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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了

2001-04-29 00:00:00
北京文學 2001年12期

黎光,女,一九九九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藝術系,現居北京,從事電影工作。

我的自白

才寫完這幾個字,思緒一下就混亂了起來,像雨后從泥地里紛紛爬出來的蚯蚓,爭先恐后,又亂成一團。一些詞匯明明滅滅地在眼前閃過,卻抓不住。要表達的東西總像是與自己隔著一棵樹,我們圍著這棵樹繞著圈,追來又追去。

我盡力把“自白”表達得清楚些。

那天是五月十日,我在街上遛達著。每年的五月十日,我都是這樣消耗掉的,我不喜歡這個對我而言是標志性的日子。手機的鈴聲響了,接,得知我的小說《飛了》終于要發表了。用“終于”這個詞,是因為《飛了》其實是我二十一歲時寫的一個劇本。今年的五月十日,我二十五歲了。

二十一歲之前的日子我身上一直都存在著很多問題,在那一大段的日子里,從六歲起,每隔一段時間,自殺的念頭就會猛烈地撕裂我一回,使我痛苦不堪,備受煎熬。

在二十一歲那年灰暗的日子里,我寫了一個名為《飛了》的劇本,說的是一個叫赤名的女孩兒成長的故事,二十三歲那年她自殺了。剛寫完的那兩天,自己狠狠地大哭了一場,人整個虛脫了似的,好像也跟著死了。寫的時候就特想把它拍成電影,寫完之后,這種想法更強烈了,于是就去找資金。有興趣投資的人看完劇本,大部分人說非常喜歡,而所有的人說太極端了。錢始終沒拉到。

時間一晃一晃地過了四年,四年里,赤名由死到生,又從生到死變了好幾回,劇本也改成了小說,幾經周折,成為現在的模樣。結尾,赤名一個人在街上走著。雖然她走路的姿勢很難看,但她還是活了下來。只要活著,就肯定有幸福、快樂的可能。我這么想著,想著,想著整個人竟也就真的變得快樂了起來……

我從一歲半的時候就開始能記事兒了,我記的第一件事是爸和媽為了一塊饅頭是蒸著吃還是烤著吃的問題,互相惡毒地罵了起來,后來又打了起來。

一歲半的赤名躺在搖籃里。搖籃旁邊,一張桌子的正中央的盤子里放著一塊饅頭。爸坐在桌子的一側,媽坐在桌子的另一側。兩人在說著什么,然后,兩人都氣急敗壞地站起來對罵,最后兩人撕打起來。整個過程只有觀眾式嘲弄的笑聲,無其它聲音,這是一出滑稽可笑的舞臺劇。

后來,家里又多了一個小孩兒,我真討厭他,像個病貓似的,他還比我多出一塊肉,為什么?

兩歲多的赤名是個小黃毛,頭發細軟而稀,眼小鼻塌,是個小丑八怪。她站在一個搖籃邊,搖籃里躺著一個叼著奶瓶還只是個嬰兒的小維,赤名看到屋里沒大人,把奶瓶從小維的嘴里拔出來。小維咧開嘴欲哭,赤名忙伸過一根手指塞進小維的嘴里,小維吮吸起來。赤名另一只手卻拿著奶瓶塞進自己嘴里,大口地喝了起來,很享受。媽媽進屋時,只看見赤名安靜地趴在搖籃旁邊,看著搖籃里小維,臉上帶著甜蜜的笑容。小維叼著空奶瓶,已經睡著了。

小維的眼睛大大的,圓圓的,黑黑的,還亮晶晶地閃著光,粉撲撲胖嘟嘟的臉蛋兒被他的笑容更是擠成了阿福娃娃的模樣,每次只要他出現在公眾場合,無數的大腿就會擋在我的眼前。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是個小丑八怪,我被拋棄了!離人們很遠很遠。只有小維單獨在我面前的時候,是我最快樂的時光。能掐他,咬他白藕似的胖胳膊,他只會哭,還能怎樣?可是有一天媽媽發現了,然后我……

媽媽拉著五歲的赤名走進一幢筒子樓,雖是白天,樓道里卻是黑黑的,樓道兩側擺滿了各種雜物,只留有窄窄的過道,油污的空氣很有重量,裹著生活中的香與臭。兩人一前一后在樓道里走著。

媽媽在黑暗中費力地辨認著房間牌號。終于她們在一扇房門前停下,媽媽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從門縫兒中露出半張臉。

有人說這個女人曾經是我媽媽的爸爸的表姐的堂弟的老婆,她丈夫死后,她又嫁給別人,總之是與我們家有點兒關系。也有人說她跟我們家根本就不沾親不帶故。媽讓我叫她“六姑奶”,媽不知從哪兒搞到了她的地址,也不知道又對她說了些什么,然后就走了,消失了。三百五十六天后,媽才又重新出現。

樓道里總是昏暗的,放滿了各種雜物。昏暗的樓道里,六姑奶走在前,赤名緊跟在后。

六姑奶甩著兩只胖胖的手一邊起勁兒地走,一邊嘴里嘮叨著:“哎!你媽怎么就想著把你這累贅托付給我呢?我是招誰惹誰了呀?”

每天出門,這句話六姑奶都要說上一遍,就像是天主教徒每頓飯前必不可少的禱告。

午后,車水馬龍的街上,六姑奶帶著赤名上了一輛公共汽車。

住在六姑奶家的那段日子里,我的記憶幾乎被各種牌號的公共汽車、無軌電車的影子充斥著。

在一個人家里,六姑奶情緒激動地向坐在她身旁神情麻木的人說著些什么。我記得我們總是坐車、換車,目的是為了到某些人家里去,然后六姑奶就會或情緒激昂或悲痛欲絕地與別人說上一大段我當時根本無法明白的話。

傍晚,嘈雜的街上,六姑奶帶著赤名上了另一輛公共汽車。

后來才知道當時她是要上法庭與她離婚了三年的前夫鬧一場官司。

夜里,另一個人家里,六姑奶仍是情緒激動地向坐在她身旁的另一些神情麻木的人說著什么。赤名趴在一個鐘表旁邊,盯著三根指針。最長的指針轉得最快,它轉一圈,稍短的那個指針就會動一下,可那個最短的指針怎么老不動呢?赤名仔細地盯著,盯得眼睛都酸了。啊?啊?原來最長的指針要轉那么多那么多圈兒,稍短的那個指針又轉了那么多圈兒以后,最短的指針才會動一下,赤名終于發現了其中的奧妙。從那個時候開始,赤名認表了。

深夜,行人漸少的街上,六姑奶帶著赤名在公共汽車站等車,回家。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午后,六姑奶帶著赤名上了車,站定后,在赤名胳膊上捏了一下,赤名就往人多的地方里鉆。

汽車即將到站,售票員在沙丁魚罐頭般的車廂里大聲嚷嚷著:“下車的,看一下票啦,哎!車門口的,拿出票啦!”

汽車到站了,人們向外走,當中包括六姑奶,售票員:“看一下票啦!”她一一查著車票,這時赤名突然從下車的人流中向門外擠去。

售票員一下興奮起來,挑著眉毛:“哎!那是誰家的孩子,票呢?”她的嗓門兒大得讓旁邊的人直捂耳朵。

赤名驚恐地拽住六姑奶的手,六姑奶想甩掉赤名的手,卻沒能成功。

六姑奶只好理直氣壯地說:“她不夠個兒!”

售票員翻著白眼兒,撇著嘴說:“呦!都這么大歲數的人了,還睜眼兒說瞎話呀,買票!”

汽車上的乘客開始騷動起來,有的趕時間,希望快開車,有的幫著售票員說話,六姑奶和赤名在眾目睽睽之下。大人們都在看著我,我身上都是目光。我突然感到很快樂!

六姑奶、赤名重新上汽車,赤名還擠在了六姑奶的前面上了車,售票員讓赤名背靠售票臺。

售票員:“這兒正好是一米一,一比就知道了。”

乘客們都圍了上來。赤名筆直的站著,還悄悄地踮起腳跟。

售票員為自己能夠抓住漏網之魚感到很是得意,“瞧!這都一米二了!罰兩塊錢!”

`車上的男男女女發出各種聲音,六姑奶、赤名終于下了車,汽車開走了。

六姑奶使勁兒甩開赤名的小手,咆哮起來,“你真是個累贅!”

赤名低下頭,使勁抿著嘴偷笑,跟在六姑奶的身后,邁著快速的小步。你是甩不掉我的。赤名心里想。

天空陰沉沉的,沼澤地上一男一女兩個血肉模糊的人頭,看不清面目,我只知道男的是六姑奶的第二任丈夫,女的是六姑奶第二任丈夫后來又娶的女人。六姑奶的亂發在空中飛揚著,她手里拿著一把大鍘刀,仇恨地看著這兩個人頭。那一年,我所有的夢都只有這一個畫面。有一天,六姑奶讓我到鄰居家玩兒一會兒,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鄰居阿姨說,六姑奶在幾天前已經給我媽寫了信,過一兩天我媽就會來接我了。鄰居家有四口人,阿姨,叔叔,老奶奶,哥哥。阿姨是紡織廠的工人,叔叔是送煤的工人,老奶奶患上了老年癡呆癥,哥哥長得很好看,可少了一條腿,就是這樣,他能騎自行車,乒乓球還打得特棒。一個星期過去了,媽媽沒有來,我在鄰居家住了下來。為了不討人嫌,我做了一個很乖的孩子。有一天,老奶奶癡呆的臉上咧開了她那張沒剩幾顆牙的嘴,笑得很慈祥,也很開心,我看著奶奶笑,也跟著笑,只是總覺得脖子后面涼涼的,不太舒服。后來才發現原來是老奶奶把她綠色而粘稠的大鼻涕甩在了我的脖子后面。從那以后,我每天都要洗二十遍手,二十遍脖子。而且一看到奶奶笑得不亦樂乎,我就毛骨悚然,因為那肯定是我身上又粘上了她擤出來的鼻涕或是吐出來的濃痰。哥哥對我一直很好,可是有一天,他從外面回來,臉上被打得鼻青臉腫,頭發亂得像雞窩。我用毛巾輕輕地擦干凈了他的臉,又給他把頭發梳好。從后那以后,他沒有再跟我說過一句話。有一天……從那以后……我不知道我的生命中究竟會有多少次“有一天……”和發生在“從那以后”的變化。

后來聽說六姑奶又嫁了人,這第三任丈夫是幫她打官司的律師,可他們最后還是離了。有人說六姑奶是克星。

半年后的一天,赤名坐在床上鼓弄一支笛子,吹出不和諧的音符。門開了,媽媽終于出現了。

再看到小維的時候,他變成了小瘦桿兒,愈顯得他的眼睛大而黑,閃著的光卻是溫柔而美麗的,像個女孩子。沒過幾天,我就變成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就是我的小跟屁蟲,對我很依賴。于是我原諒了他以前總向大人們獻媚的德行,把他融為自己的同黨,教了他很多本事:罵人、爬樹、上墻、鉆洞,我自編的一套武術。我還給他講好多好多故事,什么我曾經養過的一只小白狗,它死的那天,我看見它長出兩只小翅膀,飛向了天空;什么有一天夜里我看見一個青面紅牙的大鬼在街上走,看見弱小的小孩兒,就把他吃掉……其實我沒養過小狗,也沒見過什么大鬼,那只是我在鄰居家裝乖小孩兒的時候,拿著小木棍兒一邊胡亂地劃著地,一邊默默地給自己講的故事。街上,七歲的赤名拉著五歲的小維在前面走,后面跟著三個顯然比他倆大得多的男孩兒,他們個個露出壞笑,在說著什么。

突然其中一個胖子大喊一聲:“前面的那兩個小孩兒站住!”

赤名抓緊小維的手,加快了腳步。三個男孩兒快步跑到姐弟倆面前。胖子一手叉著腰,一手指點著小維的腦門說:“說你呢,怎么裝沒聽見呀?”

小維瞪著眼,鼓著鼻孔看著胖子不說話。

赤名:“干嘛?你們!”

胖子:“沒爸的孩子還挺橫的嗎?”

赤名:“我們有爸,他在外地上班!”

胖子:“那怎么從來沒見過呀!”說著,對小維和赤名一人推了一把。

小維:“你們管不著!”說完沖著胖子的臉吐了一大口唾沫,拉著赤名就拼命跑,后面三個男孩兒跟著追來。

姐弟倆跑到一幢樓前,三個男孩兒追了上來,圍住他們。

小維大喊:“媽!有人欺負我們!”

胖子笑著:“別喊啦,我才不怕你媽呢!”

胖子一把揪住小維,“你丫啐誰來著?”說著舉手就要抽小維。

赤名使勁拽住胖子舉起的手,另兩個男孩兒過來拉赤名,其中一個男孩兒順勢在赤名的褲襠那兒抓了一把。“我操你媽!”赤名上手就給了那個男孩兒幾個大耳刮子,鮮血從男孩兒脆弱的鼻孔里冒了出來。赤名又拽過另一個男孩兒,把他推翻在地,他結結實實地摔了一個大屁墩兒。胖子的神情慌亂了起來,卻依然揪著小維,不松手。

小維大喊:“媽,媽!”“喊什么喊?快用咱們的武術!”

“干嘛呢?”這時一個男人的怒喝聲在半空中炸開。

媽媽下樓來,身后跟著一個男人。是這個男人的聲音。

男人來到孩子們跟前,“你們怎么欺負小孩兒呀!”

赤名、小維、大男孩子們都呆住了,挨了赤名揍的那兩個男孩兒,一個揉著屁股,一個捏著鼻子。太陽在男人的背后,形成一個巨大的剪影。他們仰頭看著這個身材高大,突然出現的男人。另兩個男孩子溜跑了。

胖子指著小維,結結巴巴地說:“他吐我唾沫!”

赤名、小維:“你們先欺負我們的!”

這時,一個女人走過來,拉著胖子的手,“哎喲!怎么弄成這樣,真是的!”說著,掏出一塊手絹兒擦著胖子胸襟上的唾沫。女人拉著胖子的手,嘴里嘟囔著什么走了。臨走時,回頭很惡意地瞪了這四個人一眼。

后來,這個女人竟成了我初二年級時的生理衛生老師,她是老師。

四個人高興地上了樓。

我們勝利地上了樓。那天,我和小維都很興奮。終于在這個時候,能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我和小維聯合起來用我們的小拳頭去奮斗的情景不會在那天發生了。那洪亮的聲音,那高大的身影就這么輕松地為我們解決了一場戰斗。那天,心里一直充斥著一種感覺,那種感覺或許應該叫做“安全感”,就是在那天……

餐桌上擺滿了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房間里充滿著明亮、令人愉快的光。

赤名:“媽,今天怎么做這么多好吃的?”

媽:“今天是叔叔的生日。”

赤名:“那,叔叔你今天幾歲了?”

叔叔:“你猜猜看。”

赤名仰起頭,仔細地端詳了一番男人的臉,“不知道。”

叔叔:“二十出頭。”

赤名若有所悟地點頭:“噢,二十九歲了?”

媽和叔叔都笑了。赤名迷惑地看著。

可那天,其實是有一段時間,我也沒搞清那天他到底多少歲。

深夜,十歲的赤名正在沉睡,突然恍恍惚惚中,感到一只手在推她,黑暗中,她隱約看到媽媽俯下身來的大黑影。

媽開始傾訴:“那個王八蛋小李子,是個孤兒,在醫院的時候,病成那個死樣,也沒人看過他,我要不看他那可憐樣兒,誰會理他。當時也是為了自我保護,你爸這狗娘養的,那么欺負我,直到小李子出現,他才不敢再對我怎么樣了。小李子這王八蛋,想當年,要不是我送他大衣穿,他恐怕都過不了冬。他說愛我,離不開我。現在我要離婚了,他怕了,以為我會怎么糾纏他,說以后我當他的老媽子挺合適,媽了個逼的。他還想耍我,沒那容易!我把褲衩脫了讓他洗,他沒敢不洗,我從來沒愛過誰,小李子只是個擋箭牌而已……”

媽在說的時候,唾沫星子橫飛,噴得赤名滿臉都是。赤名只覺得媽媽的聲音越來越小。

赤名的臉上已滿是唾沫星子。

赤名仿佛站在淅淅瀝瀝的雨地里,仰著頭望著烏云密布的天空,突然雨停了。

媽站起來,剛要轉身,赤名突然問:“媽,他在咱們家過生日那天,他多大?”

媽:“二十三。”

他曾是媽媽的情人,比媽媽小九歲。那時我還小,懵懵懂懂總處于一種整個家要分崩離析的恐懼和興奮狀態中。

清晨,鬧鐘響了,時針指著六點半。房間兩側各有一張單人床,赤名起床看到小維在對面那張床上驚訝地半張著嘴看著自己。

“怎么啦?干嘛這樣看著我?”赤名看看自己的身上。

小維:“你的臉!……”

赤名跑到鏡子前,她大睜著眼睛和嘴,看到自己的臉上滿是大大小小的褐色雀斑。

從此,我的臉上有了大大小小的雀斑。那天半夜,媽媽把我從沉睡中生生弄醒后對我說的那段話,我有時會懷疑它的真實性,但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滿臉的雀斑,就又能很肯定那天半夜媽媽的確對我說過那段話。人們常說唾沫星子濺到臉上會變成雀斑的。半夜,啪噠一聲,刺眼的強光又突然充滿了整個房間。

媽媽走到赤名身旁厲聲地說:“赤名,你過來。”說完,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十二歲的赤名穿著小背心、內褲從小床上爬起來,她已清醒地意識到又將會有一場可怕的災難等著她。她膽顫地看了一眼躺在另一張床上的小維。小維正用復雜的眼神看著赤名,“沒事兒,你睡吧!”赤名關了燈,她心里是有些怕的。

赤名蹭著步子來到媽跟前,媽背靠坐在床上。靜默著,也不瞟赤名一眼。赤名感到有點冷。

突然,媽二話沒說,劈頭蓋臉地打起赤名來,赤名開始哆嗦。媽狠命地抽打著赤名的胳膊,指痕立刻在赤名細嫩白皙的胳膊上腫脹起來。赤名一點兒躲的意念也沒有,反而平靜了下來,好像慢慢習慣了這種疼痛的抽打,她麻木,失神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一聲都不吭。我不怕疼,我不怕疼,我就是不怕疼!

媽大罵:“王八蛋,他不是哭著喊著要你嗎?為什么還把你扔在我這兒,他倒是有本事花錢養你呀!每月30塊錢,夠個屁用?操他媽逼的!”

赤名只覺得媽的聲音越來越小,她看著媽非常投入地咒罵著,抽打著自己。

爸爸,快來接我吧!快來啊!快來吧!那天,爸爸眼圈里轉著淚水,“跟爸爸吧!”赤名望著爸爸,重重地點了點頭。寒風中,爸爸和媽媽的身影遠了,小了。小維眼睛里流露出凄楚的目光問:“姐,咱們以后還是一家人嗎?”“嗯!”赤名使勁地點了點頭。倆人不約而同地抽泣了起來,凜冽的寒風呼呼地刮著,吹干了他們的淚水。

赤名仍是麻木的樣子。右胳膊疼痛得有些受不了了,打我的左邊吧,打左邊。

可媽媽偏偏只打右邊,終于媽打累了,也罵累了,她看了一眼自己因抽打過力而充血的手掌。氣急敗壞地說:“真是屎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去洗衣服,白養你呀!”

筒子樓的樓道內,此時是萬籟俱寂的凌晨時分,人們都在熟睡著。

赤名蹭著步子,端著盛滿臟衣服的大洗衣盆,走向樓道盡頭的公共水房,樓道又長又黑又窄,赤名的影子很單薄。她隱隱約約地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火車鳴響汽笛的聲音。

凌晨,赤名把水房的門關好,開始洗起來。搓衣聲、流水聲比平時音量大了許多倍,震耳欲聾,赤名停下來,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赤名蜷縮在角落里,撫著傷痕累累、青紫腫脹的右臂,哽咽起來。抽咽的聲音使勁憋著,聽著更讓人受不了。

放學了,學校邊的小花園里,赤名和她的好朋友曹陽并肩坐在花壇沿兒上。花壇里只剩下枯枝殘葉,秋風吹著滿地枯黃的落葉。

曹陽:“赤名,你怎么了?你的臉真白,嘴唇也是白的。”

赤名依然埋著頭,“你知道嗎,昨天夜里我聽到了火車的聲音,當時我特別想變成一只鳥。”

曹陽:“不可能!火車道離咱們這兒好遠呢,赤名你又在瞎想了。哎呦,好冷呀!天快黑了,咱們回家吧?要不我媽以后又要天天來接我了,我是騙她說上提高班來著。”

赤名:“我不想回家,我怕……”

曹陽:“為什么?”

赤名低著頭不說話。

曹陽:“咱們不是好朋友嗎?你說呀!”

赤名眼圈兒紅紅的,望著曹陽,“我告訴你,你別告訴其他任何人好嗎?”曹陽重重地點了點頭。

赤名:“我爸媽離婚了,我跟了爸爸,可是爸爸調到外地的一個新單位,沒有房子,住集體宿舍,帶著我不方便,我只能先住媽媽這兒,也許過些日子,我就要走了。”赤名眼神里流露出希望。

我等待著,一天一天一點一點地過著。

上課鈴響了,班主任抱著一摞卷子走上講臺,“今天我們來講評一下上次考的數學卷子。”數學卷子發了下來。赤名低頭看卷子,71分。這時她聽到老師在叫她的名字。赤名低著頭站起來。

老師:“就要小學畢業考了,借讀生也得好好學啊!咱們班可是市優秀班集體,你在這一天,就是這的一分子,怎么能拉后腿呢?”赤名的臉紅紅的。

兩周后,班里調整座位,哪個組都不愿意要我。每小組都想爭當先進小組,其他人都在努力著要考重點中學。只有我,用班里一個女生的話說:是一塊穿在麻繩上的豆腐——提不起來。她在班上作文成績最好,這句恰當的評語在班里很是流行了一陣子。

班里調整著座位,在搬動桌椅的過程中,鉛筆盒、書本、水碗兒不時的從這桌或那桌掉出來,發出嘰哩哐啷的聲音。同學們有的很興奮,有的在抱怨。班主任起勁地維持秩序,可教室里依然是亂哄哄的。赤名把桌椅搬到一邊,默默的。班里漸漸安靜下來,大家基本都坐到自己的新位置上。只有赤名低著頭默默地站在一邊。

班主任:“哪個小組要赤名?”

沒人吭聲。過了一會兒,有人說:“她以前是二組的,跟二組。”二組立馬有人反駁道:“現在重新分了,你們怎么不要她呀?”班里又出現騷動,赤名紅著臉。這時一個聲音在說:“跟我一桌兒吧!”

我抬頭一看,是我們班那個長得最丑最邋遢的男生。我想哭來著,但是我沒有。幾天后,班里幾個調皮的男生把一截爛的短木樁子扔到我倆面前,哄笑著說那是我倆生的孩子。他們還經常無緣無故把他往我身上推,說我倆搞對象。我很難過,他為了我受欺負。后來他還是考上了重點中學,再后來就不知道了……

放學了,赤名在做值日掃地。一只腳擋住了過道。

赤名:“抬一下腳好嗎?”這個長著很長的腳的女生很不情愿地抬起了腳。

女生:“哎?赤名,你爸媽關系好嗎?”

赤名愣了一會兒,吞吞吐吐地說:“挺好的。”

女生:“哧!別騙人了,誰不知道!”

赤名用目光尋找曹陽的身影,她看到曹陽慌亂的眼神躲過自己的目光,正匆忙地背著書包往門外走。

放學的路上,赤名背著書包在前面走,三四個女孩兒在后面走,與赤名保持一段距離,她們大聲地說笑著。

一個說:“哧!以前學習好算什么,關鍵是現在!”

另一個說:“就是,借讀生的后勁兒不行啊!”

第三個說:“再說,就是分兒考得再高,重點中學也不收借讀生呀!”

第四個說:“我要變成一只小鳥,我要飛!”所有的女孩兒都大笑起來。

赤名停下來,后面的女孩兒也都站住了。赤名剛轉過身,她們就像受驚的麻雀,一下子都驚叫著跑散得遠遠的,這種叫聲又包含著快樂的意味。赤名愣在那兒,聽著遠遠的她們清脆的童音,“借讀生,借讀生,你的爸媽離婚啦!”

赤名站在滿是枯葉的路邊,緊繃著嘴。女孩兒們走遠了,赤名抽泣了起來,行人從她身邊走過,赤名嬌小的身體在冷風中微微顫著,很無助。天空很灰,白楊樹的樹枝很蒼白。

遠處一棵大樹后藏著一個很憂郁的小男孩兒,他是小維。

赤名撒著歡兒在路上顛兒顛兒地跑著,太陽灼灼地灑著光,透過密密的樹葉,落了一地亮晶晶的碎銀子。赤名要唱起歌來,瘦小的身子套著寬寬的大裙子,大裙子一拽一拽地在路上跑。路的那頭,爸爸在一棵大樹下等著吶!

赤名奔向爸爸,爸爸蹲下來迎赤名。“爸爸!爸爸!”

“看你跑得一身汗!”爸爸抹去赤名的一頭汗。

“爸爸,你終于來接我了!”

爸爸沉默了,汗水嘩嘩地流著,流得滿臉都是。“名名,你還是跟媽媽吧,這兒的條件好。”

赤名渾身抖得像篩糠,眼睛睜得大大的,眼淚無知無覺地嘩嘩往下流。

“你怎么了?”爸爸嘩嘩地流著汗,看著赤名。

赤名只是一個勁兒地搖著頭,渾身抖得像篩糠,眼淚嘩嘩地流著。

爸爸遞給赤名一條紅裙子和一盒點心。

赤名抱著紅裙子和點心盒一頓一頓地走著,點心盒滑落到地上,點心撒了一地,赤名繼續走著。爸爸濕乎乎的一團,像是剛剛從水里打撈上來的,一副狼狽、倒霉的樣子。他定定地看著赤名的背影。

夏天,爸爸終于來了。他不是來接我的。他對我說,他不能要我了。一個月后,他和另一個女人結了婚。真不知道夏天也會這么冷!

白天的筒子樓,一切都顯得影影綽綽,昏暗的樓道里堆放著爐灶,鍋碗瓢盆兒等雜七雜八的什物,穿過長長的擁擠的樓道,來到盡頭,是一間公用水房。赤名正洗衣服,兩大盆的衣服堆得高高的,赤名用小手費力地在洗衣板上搓著。

赤名在昏暗的樓道里的一個案板上切著菜,她甚至得踮著腳。

我又被改判給媽媽的時候上小學六年級,這當中是一個很復雜的過程,于是,我休學了。那一年,我做著所有的家務活兒,我害怕別人對我莫名的目光。我像一只膽小的老鼠,躲在那幢黑黑的樓里整整一年,后來,我的戶口轉到北京,我又上學了。

那年我終于成了一名中學生!

初中的數學課上,十四歲的赤名在拼命地記筆記,聽老師講解一道較復雜的幾何題。鄰桌的男生張鈞一直偷偷地默默地看著赤名,赤名后座的女生在竊笑。

赤名無意識的看了一眼鄰桌兒,鄰桌兒裝作看窗外,自言自語的說:“外面要下雨了吧?”赤名往窗外瞟了一眼,陽光很燦爛,赤名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繼續聽課。

放學了,赤名背著書包走向車棚。學校車棚不遠處的籃球場上,四五個男孩兒正熱火朝天地打著籃球,突然其中一個說:“嘿!她來了!”幾個男孩兒立刻停止打球,抓起地上的書包向車棚跑去。傍晚我走進昏暗的樓道,突然一只手拉住了我,我想叫,但沒叫出聲,他是媽媽的男朋友小李子,幽幽的光線中,我看見他的眼睛發出幽幽的光。他對我說:“你真是個漂亮的孩子!”

夜里,赤名在媽房間的角落里換內衣,媽從側面看到赤名雖瘦小,胸脯卻已發育了。媽:“你該帶胸罩了!”

臺燈下,赤名和小維正在一張桌子上寫作業,媽進門來,對赤名說:“明天給你收拾收拾,后天你就搬到姥姥家住!”

赤名:“我不去。”

媽:“這不由你決定,別忘了,我是你媽,我管著這個家。我不能讓你妨礙我的生活。”

赤名:“可我沒妨礙你的生活!”

媽:“沒妨礙?我還要再結婚呢!你懂得男人嗎?被繼父強奸的多得是,知道嗎,你?我告訴你們,我要生活不幸福,你們倆以后也等著瞧。”

一間很大的客廳里,一張很大的餐桌上,一邊坐著赤名,一邊坐著一個六十多歲很有韻致的女人,她是赤名的姥姥。兩人離得很遠在吃著晚飯。

屋里很靜,只有咀嚼和鐘表嘀噠嘀噠的聲音。

突然,姥姥說:“你吃飯的聲音怎么那么大,真是上不了臺面!”

屋里更靜了,只有鐘表嘀噠嘀噠的聲音。

兩人吃完飯,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只剩下空空的一張很大的餐桌。桌上有幾張照片,是赤名姥姥年輕時的照片,有她的單人玉照,有她與一個瀟灑倜儻男人的雙人合照,還有她的幾張劇照,看得出來她年輕時是個演員。

赤名的姥姥在另一個房間里吊嗓子,赤名在自己的房間里寫作業,雖然關著門,但洪亮的聲音還是能聽到。赤名捂住耳朵。鬼哭都沒有這么難聽吧!

整個房間里蕩著像在水中似的幽藍色的光。深夜,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摸進一間漆黑的臥室,在一張床邊站定,看著正熟睡著的十四歲的赤名。痛苦逐漸扭曲了她的五官,面部變得兇惡起來。女人猛然拼命地打起赤名的臉。赤名驚恐地醒來,拼命張大嘴,好像在大聲喊叫,卻聽不到任何聲音。不一會兒,血從赤名臉上的皮膚里滲透出來,淌得滿臉都是。

我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紅色,紅色當中有一只巨大的黑手不停地砸下來。媽媽還不停地往我的臉上吐唾沫。接著,雙手掐住我細細的脖子,拼命地把手指往里陷,我喘不過氣來,我要憋死了!一件紅色的連衣裙在火中燃燒著,化為灰燼,像百只黑色的蝴蝶在空中飛舞。

一聲尖利的慘叫。

深夜,赤名從夢魘中掙脫出來,慌亂地坐起來,靠坐在床上大口地喘著氣,摸著自己的脖子。她睜著驚恐的眼睛看著前方。外面下著大雨,整個房間蕩著像在水中似的幽藍色的光。

媽媽不在這兒,媽媽不在這兒。這是姥姥家,這是姥姥家。我臉上沒有血,紅裙子就在我的旁邊,她沒來過,她的確沒來過!

一天周末的晚上,赤名回到媽媽家。媽把飯菜端到桌上坐下,看了一眼赤名說:“最近功課忙嗎?”

赤名:“嗯,還行。”

媽又說:“在媽媽家不要客氣。”

小維:“媽?!”

赤名詫異了一下,突然咧開嘴無聲地哭了。而事實上,赤名只是低下頭默默地吃著飯。

吃完了晚飯,赤名刷過碗之后走進黑著燈的衛生間,欲反鎖上門,卻發現鎖不上。赤名靜靜地坐到馬桶上,頭放在大腿上,兩臂抱著小腿,劇烈地顫抖起來。月光灑進來,水池中滴著水,嘀噠,嘀噠,嘀噠,嘀噠,嘀噠,嘀噠,嘀噠,嘀噠,嘀噠,嘀噠……

門開了,媽看到黑暗中的赤名。

媽:“怎么了你?”

赤名;“想坐會兒。”

媽:“你不舒服就到床上睡。”

赤名:“我就是想在這兒坐會兒。”

媽:“不行,去床上睡!”赤名面無表情,依舊還是坐著。

媽過來拖赤名,赤名沒有反抗,但身體的全部重量都落在媽的兩只手上。媽艱難地拖著躺在地上的赤名,拖到房間門口,拖不動了,赤名靠著墻根兒。

媽:“你看看你姐呀!”

赤名突然從地上爬起來,不管不顧地躺到床上。

小維也上中學了,與赤名是同一所學校。開學后不久的一天,小維正低著頭獨自走著路,三四個高年級男生走了過來,擋在了他的面前。

一個說:“嗨,你是赤名她弟吧?”

小維狐疑、警惕、緊張地打量了他們一下,“是,有事嗎?”

“你姐多大了?”

小維遲疑著:“十……四。”

眾男孩七嘴八舌:“麻煩你幫個忙,跟你姐說說,我們想認識認識你姐。”

小維:“你們干嘛不自己去找我姐?”

“操!讓你幫個忙成嗎?啊?”“這小孩兒說話還挺牛逼的。”

“我們對她沒惡意,只想和她認識,聊聊天。”

小維:“我不管!”說完徑自走了。

男孩們在后面喊:“嘿,幫了這個忙有你好處!”小維沒理。

“這小子夠擰的呀!”

“欠抽這小丫挺的!”

課間休息時間,小維站在初二·一班門口向里張望,教室里亂哄哄的,赤名正安靜地趴在窗臺上看著窗外。

小維:“赤名!”赤名回頭看到是小維,有些不耐煩地走過來。

“你是又忘帶筆了,還是又忘帶橡皮了?”“沒忘帶什么。”

“那你有什么事兒?”“嗯……你別和不認識的男生說話。”

“怎么啦!我當然不會,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個?”“沒什么!”

“真沒什么嗎?”“嗯。”“媽怎么樣?”“還是老樣子,你呢?”“活著唄!”

“為什么你不回家看看?”“家?哼!噢,我功課忙,你們為什么不來看我?好了,好了,我要上課了,你走吧!”

下課鈴聲響了,本來安靜的校園突然變得喧嘩起來。放學了,赤名從教學樓里走出來,想起小維對自己說的話,她看了看周圍的人,發現很多不認識的男孩兒看著自己,甚至看到有些男孩兒仨一群,倆一伙在說著什么,那樣子很像是在說自己。

放學路上,赤名騎著自行車。小維與赤名保持一定的距離在后面跟著。那天我覺得被人跟蹤了,可我沒回頭,一連幾天都是這種怪怪的感覺,從那天起,我的臉更蒼白了。

在一個寒冷的冬日,我又見到了爸爸,這時離那個最寒冷的冬天已整整過了一千一百天。

赤名飛快地騎著自行車,沖向學校大門。突然,她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小名,赤名減慢了車速。看到兩個男人站在大門口,一個是中年人,一個是老年人,是赤名的爸爸和爺爺。赤名從車上下來,爸爸和爺爺走過來。赤名小聲地叫著:“爸,爺爺。”

爺爺很激動:“小名你長高了!”

爸:“你怎么來得這么晚?我們在學校門口等了很久。”

赤名面無表情:“我要遲到了。”

爸:“我們也要馬上趕火車走了,順便來看看你。”

赤名:“我很好!那我走了。”

爸:“哎!對了,我愛人懷孕了,你就要有個小妹妹了。”赤名愣愣地看著爸爸。

我感到另一個赤名從自己的身體里分離出來,拼命地嘔吐著。

赤名:“那我走了。”赤名上了車,騎進學校。路上,赤名捂住嘴,嘔吐著。

爺對爸說:“小名真是長大了。”

爸:“她的臉真蒼白!”

教室里,英語老師正在講課,赤名喊了報告進來站在門口,英語老師點頭示意赤名回座位。赤名脫下大衣,走到教室后面掛大衣。赤名把大衣掛到衣鉤上,大衣滑了下來,赤名接住又掛上去;大衣又滑了下來,赤名又接住再掛上去,大衣還是滑了下來。這次赤名沒有接,大衣掉在地上。赤名突然變得極其煩躁,踏到大衣上狠命地踩了起來,然后捂著臉哭了。全班同學都回頭望著赤名,老師也站在講臺上看著赤名。

我一個星期沒去上學。

傍晚,赤名在自己的房間里看著書。聽到電話鈴兒響了,姥姥接起了電話:“喂?喂?……怎么回事?好幾天了,這電話接了老沒聲,得找人修修了。”掛上電話的聲音。赤名靠在床上看書,沒反應。

姥姥:“晚上我出去,小紅做好了飯,你一個人吃吧!”

晚上,赤名正坐在臺燈下看書,電話鈴兒響了。

赤名拿起電話:“喂?……”沒聲音,赤名剛要放下電話,里邊傳來一個男孩兒的聲音:“喂!”

赤名:“誰呀?”

“是我,……你怎么啦?為什么這一個星期都沒來上學?”

赤名:“我病了,其實也沒什么的……那些沒聲兒的電話都是你打的嗎?”

“我這是打的第二次,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你真的病了嗎?”

赤名:“哎?你怎么知道我的電話?”

“這早就是公開的秘密了!”

赤名:“公開的秘密?”

“你不知道很多人都注意你嗎?”

赤名:“為什么?”

“嗯……因為……因為你長得好看,學習好,挺清高的,又挺神秘……”

赤名:“可是我長得不好看,我滿臉都是雀斑。”

“你可真奇怪,你的臉多白呀!你知道嗎,本來這個星期如果哪個男孩兒能和你說上三分鐘的話,又能讓你笑,就能贏到兩百個電子游戲幣,可你沒來。”……

那個在數學課上默默盯著赤名的鄰桌男生張鈞拿著電話:“喂,喂!你怎么不說話?”……

聽筒里傳來赤名抽咽的聲音:“我是什么?我是什么呢?”

張鈞愣在電話機旁,聽筒里傳來忙音。

無數只隱身的蟬拼命地在炎熱中聒噪著,教室里進行著期末考,兩個監考老師睜著雪亮的眼睛來回巡視著。赤名坐在考場最后一排座位上,埋頭答著卷。

一個老師說:“還有15分鐘,請大家把握好時間。”

開始有人交卷。樓道里開始出現輕微走動和談話的聲音。

赤名在檢查試卷,這時,后門觀望孔出現一雙眼睛,與此同時,一個男生輕聲地叫:“赤名!”赤名沒回頭。男生聲音略微大了些,又叫:“赤名!”赤名還是沒回頭。“赤名!”這次聲音大得全考場都聽得到。赤名回頭看觀望孔,那雙眼睛瞬間消失了。

監考老師氣憤地走出考場前門。樓道里回蕩著老師的呵斥聲:“誰在那叫呢?誰?”赤名一張蒼白的臉。

考試完畢,赤名走出考場,樓道里男生、女生有嘻笑打鬧的,有討論試題的,亂哄哄的一片。兩個男生坐在窗臺上,赤名從他們身邊經過時,一個男生叫:“赤名!”赤名像沒聽見一樣,蒼白著臉走著。

赤名緩緩地上樓梯,快到家門口時,突然暈倒,保姆小紅出來倒垃圾時,看到赤名,慌忙地把赤名扶回家,樓梯上有血跡。

那天我的頭一直很暈,甚至在答物理試卷時,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回家后,我發現我流了很多血,那是我的月經初潮。那次我的物理成績考了全年級最高分,這令我很吃驚,因為平時我的物理成績很一般。從那以后,每次大考都會正趕上我的月經期,每次我都會考第一,我不知道這之間是否蘊藏著一種神秘的關系。

暑假到了,我哪也不想去,不想見到任何人,就想一直這樣坐著看書。

桌上,床上,地板上散亂地放著各種書籍。赤名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床沿兒在看書。突然,赤名放下書,變得焦躁起來,她好像聞到了什么,她來到窗前,看到樓下幾個男人一邊聊天,一邊抽著煙,煙霧繚繞,一直飄進二樓赤名的房間。

“他媽的!”赤名小聲卻狠狠地罵著,“咣”地窗子關上。赤名坐到床上,暴躁、狂亂地扭動著身體。

又一天傍晚,赤名躺靠在床上看書,這時外面傳來口哨的聲音,赤名突然把書扔到一邊,來到窗前,看到樓下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子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得意洋洋地吹著一首曲子。

赤名:“狗娘養的,給我住嘴,別吹了,我討厭口哨聲,討厭死了!”赤名的聲音像是壓抑的一座火山。男孩子在樓下較遠的地方,根本聽不到赤名的聲音,依然搖頭晃腦地吹著。赤名又來到床上發起瘋來。口哨聲依舊響著。

暑假就這樣過去了。

開學了,一天赤名騎車在放學路上,突然看到人群當中有一個較熟悉的身影,那是小維,他一個人埋頭走著。赤名騎過去,叫了一聲小維,小維回頭看是赤名,撒腿就跑,赤名覺得很奇怪,加快了車速,追了上去。

小維終于累得站住了,赤名氣急敗壞地來到小維面前,瞪著眼睛問:“你跑什么呀?”這時才發現小維滿臉是傷,青一塊紫一塊的。

赤名和小維坐在湖邊的一條長椅上,都看著湖水不說話。過了一會兒,赤名眼睛盯著湖水問小維:“你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小維不說話。

赤名:“為什么不說話?”赤名看著小維。

小維:“我知道這幫混蛋要干什么?”

赤名:“誰?他們干嘛要打你?是你招事兒了吧?”赤名很平靜地問。

小維突然很不耐煩,“你問這么多干嘛?”

赤名:“關心你。”

赤名輕輕地撫摸著小維臉上的傷,“很疼嗎?”

小維煩躁地把赤名的手甩開,站起來大叫:“行了,都是因為你!”

赤名驚訝地看著小維:“因為我?什么因為我?”小維自知失言。

赤名:“說話啊你!”

小維沉默片刻,“他們想認識你,……就想通過我,我沒干,他們就找茬打我,為了引起你的注意……”

赤名:“行了吧你,自己惹的事兒……”

小維:“你愛信不信,我要回家了,媽肯定等急了,上次晚回去會兒,她給派出所打了電話。”

晚上,赤名躺在黑暗的房間里。赤名把頭塞進被子里,她有些歇斯底里地喊著:“真他媽的!混蛋!這幫混蛋!”

初三那年,我經常逃課,在家里自己看書。再見到小維的時候,已是兩年后的事兒了。后來,我很順利地考上了市重點高中,離開了原來的那所中學。開學一個多月后的一天,隔壁班的一個男生跑到我們班,大聲嚷嚷著問誰是赤名,班里有同學指著我。我面對著這個臉上長滿紅色青春美麗痘自我感覺很良好的男生,他仔細盯了我一眼,問:“你就是赤名?”然后走了。

自從我上了這所中學,我才發現我是個笨學生,我怕了,我要笨鳥先飛。我要把一天的課程都搞懂,再回家。那個時候學校就很安靜了,大家都走了。我走在被稱為“大得沒邊兒”的校園里,看著灰藍色的天空,“呱呱”亂叫、成群的烏鴉,心里是踏實的。可是有一天……

放學了,教學樓的樓道里,光線很暗,隱約能看到樓道兩側各有一排男孩兒站著,他們各種姿勢都有,就是誰也不說話。一間教室半掩著門,可以看到赤名一個人坐在教室里看書。

校園里很安靜了,赤名收拾好書包,站起身來,低著頭走出教室,突然她發現樓道里靠著墻站著兩排男孩兒。赤名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卻依然裝作很平靜的樣子,在樓道的正中央經過他們向樓門口走著,赤名看見門口那里的光很亮。這時,她聽到身后的男孩兒們齊聲喊著自己的名字。“赤名!赤名!赤名!”“嘿,多少給個正眼兒啊!”赤名始終沒回頭,也沒改變步速就那樣向前走著,走出樓門。

暗幽幽的樓道里蕩著一片男孩兒的聲音。

“她連正眼兒都沒瞧咱們一下。”“我是沒戲了!”“誰說你丫有戲了?又自作多情了吧?”“咱們誰都沒戲。”“夠傲的!”“這是一個怪女孩,比較有味。”“她害怕咱們了嗎?”“你怕她了吧?”“她整個一無動于衷。”“呦!成語都出來了,你丫看來是真喜歡上了。”“唉!咱們走吧!”

從那天以后,我不再一個人走,我隨著放學的人流回家。我的太陽穴照舊每個星期五痛得讓我死去活來,每個星期五我都不去上學。

樓道里,一個大男孩兒站在一個班的門口,一只手拿著一大捧兒玫瑰花背在身后。赤名從教室出來張望了一下,剛要轉身回班,男孩兒叫住了她,說著什么,然后把那捧兒花遞到赤名面前。赤名愣了一下,搖搖頭。男孩兒很懇切的樣子,赤名無奈地接下。男孩兒走了,赤名進班。

今天是1992年2月14日,情人節。下午大掃除的時候,我被叫出去。說有事兒,出來一看卻是一個陌生的男孩兒,但覺得他很面熟。他說他每天都在我放學的路口看我經過,說著竟遞給我一大捧兒玫瑰花,我不要,他求我收下。他走了,我拿著一大捧兒玫瑰花,有些手足無措。那天在大掃除,我只好扔到垃圾箱里,別人問我為什么,我說因為沒有地方擱。

放學了,赤名在推車。這時,有人叫她的名字,赤名循聲而去,看到一棵大樹下,站著一個大男孩兒,高大、英俊。赤名先愣了一下,然后推著自行車高興地跑過去。兩人高興地一起騎上車走了。

小維考上高中后變得我一下都認不出來了。以后他幾乎天天來學校接我,別人以為他是我的男朋友,我喜歡這樣。有時我也回媽媽家了。

小維和赤名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上正播放選美比賽,赤名把頭靠在小維肩膀上,小維一手摟著赤名,那樣子很像一對情侶。

小維:“她們不行,你應該去香港參加選美。”

赤名:“我真的有那么美嗎?”

小維:“嗯!”赤名樂。

“砰”的關門聲,小維與赤名立刻分開,媽回來了。

后來我忙著考大學,他也忙別的……我們見面的機會少了,我卻發現我心里越來越離不開他了。終于媽媽有一天也結了婚。

二十二歲的赤名走進一個狹窄的小胡同,拐進一個雜亂的小院兒。長笛的樂聲悠揚地響起。

這是一個內外兩間的平房,外間坐著幾個陪同孩子來學長笛的家長。內間一個中年男人正給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兒指導一首練習曲的吹法。

赤名站在門口,男人看到她。

赤名輕微地低了一下頭,鞠了個小躬,“老師。”“好,來了,先坐吧!”

赤名坐到了沙發上,旁邊還有兩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兒在小聲地嘻笑打鬧著,外屋傳來家長的談話聲。赤名環顧屋內,看到一個書柜里擺放著一張放大的照片。那是老師年輕時的模樣,英俊、瀟灑。

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兒背著書包跑了進來,“爸,我回來了!”

中年男人仍盯著樂譜,嘴里“嗯”了一聲。小女孩看到赤名,好奇地看了一眼。

屋里只剩下赤名和老師,老師坐到鋼琴前。

老師:“咱們現在先來試耳,看看你的音準怎么樣,你唱‘啊’聲。”

這時,走進一個女人。

老師:“噢!介紹一下,這是我愛人,這是新來的學生。”

赤名:“您好!”女人微笑地點了一下頭,隨即坐到沙發上看了一會兒,就出去了。

女人端菜進到外屋,看見里屋男人正給赤名糾正拿長笛的姿勢,兩人的樣子很親昵。老師:“你的感覺不錯,只要下功夫,一定能練好。”赤名手里拿著長笛,微微地點了點頭。

血液中心的一間輸液室里,一名護士將一個針管插進赤名手臂的血管里,赤名躺靠在椅子上,看著血一滴一滴地流進血袋。紅色越來越多,赤名淡淡地笑了。

黃昏,天邊一片紅色的晚霞,一片遼闊無邊的田野中,赤名在其間吹著長笛。白色的長裙,一頭長長的秀發被風吹得飄揚起來,與音樂一起飛向空中。

赤名走在血液中心又黑又長的走廊里,她來到一個小窗口前,遞進去一個單據,過了一會兒,幾張鈔票遞出來,赤名拿好錢。赤名走在很黑的走廊里,美妙的長笛樂聲響起,她看到前面走廊的盡頭有一片美好而溫暖的陽光。我可以交得上學費。我可以!

赤名走著,前面不遠處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兒,她是長笛老師的女兒。赤名走近時,小女孩兒走上前,擋住赤名的路。

小女孩兒:“你不要再跟我爸爸學長笛了。”

赤名:“為什么?”

小女孩兒:“……爸和媽他們這些日子一直在吵架……你別再來了,我討厭你!”說完跑掉了。赤名一個人站在小路上的陽光里,陽光很炫。炫得發黑。

深夜,一家麥當勞快餐店的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赤名發泄式地在大嚼著漢堡。赤名在吃薯條。赤名在喝著奶昔。赤名在吃著蘋果派。赤名在喝著大可樂。赤名勉強地往嘴里塞著食物,撐得奄奄一息。

餐桌上亂七八糟滿滿地堆放著各種各樣的麥當勞食品的紙包裝,幾個喝空的飲料紙杯東倒西歪。赤名慢慢站起身向門外走去。

凄清的街上,赤名無力地走著,不時出現嘔吐的跡象,終于在一個垃圾箱前赤名大吐特吐起來。赤名無知無覺地走著。

凌晨,學校大門早已鎖上,赤名只好全身趴在地上,從門下面的空隙中爬進去。

宿舍樓道里,赤名精疲力盡地扶著墻,往自己住的宿舍方向摸索地走著。

赤名終于來到門前,推開門,屋里一片漆黑。赤名靠在門上,疲倦地閉上眼睛。當她再睜開眼時,卻發現桌上一片燭光,幾個聲音尖叫起來:“生日快樂!”同時,啤酒、香檳的液體噴的她全身都是。

那天是我生日,當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已經二十三歲了的時候,那些日子我突然害怕極了,很想逃。我被一種奇怪的感覺緊裹著,透不過氣,說不清的難受。

深夜,一個外型奇特的二層木制小樓,燈光閃爍不定,很鬼魅的樣子,里面傳來震耳的搖滾樂,震得小樓顫悠悠的。周圍有三三兩兩服飾奇特的男女。

赤名走進酒吧,里面光線昏暗而迷離,服飾奇異的男女有的喝著酒,有的吞云吐霧,有的為正演出的搖滾樂隊喝采,搖滾樂音量大得刺耳,他們說話為了要對方聽到,得趴在耳朵上大聲喊叫,像一幫正在開化妝舞會的野獸。赤名在其間穿梭,看到已留了一頭長發的小維正和一個老外聊著天,她向老外說了一聲“Sorry!”,拉起小維就往外走。

赤名把小維拉到一個角落,摟住小維的脖子就要親吻,小維推開了她,轉身要走。赤名拽住小維的衣服。

赤名:“你為什么這樣對我?”

小維:“我怎么樣對你了?松手!”赤名松開了手。

赤名:“你是不是對我沒感覺了?”

小維:“我現在對什么都沒感覺了!”

赤名:“這一個月,我一直在找你。你在哪兒?”

小維想了想:“我忘了!噢!有時侯在朋友家,有時侯在街上晃,沒回家。你別再找我了,我覺得這樣惡心,你再找我,我就散了。”赤名突然哭了起來,身體不斷地顫抖著。

小維:“對了,還要告訴你一件事。”赤名看著小維。

小維:“你去姥姥家那天起,媽就讓我陪她睡覺,她說那個王八蛋欠下的債得由我來還,我不陪她睡覺,她就玩命地折磨我,操!她勁兒真他媽大。”小維說完,苦笑了一下。赤名眼睛發直,接著控制不住地笑了起來。“你知道嗎?你這樣笑下去,很可怕!”小維轉身向酒吧走去。禽獸吧!禽獸!禽獸!禽獸!獸禽!!獸禽!獸禽!獸禽!禽獸!!

凌晨,長長的一條寬街道,兩邊是石砌的圍墻,只有零星的幾個人經過,剛下過小雨,路面濕濕的。路燈照射在路面上,眼前亮晃晃的一片。赤名一個人帶著耳機低頭獨自走著。Walkman中發出音量很大,節奏強勁的搖滾樂,聲音猛烈地震動著赤名的耳膜。偶爾出現的汽車飛馳而過,車燈將赤名的影子映射到圍墻上,影子從小到大,又從大到小,快速地在墻上滑過,像是在奔逃。突然赤名不知被哪根神經牽動了,她踢起高抬腿來,把右腿踢過頭頂后,向前輕快地蹦幾下,再把左腿踢過頭頂,如此反復數次。

赤名開始瘋狂地扭動,不停地轉著圓圈兒,在馬路上舞蹈起來,直到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她停了下來。然后,瘋狂地呼氣,吸氣,好像要把身體內的廢氣都呼出來,再把下過雨后的清新空氣都吸進去。她整個人像是一臺“呼吸的機器”,呼吸的節奏完全紊亂了。赤名精疲力盡地攤坐在馬路上,無力地說:“禽獸!禽獸!禽獸!獸禽!!獸禽!獸禽!獸禽!禽獸!!操你媽了個逼的!!!!”

我報復了她,她瘋了。

赤名按門鈴,門打開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出現,他是赤名的繼父。

“啊!是小名!”

赤名:“我媽在嗎?”

繼父:“她今天可能晚回來點兒。”說著,兩人進了門。這是一套很大的單元房。

傍晚,赤名的媽媽進門,放下手中的東西,向衛生間走去。她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浴室的門半敞著,能看到赤名正全身赤裸著淋浴的背影,丈夫站在門外不遠處,出神地看著。

媽驚愕的臉,卻發不出聲音。

雨中的街道白朦朦的。大雨鋪天蓋地嘩嘩地下著,風在雨中作舞。泛黃的枯葉在空中飄飛,落滿地,在泥水的浸泡中逐漸發污、腐爛,散發著異味兒,最終成為齷齪小蟲們的樂園。凄清的街道上偶爾出現幾個匆匆而過的行人。街道盡頭那座灰色的樓愈顯得壓抑、沉悶。就在這座樓二層的某一扇窗子的后面有一張女人的臉。

屋里暗幽幽的,沉郁像積蘊了許久的灰塵充斥著房間的每個角落,空氣中彌漫著不祥的霉味兒,女人的背影流露出絕望。她久久地站在那兒,像是盲了,沒看見什么,什么都看見了。窗子上爬滿雨痕,像女人臉上的淚水,她蒼白而憔悴,可她曾經也是那樣的美麗過。

時間沒有了,雨慢慢小了,天黑了。

后來女人離開窗口,走到衛生間的鏡子前,在微微的光亮中愣愣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在一所大學教學樓的走廊里,姥姥說:“你媽媽,從精神病院出來后,自殺了。”她的唾液很粘稠,以至嘴在艱難地張合。

“自殺了?……”

姥姥的嘴角開始顫抖了,“是昨天……”可聲音是鎮定的。

赤名低下頭,兩只手絞在一起互相殘殺著,她不知道。

“可我,我還沒上完課。您……您先回去吧!”

姥姥頓了一下,像是要再說些什么,但終于什么也沒說。

她的背有點兒駝了,真的老了,她在傷心呢。赤名面無表情看著姥姥遠去的背影想。走廊里回蕩著姥姥的腳步聲。

赤名走進教室后門。此時正上舞蹈課,十多個男女學生富有朝氣地隨著音樂,熱烈地跳著現代舞,體態優美的女老師在前面一邊數著節拍,一邊打著手勢。整個房間里蒸騰著年輕的熱氣。

晚上,赤名又來到練功房,她獨自一人站在窗前。深藍的夜空滲透著玫瑰紅,這兒總也看不到星星,永遠是不倫不類,曖昧不清的天空。一只白色的貓孤獨地在昏黃的路燈下蹭著路邊猶豫地走著,一副無家可歸的樣子。赤名轉過身,遠遠地看到對面大墻鏡中映出的只是空曠,其中的自己那么的遙遠和渺小。

二十三歲的赤名背著包,帶著耳機走在白天繁華的街道上。人很多,周圍來往的行人,模糊得像墻。

我想逃,卻只能逃到陌生的人群當中,在這里,看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可我又想見到他,他到底在哪兒?

赤名在四面都是透明玻璃的電話亭里打電話。赤名耳朵里是音量大得刺耳的搖滾樂和電話接聽中的忙音。

夜里,另一處繁華的街道,燈光點點,來往的行人雖比白天見少,但依然比比皆是。赤名在另一處電話亭打電話,可耳朵里依然是音量大得刺耳的搖滾樂和電話聽筒傳來的忙音。

他到底在哪兒呢?

白天的街上,大雨嘩嘩地下著,正值下班高峰,人們或穿著雨衣或打著雨傘。走路的,騎自行車的,趕公共汽車的都在雨中快速的行進著,好像都急于回到自己溫暖的家。

二十三歲的赤名沒有任何雨具,渾身已濕透,她慢慢地在雨中走向一個電話亭。

赤名從電話亭出來,眼中無神,很迷惘的樣子,不知該往哪里去。

他到底在哪兒呢?

人群中,赤名愈顯得孤單、寂寞,沒有人去注意她,他們都很有方向地行進著。

幾年以后的一天,赤名無意在一本舊攝影雜志上看到一幅照片,那是她當時的模樣。赤名清晰地在雨中,彷徨著,像一只可憐的小動物。周圍的人在近于模糊的狀態中行進著,赤名的動作與周圍世界隔隔不入,在人群中很孤立。赤名看著照片,蹲在地上,頭埋得很低很低。

赤名很失落地蹲在街邊的雨地里。街上在堵車,車輛排成長龍,車隊緩慢地往前移,赤名看到“長龍”中一輛紅色夏利出租空車在眼前緩緩地往前蹭著。

赤名與司機對視了一秒半鐘,她站起身,向這輛紅色夏利招了手,然后上了車。司機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司機問:“小姐,去哪兒?”

赤名:“和平里”。

司機:“小姐怎么淋成這樣兒?”

赤名:“沒帶傘。”赤名說完看著窗外沒再說話。

一幢樓前,車停了,赤名在車里與司機說著什么。司機跟赤名上了樓。

赤名打開門鎖,進了門,司機站在門外,赤名回頭說:“進來吧!”司機跟著進了門。

赤名在另一個房間說:“不好意思,把你的車弄得濕乎乎的,又麻煩你上來一趟。天還挺冷,你先喝杯熱咖啡吧!”

赤名走進客廳遞了杯咖啡到司機手里。然后,她又去了別的房間。

這時傳來淋浴的聲音,司機納悶兒地喝著手中的咖啡,環視著四周,當他的目光再次轉回來的時候,卻看到赤名穿著白色的浴衣站在他眼前,赤名把錢遞給他,他拿過錢,放下咖啡就要走。

赤名:“現在房間里就有咱們倆,你走了就剩我一個了,我挺寂寞的。”

司機:“你這人真怪,我還要拉活兒呢!”

赤名:“我多付你錢不就得了。”

司機:“嗬!還有這好事兒,那敢情合適,得,就跟你聊會兒。”沉默片刻。

赤名:“你不覺得這房子里只有一男一女就應該干點兒什么嗎?”

司機:“你什么意思?”

赤名:“你對我就沒感覺嗎?”

司機愣了一下,“嗯……你……”

赤名過來坐到司機旁邊。司機緊張起來,慌亂中找話說:“你看,我這……”

赤名:“沒見過一個大男人被一小姑娘嚇成這樣的吧!要說害怕,也該我怕你啊!”

司機:“你這是逗我玩呢吧?”

赤名伸展肢體,作無防備狀。“你這是真膽小啊?還是假正經?”

司機懦懦的:“可是我沒帶套兒。”

赤名:“沒關系!”

司機低了一下頭,想動手辦了她算了,又一猶豫,抬頭陰笑著說:“可誰知道你有沒有病!”

赤名:“操!那你滾吧!”司機走了,赤名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赤名仍然蹲在街邊的雨地中,看著往前已移動了一段距離的那輛紅色夏利,赤名想著自己剛才想象中的那段畫面笑了,是一種很滿足的笑。

白天,宿舍里。赤名一個人躺在床上,兩手按著太陽穴,痛苦地在床上扭曲,翻滾,嘴里發出可怕的聲音。床上、地上到處扔著沒有一個字的空白稿紙。

廁所內,赤名坐在馬桶上,頭仰著,痛苦地看著天花板,喘著粗氣,她在便秘。

教室里,編劇老師說:“今天是交劇本的最后一天,現在只有你沒交了!”

赤名:“我只想大喊大叫,我寫不出來!”

老師:“那你的成績只能是不及格了!”

赤名神經質地大喊一聲:“不!”老師嚇了一跳。

夜里,赤名拿著電話:“你別掛電話,我就說幾句。我好容易給你打通了電話,我一直都在給你打。你能來看看我嗎?我很想你。”

“你別這樣了!我交女朋友了!”

赤名:“什么時候?”

“一個月前。”

赤名:“她漂亮嗎?”

“漂亮。”

赤名:“比我還漂亮,還好?”

“對。”

赤名:“你愛她嗎?”

“愛!”

赤名:“很愛嗎?”

“很愛!”

赤名:“非常愛?”

“對,非常愛。”

赤名:“那你還愛我嗎?”

小維掛上電話,表情很痛苦。

電話機聽筒里傳來夸張的忙音,赤名無力地對著話筒說:“她死了,沒有障礙了;她已經死了,不能再虐待咱們了,咱們能一起過幸福的日子了。”

赤名在黑暗中慢慢地蹭著步子走進衛生間,把門反鎖起來,坐在馬桶上,兩臂緊緊地摟住自己。黑暗中,隱約地能看到赤名的身影,清晰的是聽到赤名一會兒像是在笑一會兒又像是在哭的聲音。

同樣的場景,光影卻在不同地變化著,時間像流水。

天亮了,小鳥在窗外清脆地鳴叫。赤名的臉憔悴而蒼白,像個鬼。她慢慢從馬桶上站起來,來到床前,無力地撲倒在床上。

中午,赤名從床上起來,開始精心地打扮,她站在鏡子前把自己仔細地端詳了一番,把自己又從上到下撫摸了一遍,仔細地用手捋頭發,眉毛,摸著眼睛的輪廓,鼻子的輪廓……一直到蹲下來,摸到自己的腳踝。赤名蹲在鏡子前,向鏡子里的自己擠出很甜美的一笑。

赤名出門,撞鎖。墻上的掛表突然震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街上,赤名茫無目的地走在馬路上,她來到一個有好幾個站牌的車站前站定。等車的人很多,一輛又一輛不同牌號的公共汽車停下來,載走一撥又一撥去往不同目的地的人們。赤名始終站在那里,沒有上任何一輛車,她看著來來往往各色各型的車輛從眼前駛過。這時,赤名看到一個漂亮、時髦的小姐開著一輛白色的寶馬跑車從自己的身邊經過,她的目光緊隨著這輛車,直到它消失于自己的視野。

突然,一輛紅色的小面包車停在赤名的面前,車門打開,一張三十多歲男人的可愛笑臉迎向赤名。“Hello,Comeon!”赤名什么也沒說,麻木、機械地上了車。

“You‘reverybeautiful!”

“Thankyou!”

“whereareyougoing?”

赤名隨口說:“Err……HePingli。”

“Oh,I‘mgoingthere!”車啟動了。

“YouspeakEnglishverywell!”

赤名:“No!我不會說英語。”

“你太有氣質了,非常有魅力!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請別見怪!我忍不住就停在你面前了,你太有吸引力了。我離婚兩年,你是我這兩年當中見到的最有感覺的女孩兒。你是大學生吧!”

赤名:“嗯!”

“學什么的?”

赤名:“學表演!”

“噢?是嗎?影視圈兒我有很多朋友!你有護照嗎?”

赤名:“沒有。”

“你會開車嗎?”

赤名:“不會!”

“唉!那你還差得太遠。沒關系,我幫你,讓你成為最棒的,我帶你去酒會,結交一些朋友,對你的發展肯定有幫助。不過,你得給我溫暖。”赤名神經質地一笑。

“你別笑啊,看你也挺大方的,不是那種忸怩的女孩子,不然你也不會上我的車,我就直說了吧,兩年來,我一直都很素,你應該明白什么意思,沒碰到我有感覺的,直到今天看到你。”男人的眼睛里露出很饑渴的光芒。

“任何一個男人見到你,不起反應,那他肯定不正常。”“你就直說你想泡我唄!”

男人一手扶著車盤,另一只手卻抓住了赤名的手。赤名很麻木,沒拒絕。男人用乞求的口吻說:

“你的小手真柔軟,給我點兒溫暖吧!”

赤名一邊看著車里懸掛著的一些庸俗飾品,一邊嘲弄地問:“你不覺得這需要一個過程嗎?”

“不,咱們不要這個過程,我需要的是你肉體上的溫暖。”

“我在認真地和你談。我想要你,哪怕你就給我一次,我會感激你一輩子,我會盡力給你所要的一切,不會給你帶來任何不良影響。你有你的男朋友,我完全不干涉,你可以在他面前裝作不認識我,甚至讓我作牛作馬。你什么時候需要我,隨叫隨到。但你得給我溫暖,哪怕就一次。當然,如果你愿意跟我,我會一直等著你,不會與其他任何女人交往。我會讓你非常快樂的。”

赤名:“我還是個處女,我也根本不了解你。”

“你還是處女?”男人停頓了一下,“好,我談一下我自己,我曾是個海軍,然后上了經貿大學,是優等生……”

你丫有什么可說的,到底在說些什么呀?

男人伸出手又捏了捏赤名的手,“和平里那兒我有一套房子,咱們現在就去。”赤名沒說話,很麻木的表情,她上車后甚至都沒正眼瞧過這個男人。

男人渾身有些抖,急不可耐地加了車速。男人:“一會兒就快到了,我先把車存到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前些日子我剛丟了一輛凌志,唉!所以開這輛破車。一會兒我用自行車帶你。”赤名沒說話。

街上,赤名下了車,男人在車里對赤名喊:“我馬上就到,等我!”車一溜煙兒跑了。

赤名站在馬路邊,茫然地環視著四周,不知身在何處。耳邊響起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是一首迷亂的音樂。她突然產生強烈要逃走的欲望。赤名恐懼起來,臉上充滿不安,焦慮的神情。

赤名慌張地看著四周。寬寬的一條平坦的馬路上一個車站也沒有,大白天的,馬路上卻幾乎沒有行人,極少數的幾個行人離赤名都很遠,偶爾出現的車輛飛馳而過。

那個男人騎著自行車遠遠地過來了,赤名繃緊的那根焦慮不安的神經好像突然斷了,她無神無力地站在那兒,一動也不能動。

男人來到赤名身旁,“上車吧!”赤名麻木地坐到了自行車的后座上。

自行車一拐彎兒,眼前出現一片樓群。“快到了,你先下來,我在前邊兒走,你在后面跟我保持一段距離,樓下老太婆們嘴雜!”赤名什么也沒說,從后座兒上下來,男人在前面推著自行車,他竟是個羅圈兒腿。赤名像一個失去靈魂的木偶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機械地跟著前面那個與自己有一定距離的男人的影子走。他們走進一幢紅樓。

男人打開門,赤名跟著。男人帶赤名走進臥室,讓她坐到沙發上,就急急忙忙把窗簾密密地拉上,房間里的光線頓時變得很微弱。男人把音響打開,拉起赤名,抱著她跳起來。男人緊緊抱住赤名,突然,急不可耐地把赤名的上衣脫下來,抱她上了床。男人喘著粗氣壓在了赤名的身上。赤名始終毫無反應地受著男人的任意擺布。

男人顫抖著將赤名的褲子脫下來,又急切地脫自己的衣服。赤名就那樣無神地望著天花板。男人喘著粗氣說:“我戴上套兒,馬上就好!”

男人抓住赤名的兩條腿,把她拖到床沿,又把赤名兩條白嫩的腿搭在肩膀上,行事。

赤名突然閉上眼睛,痛得大聲呻吟起來。

男人:“沒事兒,一會兒就好,我會讓你舒服起來的。”

赤名:“不,啊!不行了,好痛,求你,別,別……”

男人:“寶貝,求你別動,你就讓我爽一下吧!”

赤名沒有再出聲。

男人行事完畢,赤名無力地跪坐在地毯上,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白紙,她緩慢地穿上衣服。

男人:“你不是處女。”

傻逼,我當然不是。是不是又有什么關系?

深夜,東北農村的一幢帶院子的平房里,典型的北方大土炕上從左至右依次睡著九歲的赤名,七歲的小維,爺爺,奶奶。

突然,小維非常害怕地緊緊靠著赤名,把她給弄醒了。

赤名:“干嘛呀!”

小維:“我害怕。”

赤名:“做噩夢了吧?快睡吧!”

這時,只聽小院中“咚”的一聲巨響,伴隨著一陣瘋狂、急切地敲門聲,一個男人聲撕力竭地大喊:“徐大夫,我老婆快生了,她好像不行了。您快來看看吧!”

奶奶鎮定的聲音:“我已經退休了,不干了!”

男人:“求求您,救救我老婆吧!”男人帶著哭腔乞求著,仍然拼命地敲著門。在寂靜的深夜里,“咚咚”的巨響加之男人撕肝裂肺的喊聲,好像把整幢房子震撼得搖搖欲墜。

整幢房子震動起來。

奶奶:“哎呀!這是干什么呀!你等一下吧!”“咚咚”的敲門聲和男人的乞求聲終于停止了。黑暗中,奶奶穿上衣服。

一聲碰門聲,奶奶隨男人漸漸走遠了。

黑暗中,一切恢復了平靜。寂靜的深夜。

睡得迷迷糊糊的赤名感到一張粗糙的大手在自己身體上摸來摸去,粗重的喘氣聲就在耳邊,赤名驚恐極了,她剛要轉身看個究竟,卻聽見一個粗啞的聲音低低地說:“乖乖的,爺爺對你好。”說著,鉆進赤名的被窩。

赤名驚恐地流著淚,她半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爺爺的喘氣聲更重了。小維在一邊睡得很香。

男人開著車,赤名的臉很蒼白,坐在旁邊。突然,赤名:“就在這兒停車吧!”

男人:“你不高興嗎?”

赤名:“我沒什么高興的,也沒什么不高興的!”

男人:“給我打電話,求你!”赤名沒再多說一句話,下了車。

赤名向一幢十三層的高樓走去。

樓道里黑幽幽的,赤名沒有坐電梯,她抓著樓梯的扶手,一步一步緩慢地踏著每一級臺階。大腿根中間的部位撕裂般地疼。我沒哭,也不想哭。

媽媽拉著五歲的赤名在街上快速地走著。晴朗的天空,燦爛的太陽。突然間就下起了大雨,太陽卻依然燦爛地掛在天上。街上所有其他的行人都像變戲法似地拿出雨具擋雨,唯有媽媽和赤名在大雨中、燦爛的陽光下依舊快速地走著。

大雨突然又停了,媽媽和赤名同時仰頭看了一眼天空,是明媚的天。街上所有行人當中唯有媽媽和赤名是渾身濕透的。

有人說被太陽雨淋濕的人,最終都會因心碎而死。也許這是真的……

赤名繼續爬樓梯,轉彎,她抬頭看到平臺出口處射進來一束燦爛的陽光。

赤名站在十三層頂樓的平臺上,向下望了望小如螞蟻的人群和車輛,又抬頭望著天空。半空中一只蝴蝶突然出現在赤名眼前,赤名小聲地自言自語道:“每一只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靈魂,回來尋找它自己。”

我突然感到異常的快樂。

蝴蝶飛向藍天。

我感到異常的快樂。

樓下的馬路上,人們依然和往常沒什么兩樣,走著自己的路,做著自己的事情。車輛照常地開著。夕陽依然紅彤彤的,很美好。赤名走在馬路上,兩條腿很難看地叉著,一崴一崴的,嘴角上有血痂,她不知道她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責任編輯 蕭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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