進行了反擊,也讓徐梵澄受到深刻的教育,更加接近魯迅,努力學習魯迅的著作。據他說:“凡其著作,自初出版至匯為全集,我皆曾看過若干遍”。
1929年8月,梵澄赴德國留學,入海德堡大學哲學系。魯迅托他代購版畫及其它書刊,他利用課余時間極其認真地到處搜尋。為了提高自己的鑒賞能力,他還特地在大學聽藝術史課,又到一所高等技術學校學習版畫創作。所以他陸續寄給魯迅的幾百幅畫,大部分都是有價值的藝術精品,如著名的德國女版畫家凱綏·珂勒惠支的作品和梅斐爾德作《士敏士》原版木刻插圖等,都是魯迅非常珍視與喜愛的,后來化了很大的力氣將它們編印出版。當時魯迅正在國內熱心介紹和提倡木刻藝術,梵澄寄來的外國藝術作品對青年習作者起了示范借鑒作用。如今這些珍品保存在魯迅博物館,其中梅裴爾德的《你的姊妹》,被國家文物局專家定為國家一級文物。
有人作過統計,梵澄在德國留學三年,《魯迅日記》里記載他們之間的信件交往就有154次,絕大多數是梵澄從德國寄來版畫報刊物和明信片的記錄,僅1930這一年就寄來版畫409幅(多為畫集、畫冊)。魯迅也給他寄去不少中國的書刊和國畫集,還匯去代購書畫的款子,前后約1100馬克,這在當時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值得一提的是,梵澄在魯迅的影響下,學習版畫創作也取得可觀的成績。魯迅珍藏的版畫中有六幅梵澄30年代初的習作,包括兩幅魯迅半身象,其中有一幅魯迅于1933年春交給良友圖書公司的編輯趙家壁,縮小制版后用在《一天的工作》的包封上。據趙家壁回憶:這幅象刻的是中年時代的魯迅,兩眼炯炯有神,突出中式長袍衣領上的兩顆盤紐,刀法粗獷有力,頗有特色,魯迅生前很喜歡,現藏上海魯迅紀念館。中國現代版畫史專家李允經對梵澄的這些版畫作品進行過鑒定研究,認為是魯迅所藏版畫中最早的幾幅。梵澄可稱為中國新興版畫創作第一人。他的作品風格樸拙,且獨具妙趣,構圖雖不復雜,但卻大都非常得體,較之我國三二年代許多青年畫家的作品,不失為之乘之作。盡管后來他不治版畫,但早年積極支持魯迅迅倡導版畫并親自投入創作實踐,其貢獻是不可抹殺的。
不過當年有一件事也曾引起魯迅與夫人的不滿:梵澄在德國時,魯迅曾化了不少精力物力選購中國畫集寄去,要他轉贈給德國藝術家,以擴大中國藝術在國外的影響,促進文化交流。沒想到梵澄不僅沒有把這些國畫送給德國藝術界的朋友,反而放在箱子里帶回上海,并對魯迅說:“這些畫太好了,不忍送出去,不怕攜帶困難,終于給帶回來了。”如此奇特的做法,令人無法理解,難怪許廣平說:“先生于嘆息之余,終不明白那青年的用意所在。”到了晚年,梵澄才說出了自己的苦衷:“那時外國藝術家對中國畫不重視,送,也不易啊!這又不能對熱心的魯迅明言。”
1932年8月,梵澄因父病回國,經過上海時到魯迅家里拜訪,并送了一些書物與兒童玩具。隨即去長沙探親,不久又返滬定居,從事寫作與翻譯工作。從此更頻繁地與魯迅交往,經常不斷地寫些文章,請魯迅介紹給《申報·自由談》或其它報刊發表,有時一次就送來10篇。在不到三年時間城,他通過魯迅轉寄的稿子大約在100篇以上(不包括書稿和譯稿)。魯迅為推薦、轉寄他的稿子,給有關編輯寫了許多信,保存在《書信集》里的就有10多封。如1934年1月4日給黎烈文的信上說:“有一友人,無派而不屬于任何翼,能作短評,頗似尼采。今為介紹三則……”。4月1日的信上又說:“‘此公’蓋雄于文,今日送來短評十篇,今先寄二分之一,余當續寄……”。由于梵澄的文章多揭露黑暗現象,常帶冷嘲熱諷,而且喜用種種不同的筆名,所以有人懷疑這些文章是魯迅寫的。魯迅在給朋友的信上解釋說:“其實,‘此公’文體,與我殊不同,思想亦不一致”,“然文稿則確皆由我轉寄”。
經常轉寄稿子,本來就夠麻煩的了,而梵澄還有特別的要求:不許將他的原稿徑寄,要魯迅高法為他抄錄副稿寄出,理由是處處有人監視他,稍一不慎就有危險。魯迅沒有辦法,只好請許廣平代勞。有時許廣平也忙,魯迅就自己動手替他抄好后寄出。為此,魯迅寫信給《自由談》的編輯黎烈文說:“‘此公’脾氣頗不平常,不許我以原稿徑寄,其實又有什么關系,而今則需人抄錄,既費力,又費時,忙時殊以為苦,不知館內有人抄寫否?倘有,則以抄本付排,而以原稿還我,我又可以還‘此公’。此后即不必我抄,但原稿寄出,稍可省事矣。”當時梵澄只有二十三、四歲,魯迅對他的態度真可以說是“俯首甘為孺子牛”了,可“師母”就沒有先生這么耐心。有一次,梵澄竟要求每篇換一個抄寫者,她認為“這命令實在難于辦到”,“先生的精神就是這樣多方面地被磨掉了”。更奇特的是,梵澄當時對魯迅夫婦的苦處竟一無所知,若干年后他了解情況才自我批評說:“我還以為如魯迅這樣的大作家有抄寫的人,哪知是先生和師母代抄的,(我)真該死!”
其實,魯迅的脾氣也是頗不平常的,盡管“殊以為苦”,還是照舊不厭其煩為梵澄推薦介紹稿子。在他的關照下,梵澄的雜文集《泥沙雜拾》出版了。魯迅還鼓勵與幫助梵澄翻譯尼采的著作《朝霞》、《快樂的知識》和《尼采自傳》。為了出版這本《自傳》,魯迅給趙家壁先后寫過五封信,1934年12月12日的信,對印刷的字體大小、書的式樣等等都作具體說明,最后特別談到:“譯者說是愿意自己校對,不過我覺得不大妥,因為他不明白印劇情形,有些意見是未必能照辦的。所以不如由我校對,比較的便當。但如先生愿意結識天下各種古怪之英雄,那我也可以由他自己出馬。”后來排印稿送到魯迅處,梵澄卻好久不來,魯迅又不知道他的住址,就在忙中擠出時間為之代校,校畢后將原稿及排印搞子寄給趙家壁,還附上一張“可用于《自傳》上”的尼采象。寄出后不到兩個月,《尼采自傳Z》就出版問世了。1935年秋天,梵澄翻譯尼采的《蘇魯支語錄》(今譯《察拉圖斯特如是說》),由魯迅介紹給鄭振鐸在商務印書館出版。正是在魯迅無微不至的關心與幫助下,年僅25歲的梵澄便成為我國早期卓有成就的尼采著作的翻譯者與研究者。梵澄寫的短評雜感“頗似尼采”,又從魯迅雜文中學到不少東西,所以許廣平說他“天賦極高,舊學甚博”,“能言人所未言”,這也可能就是魯迅的看法。
但魯迅與梵澄在思想上是有分歧的。許廣平在1938年寫的一篇短文《意見相左》里曾說:梵澄從德國回來后研究佛理,每見先生,也多道及,甚至“對先生頗有所諷勸,以為先生如能參禪悟道,即可少閑氣,于是意見漸漸相左了”。魯迅在給朋友的信中,也談到梵澄的文章“頗有佛氣”。
其實,梵澄研究佛學起初還曾受到魯迅的影響,魯迅指導過他讀一些佛經,后來在書店里看到魯迅為母親生日出資刻印的《百喻經》,對佛學更感興趣。他在復旦上學時,有位印度高僧在上海安寺講經傳法,梵澄幫他翻譯講稿,得到高僧的贊賞。后來這位大和尚離滬時要梵澄一道走,他回答說:“我不能跟你走,我不能出家,因為我喜歡吃肉。”四十年代以后,梵澄進一步研究佛學,生活極其簡樸,近于苦行僧。有人問他是不是因為信佛的關系,他說:“我不信佛……,佛教教義中有許多好的東西,但是佛教的清規戒律太多,有些還是摧殘人性的。”他也談到當年在上海只有二十來歲,思想性格都很偏激,由于憎恨黑暗的舊社會,認為“入世就當革命,損軀;否則不如出家當和尚”。出于這種極端的思想,他曾勸魯迅在山水勝地找一安全處所過隱居生活。當時魯迅已是堅定的共產黨主義戰士,當然與他的意見相左了。但也有人認為:梵澄的看法未必沒有一點矛盾,其實是可以“不爭論”的。如果魯迅先生聽聽梵澄的意見,在這些問題上稍稍超脫一點,便可能少受閑氣,甚至可以健康長壽的。
然而,據許廣平回憶:先生此時“頗覺其一無當處,是未可親近了。來時也常婉辭不見”,“最后一次,‘此公’來了,我告以先生病不見客,他一句不說就走了。一剎那買一束鮮花直沖到樓上,令我來不及攔阻”。魯迅先生近世后,梵澄一清早趕到殯儀館的小房間里,見到師母,他痛哭不止,悲愴萬分,還告訴師母:先生給他的許多信,可以集成厚厚的一本,希望將來能印出來。
青年時代的梵澄脾氣確實很不平常,即有天真率直、熱情誠懇而又偏執任性,好走極端。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性格乖張”。魯迅夫婦對他思想性格中的毛病看得很清楚,但仍充分肯定他“孓然介立,還不失其純潔”,“能言人所未言”,因此仍以最大的耐心盡力給以幫助,寄以厚望。正如許廣平所說:先生這樣做完全是為中國培養可用之才。
梵澄沒有辜負恩師與師母的期望。幾十年后,他在回憶魯迅的文章《星花舊影》中滿懷深情地談到,當年他正處在人生旅程的歧路上,由于接受了魯迅的指點,明白了魯迅勸導青年“稍自足于春華”的意義,終于克服了好走極端與激烈的脾氣。此后數十年,他實實在在地走了一條平和沖淡,潛心治學的人生道路。
前兩年梵澄寫了一首七律《老境》,詩云:“往事偏明近事忘,星河歷歷曉蒼蒼。深恩負盡親師友,隔世看余檜柏桑。羿彀游心如有命,程門觀化解無常。盡搜瀛海仙家錄,未得生民辟谷方。”詩中飽含深遂的人生哲理。晚年還念念不忘恩師魯迅,凡是有關魯迅的事,梵澄都全力以赴。魯迅博物館請他鑒定魯迅生前珍藏的版畫,他以84歲高齡多病之身連續工作了幾個月,多次到圖書館查閱英、德、法三種文字資料,特地自費購買了大百科全書,化了大量時間與精力,終于寫出長達141頁的鑒定材料,包括每位畫家的生平、創作年代與背景。魯博與出版社對他完成了這項別人難以替代的工作非常滿意。談到報酬,徐澄老哈哈一笑說:“我不會要的,為(魯迅)先生做事怎么會要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