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時代,我生命中的朝霞
已經在飛舞的煙云中
成為模糊的暗影。
而那瞬間的記憶,
都留在奇異的昏迷的夢里。
那是我住姥姥家
跟著外祖母
那冷漠人世間
我的熱情的保護人
在田間幫她把薅出的禾苗
撿到柳筐。
煙云彌漫的天空下,
四外空漠,
太陽蒸騰的蜃氣
好像銀色浪潮,
從藍天高處傾瀉。
無邊的曠野,
遠處的村莊、樹林、沙丘,
直似在清澈的水流中顫動,
在隨風搖蕩著綠色
禾苗大地的盡頭,
朦朦朧朧顯現出
一個神秘的黑點。
童話里的仙魔一般
迅速變大啊,
——一列火車:
帶著蒸汽的噓聲,
快樂的叫聲,
汽笛的嘯聲
和在大氣中
發出清新的吼聲,
從我的面前駛過。
我的心悠然地
隨著在遠空下,
那黑影的消失。
我好像樹上鳥巢里的一只小鳥
樸楞著它染著
狂喜色彩的羽毛,
望著那飛馳的火車
留下的一縷白煙
尋找幻象。
在我看來,沒有什么
比噴吐著滾滾白云,
轟響著在大地上奔馳
更莊嚴更美妙的了。
啊,坐上火車,已成為
我呼吸著的甜蜜的希望。
當我對著鮮紅的太陽
搖晃著我的白發時,
我激動地、悒郁地
向那消逝的少年和
青年時代戀戀地望去:
我走進抗日戰爭,
解放戰爭大軍的行列,
那橫掃強敵的猛烈的旋風。
天地不讓我們腐朽,
并我們堅強的靈魂。
在無窮時光的搖曳中,
穿過死亡的道路
通過無數生命
在刀斧叢中架起的橋梁,
我們跨入新中國的凱旋門。
一種莊嚴不朽的誕生。
千萬個不朽的靈魂
在眼力所不及的天空、
大地、峰巒、河川飄然飛過。
我不是在夢的邊緣上飄游,
而是從床上起來,
黎明炫耀地帶著鮮艷的彩羽
引我坐上火車,
詩人驕傲地稱它為
——社會主義車輦。
我連顛帶跑地進到車箱
尋找座位、興奮地看著
一張張同樣興奮的面孔。
人們從這里穿過重疊
無盡的相會與別離。
聽著互相呼喚,
互相寒暄熱鬧的
人聲都是新奇的。
一道照在車窗上晨間的紫霞,
比畫布上的景色更使我驚喜。
火車開動以后,
才停止了喧囂與熙攘。
列車員熱情地
給你沏上一杯香茶。
環顧人群,到處
都是親切的心靈。
互相談天說地,品嘗你
所不知道的社會趣聞。
和不相識的人們相識,
雖然只是一個瞬間,
但永恒又有什么呢?
誰又能夠同你一起走進無窮呢?
當人們昏昏欲睡的時候,
突然興奮起來,這是列車
廣播室播放小蘑菇常連安
和侯寶林等名家的相聲,
引得滿車箱的人們
發出陣陣愉快的笑聲。
在這活動的堅強堡壘的
銅墻鐵壁里生活,
安全而又愉快,這是一種
凱旋著前進的堡壘。
旅行者在這里吃飯、喝茶、
談天、讀書、看報、打撲克、睡眠,
一覺醒來,已到千里之外。
你問我旅行為什么
愛乘火車嗎?
因為在飛機上
沒有動的感覺,
向窗外望去,茫茫云海
和無盡的藍天
都是令人厭倦的單調。
而坐上火車,打開窗子
使人感到在飛奔的馬背上
呼嘯著從耳際和鬢發上掠過
的涼風。
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
但是看哪,
為烈焰般的熱情
而誕生在風暴里的“長龍”
閃電般飛馳著,掠過鄉村
城鎮,浩渺無邊的草原
和起伏的層山,
沿著壯麗的河川,
沿著偉大的湖岸,
在冬天的風雪里,
在四月春風芬芳了的大地上
奔馳。
一聲長鳴,響徹蒼穹萬里!
看哪,洶涌的浪濤中
船舶上的水手,
田野上耕作的農民,
林蔭大道上的行人,
是怎樣地轉過身來
把手搭在眉棱上,
狂喜地望著它。
呼嘯的朔風,吹拂著
大河兩岸草原上的鮮花。
看哪!上面藍空中的雄鷹
是怎樣平展著翅膀
追趕這使它驚喜的
全身的盔甲閃著光輝的列車,
直似隨著它飛翔的云影。
看哪,灰褐色的鳥群,從大澤,
從僻靜的深處飛將出來,
透過虹霓般的薄霧,
透過深綠色的松杉,柏林,
瞪眼瞧著這一列一列
飛馳的“巨龍”。
我沒有言辭說清
它們是如何的驚奇。
看哪,這“巨龍”的胸膛里,
深藏著不滅的火焰,
一路上給這山河大地
描畫出新生的春天
和農田村舍的圖畫,
描畫出四月間日落時候的黃昏
清澄而明亮的煙霞。
我愛那停留片刻的深山小站,
那月臺邊的雜草和野花,
樹林的潤濕清新的寂靜,
黎明時山野之微妙的芳香,
黃鶯布谷鳥同我的
靈魂合拍的歌唱,
進站列車沉重的隆隆聲,
滾卷著乳白色蒸汽的機車,
一聲長鳴,群山發出
宏偉的悠遠的回響。
看哪,一輛輛閃過的列車,
滿載著鋼材、水泥、木料、
山貨、水產、大豆、小麥……
如果需要,它可以
裝載起高聳的群山。
我曾在帆影下的風濤中
同水手們一起航行過
無邊的大海,我知道
船艙里因為裝著重載,
才能乘風破浪。
我曾經同旅行者一同
跋涉江河兩岸的山路,
深知河出潼關
因有太華抵抗
而益增其奔猛,
風回三峽,因有巫山為隔
而益增其怒嚎。
裝著重載的列車,
猶如蛟龍在海上騰飛,
草原上奔馳的馬兒
嘯傲風云的長嘶,
使人想起出山猛虎的怒吼,
嬰兒出生母腹時
母親生命的吶喊,
海洋起伏著浪濤的咆哮,
隆隆走遍諸天的濃云里,
滾動著霹靂的雷聲,
奔馳在大地上狂風的呼嘯
……
我的語言關系到
人所共知的屬性比較少,
而更多的關系到力量、
重量、質量互相依存的奧秘,
于是,我歌唱承受著
宏偉的重載而必須產生的
宏偉力量的歡樂!
廿一世紀元年四月
于北京大順書屋。
(注:本文作者系北京市文聯主席)
責任編輯 孟亞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