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的生活（外一篇）

我又提著那個帶輪子的旅行箱出門了。帶上自己所有文稿和簡單的行李。在北京這個大都市里奔走，一個人漂漂蕩蕩，從東城到西城，不知自己到底漂落到何處。

一抬頭，我看見燕子飛回來了，它們一下找到自己的巢，那是3月24日中午，我在陽臺上幫母親清理衣物，在一瞬間看見它們。

母親一年不如一年。每年都是她自己在城里和鄉村之間走動；今年她不行了；這次是我用車把她接回城里。她滿頭白發，散亂在額前；面色慘白。她終于熬過了冬天。春天到了，日子漸漸暖和；但愿她的身體會慢慢好起來……在為她鋪理床位時，我想著燕子今天也回來了。

而我又要開始自己的遠行。當我把母親安頓好后又將到異地討生活；燕子回來，我即將出發，像它們一樣準備自己的遷移。但人隱隱不安，單位院子里沒有一個人影；我必須出門，開始顛沛的謀生之途。母親坐在沙發上說：你的單位快散了，一家人得靠你，你去吧，不要牽掛我。

我來到陽臺上，觀看幾年前的那個燕巢，又添上了新泥。那年燕子飛來選中我們家的陽臺與我們生活在一起，空氣多么生動，我給友人寫信講述燕子的到來。它們被寫進我的詩歌和女兒的作文中，然后它們飛走，每年回來都要添上一些新泥，巢在變大；它們每到春天這個時辰來，找回它們的巢。這兩只燕子還是不是去年的那兩只，我總在陽臺上觀看辨認。

去年我到北京打工，然后回來；今年決定重返那里。我在屋里收拾東西，想今年的出行的人與去年的那個有什么不同，今年出行的人還是不是去年的那個人……

妻子在夜里抽泣。我替她擦去淚水。她從與人合開的餐館里退出，不甘心；人有說不出的屈辱。我勸她，人不要總想著失敗的生活。那個夜里，我們聽到燕子唧唧地叫著；它們參與了我們的對話，它們的存在好象在暗示著什么。

我望著燕子從遠處飛來，斂翅滑入巢中；然后從中飛出，一點兒不避我。一日，一只燕子忽然垂掛下來，懸在空中：紅色的雙足被幾根絲幔縛住；燕子快速地扇動它的雙翅也掙脫不了。另外的那只在一旁發出驚慌的叫聲，為它著急又愛莫能助。我很安靜地用一根木棍劃斷那白亮而柔韌的絲幔。那只燕子飛走了……

我又提著那個帶輪子的旅行箱出門了。帶上自己所有文稿和簡單的行李。在北京這個大都市里奔走，一個人漂漂蕩蕩，從東城到西城，不知自己到底漂落到何處。

經過多少周折，終于將自己的身體放置在一間屋子。那個箱子停泊在床底下。它暫時停止了自己的滑行……我打量得之不易的租房，一個人在簡子樓的過道內走動，然后來到陽臺上閑望灰蒙蒙的天空下的灰色建筑群。忽然看一只燕子飛過來了，它飛到我面前繞了一個圈飛走。我下意識抬頭看看樓頂上，發現在一個破損的頂燈四周圍成的一個燕巢。也是五樓。

我想到南方家中陽臺上那個燕巢。那燕子呢喃聲中的母親妻兒……噢，燕子，你們飛來飛去，伴隨我遷移流浪；你們在不同的地方建造自己的巢，生息，養育，然后冒著危險，不斷的遷徒。

這真不容易，在到處是水泥地的城市你們從哪里找來泥土構筑自己的巢。你們是怎樣在尋覓自己的食物；又是怎樣度過這日益炎熱的夏天……那只燕子在灰蒙蒙的空氣中飛走，一下不見了身影……你們悄無聲息地在這座城市的屋檐下進進出出，覓食，生息，然后開始自己長長的遷移，過著怎樣隱秘的不為人知的生活。

我看見了一只沙鷗

那年我在一家書刊發行公司做發行員。那些日子真是動蕩不寧；這一刻不知下一刻將漂到何處。那個小城是回不去了，那里沒有了自己的落腳處；到了京城也感覺無路可走。人就那樣讓自己漂著，經歷了多少個房東，見到過多少張陌生的臉……人不斷地與自己辯駁；有時在火車上望著窗外，想著自己可能的生活，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發現自己做的不是自己想做的，你說的話不是自己想要說的……漸漸地，學會了不對未來做什么安排，不去想它；時常感覺自己的無助，孤單無援或生死無依。

當我和朋友來到湘鄂邊界的山中湖泊，坐著快艇到達另一個深洞；陪著友人觀看：人哪有心思觀望山水，看山不是山，看水是水；內心如快艇下的水浪是波動的……何處是自己的棲所；湖北那個家早已離開，北京也不是，那兒不是自己的城市，對一個漂泊者來說一切都是暫居。而一個漂蕩著的心渴望有一個自己的落腳地。但我不知它在哪里。

就在這漂蕩心境中，我看見了它，在一回頭的瞬間，越過碧綠的湖水看見它：

一只沙鷗。

白色的身體，那么瘦弱，那么容易讓人忽視，在浩大的天空之下湖中沙渚之間的一只沙鷗。

它好像望著我們的快艇望著快艇上的人們一閃而逝。

就再也看不見它了。它消失在湖水之中；一瞬間我與它相遇然后又分開，它出現了好像沒有出現似的，像內心的一道影象顯現一下就消逝了。

一只沙鷗。我們的目光有過交流；我真真切切看見它，一個漂泊靈魂的顯現；一只沙鷗，讓我看見我們共同的運命。

在一瞬間，它震憾了我的內心；不斷地浮現在我心中，讓我看見它，一只沙鷗。

在廣漠的天際之下，動蕩的湖水之中，它停在那里；隨時就要飛離，它是那么渺小，渺小得可有可無。在那如蓋的天空和清冷的湖水的映襯下，它觀望著，它落在那里，看見異己的人們坐在快艇上一閃而逝；它在那里暫停一會兒，然后起飛，冒著可能的危險，它就那樣漂泊著，尋找它的棲身之地，或者說它永遠找尋不到，它就那樣漂哪蕩啊，注定了永無止息地飄蕩在那天地之間……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杜甫是看見了那只沙鷗的，在他晚年，在流浪的長江一葉孤舟上，杜甫看見了自己飄蕩無依的一生。

幾百年前杜甫看見的那只沙鷗現在我也看見了。沒有什么兩樣。只是用我的眼睛看見它，在幾百年之后。那只沙鷗，永不死掉的沙鷗將讓多少后來者看見：我們共有的一只沙鷗。

一只沙鷗在飛。穿越時空的玄奧，它飛行著，時或停歇在地上任何一角。

它在尋找一雙雙眼睛，讓你看見：

一只渺小的孤寂的永遠飄蕩的本質的沙鷗。

一只你無法用肉眼看見的沙鷗。

責任編輯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