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莫,是個勞模,論技術自是沒的說。老莫,是紀檢書記,他的兩頭兒——手頭子、頭子都干凈。老莫有一雙透視眼,讓人親,讓人怕。這幾樣兒都夠厲害。有多厲害?被他救過來的人、被他撞回來的人、被他檢出來的人,都知道!
勞模老莫曾經跟我說過他有兩個“干凈”,一是手頭子干凈,一是頭子干凈。我聽了先是不解,但接著就哈哈大笑了。
他說的兩個“干凈”是真事——勞模老莫干了那么多年的工作,是副處級的干部,沒貪過什么東西,沒搞過除了自己老婆之外的女人,所以他說自己有兩個“干凈”,雖說粗俗了點,但也畢竟是一個光明磊落的自我總結。
說起勞模老莫,全公司的人,上到各級干部,下到名不見經傳的班組工人、曾經調皮搗蛋的小流氓、甚至犯過錯誤被處理過現在啥也不是的人,沒有不知道他的,無論他走到哪里都有人跟他近乎,都有人請他吃飯。別看他本人只是個副處級,可在公司里由他培養提拔的干部,有的后來做到了廳局級,有的做到了處級、副處級,至于科級、副科級的就難以計數了。我挺羨慕老莫這種風風光光的好人緣。我想他一定心里也是挺美的。后來熟了,聊起來才知道,他心里卻也有一點隱隱的失落。那是一次他向我說起他當上勞模的經歷時,他說,當年的群英會他老莫和李瑞環、張百發都是一個時代的人,一起出席了這次會議,如今他們都成了國家了不起的人物,而我老莫卻沒有,知道我為什么沒有嗎?他問我,我搖頭,他嘆口氣說,沒文化,大老粗!
看著他那失落的樣子,我也同他一起惋惜,但又寬慰地跟他說,你的事業已經做得很大了,我這一生能做到你這個地步也就心滿意足了。聽完我的話,老莫又恢復了他當領導的樣子,用他的蘇州話罵我一聲“小赤佬”,說你不能這么想。我說我是真的這么想,看看我們公司里誰不知道你的鼎鼎大名?。±夏中α耍腋械剿艽认榈?。
一說起當勞模的經歷,老莫的兩眼就亮起來,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帶給他榮譽的歲月,滿臉上是幸福的光彩。在那個年代,誰不知道莫明山青年突擊隊啊,他可是受過毛主席的檢閱,毛主席紅光滿面的站在主席臺上,接見他們這些來自各條戰線上的英雄們,老莫激動地跳起來,高呼著毛主席萬歲,他看見毛主席的眼光在移向他,一激動,眼淚流了出來,直到身邊有人拉他的衣袖才知道自己在哭。這次群英會,他搬回了一塊座鐘,上面醒目地寫著獎給莫明山青年突擊隊,這塊座鐘至今還保存在公司的榮譽室,那年我還擦拭過它,我知道這是勞模老莫搬回來的。當年老莫從北京回來做報告,講著講著就激動地哭起來,說像我這樣的苦孩子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今天。
我參加工作那會兒老莫已經是工程處的副主任了。這副主任,其實就是后來的副經理,只是那時還不叫經理,而是叫主任,叫經理是后五年的事了。可在工程處改名叫公司時,老莫又改任了公司紀委書記,這樣就一直沒人叫他經理。老莫管紀檢管出了成色,人們說還是讓勞模老莫當紀委書記好,他不貪財,也不好色,還是勞動模范,人靠得住。人們的議論有道理,不過我卻知道事情沒這么簡單,要說這三條,具備的人也不只老莫一個人,可為什么老莫能把事兒辦好,能辦得人心服口服,反了歪風又不耽誤工作?為什么,就為老莫能抓住人心,他就像會給人的腦子照透視似的,一下子就說到你的“七寸”上。老莫的這個本事,我是有切身體會的。
其實我一開始挺煩老莫的。剛參加工作時,我就留起了長發,還穿了長喇叭褲,雖說是用勞動布做的,但自我感覺非常好。我這副形象在公司里很惹人眼,有人勸我把頭發剪短點,別不男不女的,我就說這是個性,是思想解放。那一回在大澡堂洗完澡,我正細心地擦我那一頭的長發,猛然間一個人揪住了我的頭發,我一看,是個和我一樣赤裸著的中年人,微胖的身材,粗粗大大的手腳,一雙大圓眼睛威嚴地盯向我,說,小赤佬,我當是男澡堂來了個女的,原來是個帶“把兒”的,下次見到你,再男不男女不女的,小心把你的“把兒”擰斷。他把我的頭發揪得好疼,手又要去揪我的“把兒”,被我一下躲開了。我覺得這人挺愛管閑事,不認不識的就來揪我的頭發,不過他也很有趣,威嚴中有著和善。
這之后的的一天,我正在工地綁鋼筋,天太熱,干著干著就有些懈怠,有的綁得不直,有的走得路線也不對,不過倒省了力氣。當我正為學會偷懶而自得時,身邊猛然響起一聲咳嗽,我懶懶地去看,只見身邊站了一個人,一身的工作服,頭頂安全帽,腳蹬黃球鞋,一雙大大的圓眼睛嚴厲地望著我。我心想壞事了,是管質量的來了,而且這個人還很面熟,噢,想起來了,是揪我頭發的那個人。沒等我想出該說點什么套近乎打馬虎眼的話,一串金屬般的聲音在我耳邊震響:把安全帽戴上,進入施工現場必須戴安全帽。我狡辯說,上面沒有干活的。他眼一瞪,上面沒有旁邊有,別等著飛來東西砸碎了你的腦殼,頭發再長也沒用。等我把安全帽戴好,他又從我的手中拿過工具,幾下就把我綁扎的鋼筋拆下,又嫻熟地將鋼筋理好,并飛快地綁扎起來。我想他真是把好手,不過管質量的也用不著管我的頭發啊,再說那雙眼也太威嚴。正嘀咕著,班長來了,他先謙躬地叫一聲莫老爺,了解完情況就責罵開我了,大聲嚷著,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我們工程處的副主任,是我們建筑隊的老隊長、老書記,是我們鋼筋分隊的元老,是當年莫明山青年突擊隊的隊長,是我們的勞模,是……他還要再說,那莫老爺卻朝他一擺手,罵道,你嘴里瞎噴什么?幾天沒來管你嘴巴就像褲腰了?給我好好管理一下施工質量,你,他指著我的鼻子說,兩項任務,一,寫出檢討,分析為什么偷懶。二,理掉長發。說完他就走了,剩了我和班長愣在那兒。
交了檢討后,再見到老莫時,我就想躲,他卻不顧身份地追上我,拍拍我的肩說,小伙子,想找對象,是好事,可也得注意安全,還要好好工作,沒個本事,沒個囫圇身子,拿什么娶媳婦?娶了媳婦又能干個啥?
這一番話還真說到我的痛處了,我愛美,還真是想引起姑娘注意。這個老莫,真是個透視眼。
一年后我調到隊部做宣傳員,整天在老莫眼皮底下,對老莫知道得就更多了。
老莫是個半文盲,他不會寫字,只會簽名。可要是單看他簽的“莫明山”三個字誰也不會把他當文盲,因為那三個字寫得實在很流利,像他的身材一樣,粗粗大大,但卻非常耐看,一看就是個當領導的,簽慣了字,但有關批注的內容卻不是他寫的,而是他口授內容別人代寫,我就常被他抓這份差。老莫不會寫字卻會認字,讀書看報不成問題,做起報告來更是滔滔不絕。有人說老莫背毛主席語錄才叫絕呢,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由此我感覺老莫有顆好用的腦殼。
人們喜歡跟老莫叫“老爺”,莫老爺的身邊總有一大幫人圍著他轉,有干部、有工人、還有一些小流氓式的人物。這些小流氓式的人物別看平常橫兒橫兒的,但一見到老莫就乖乖的,一口一個老爺的叫。這些人物按說都是些不好剃的刺兒頭,可卻讓莫老爺給收拾得順順當當的,除了老老實實工作外,有時還真有點特殊用場。那一年公司施工輸水管道,要過老百姓的莊稼地,地方上一些人就來騷擾,連續多少天不能施工。一些地痞干脆橫臥在地上,讓你什么也干不成。公司讓老莫去協調,老莫去了,約好了地方上管事的人一起解決??傻綍r間了地方上的人沒來,那伙地痞倒精神頭十足,吃著煎餅卷大蔥,作出一幅自得的樣子,嘻嘻哈哈地向老莫挑釁。老莫連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他們就覺著受到了污辱,有人走近來戲弄老莫。老莫沒說什么,管施工的一個副隊長忙朝那人說,你知道他是誰?是工程處的主任。那人說瞧他那個樣能是個主任?說著戲弄得更加放肆了。沒僵持多會兒,雙方就動起了手,老莫還挨了一拳。
眼看著我方不敵那伙地痞,就見遠處跑來一伙人,當頭的一個一臉疙瘩肉,長得像截黑鐵塔,喊一聲,老爺,我來了。說著,三下五除二,就把那領頭的打倒在地,躺在地下不能動彈,其余的人也作了鳥獸散。
事情也怪了,經“黑鐵塔”這么一打,問題竟解決了。
我是知道這“黑鐵塔”的,這人去過黃河建設兵團,自小就是打架的能手,兵團解散招工到了公司,一路拳腳打出去,很快就當起了頭。這樣的人也別指望他好好工作,凈給領導找事,當頭的對他只有躲著的份。但就這么個人,對老莫卻是俯首貼耳,只要老莫一聲令下,他就是急先鋒。我細細地琢磨此人,他本來就是個人渣啊,不知老莫是怎么降服他的?!昂阼F塔”是小痞子堆里打出來的,他只服比他更能打,能把他打趴下的人。老莫雖說身體壯,是個干活的好手,卻沒聽說會什么拳腳,老莫明明打不趴他也不能打他,但他對老莫的忠心比對能打趴他的人還要忠。后來我知道了內中的原由,老莫又是靠的他那雙透視眼。
“黑鐵塔”原本是個自小沒人疼愛的孤兒,這樣的人別看著粗野、驕橫,其實一點溫情就能把他擊潰。老莫擊潰他是在一次他因打架被拘留七天出來后老莫去看他,那天老莫帶了好些好吃的,說在里面是吃窩頭吧,看你人都瘦了,這些東西是給你吃的。不過我可不是把你當功臣,是念你是個苦孩子,自小就沒了爹媽,沒有爹媽的人苦?。±夏宦曢L嘆,竟引來一頓大哭,那“黑鐵塔”就像個小孩,張著個大嘴,哭得鼻涕都流進嘴里去??此薜脙?,老莫并不勸他,而是破口大罵,說哭什么,能把你爹媽哭活?看你還像條漢子,以后活個人樣給我看?!昂阼F塔”不再哭,愣怔怔地看著老莫,他感覺還有人把他當人,而且是勞模老莫,是莫老爺!這份榮光可不同尋常啊!
老莫就這么擊潰了他,也從此成全了他?!昂阼F塔”自從被勞模老莫擊潰后,工作干得很賣命,竟當上了班長,他管理個班組也沒那么復雜,就靠身先士卒這一條,誰都要跟著他干活,他不下來誰也別想下來。這家伙身體好,又有股子“拼命三郎”的精神,在班里遇到不聽話,想跟他較勁的,他是不跟你做什么思想工作的,幾拳頭就教訓得你老老實實。不過這“黑鐵塔”也真講義氣,愿為哥們兩肋插刀,人又大方得很,倒也把一個班組管理得像個樣子。公司后來干了幾個大的電廠工程,“黑鐵塔”做了好幾回的突擊隊長,遇到急難險的活,“黑鐵塔”就主動請纓說,讓我上。這樣一來他就成了典型,還當上了省勞模,老莫就說提拔他,從此“黑鐵塔”就被人叫成了李隊長。有些人就難免嘀咕說,連調皮搗蛋,打架斗毆的都當官了,有些人就反駁說他是勞模老莫的人,不是說要想當干部,跟著莫老爺嘛!這些話免不得就傳到老莫的耳中,老莫聽了,哈哈一笑,說還真有人為戴那頂帽子著急,好說,只要好好干,還怕沒機會?又說,看著別人當了官就眼紅,也好說,那就讓他再眼紅幾年,什么時候不眼紅了再考慮。
那年公司開了個新工地,百八十號的人過去了,要做一些施工前的準備工作,無非是三通一平,就是水、電、道路通暢,場地平整,再蓋點子生產、生活臨時用房,我們這一行叫臨建。時間過去了幾個月,可工作進展不大。公司的一把手著急,就把老莫請過來,說還得你去盯一盯。老莫就去了,開了幾個會,東走走,西轉轉,就把穩了脈,敢情是那工地主任姚曉太斯文,震不住人。這姚曉是68年畢業的大學生,論業務沒的說,就是人“糯”點兒,又是新提拔的干部,辦事缺經驗,講話不敢大著嗓門,安排個工作生怕得罪了人。有一次一個推土機手干活“磨洋工”,姚曉看不過,就過去批評了幾句,說做工人的應該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沒想到那人根本不把姚曉當回事,幾句話下來不但不認錯,還扭住姚曉的脖子就地打了幾個轉。姚曉無奈了,臉漲得通紅,竟不吭不哈地走了。老莫還發現姚曉管事太具體,什么事都得親自去過問、安排,弄得手下人沒了積極性,只站了旁邊看姚曉的笑話。老莫心中有數了,就找個時間,揣上瓶景芝老白干,叫上姚曉喝兩杯,姚曉說不敢喝,酒太烈。老莫就拉下了臉,說連酒都不敢喝,還做什么工作。自己端起杯,一仰脖兒就進去了,喝完就把杯子放下,他要等著姚曉喝那杯酒。姚曉被逼不過,滿臉痛楚的也是一口進去了,老莫就高興了,又滿斟上,自己又先來上一杯,姚曉看看,正要說不勝酒力,但一見老莫那雙嚴厲的大圓眼睛,心里先就怯了,也只好又進去了。兩人你一杯,我一杯,三杯酒下肚,姚曉竟也來了膽量,一雙眼在眼鏡片后變得通紅,他開始主動要酒了,大著嗓門說我今天就是要醉上一次,還從來不知道醉酒的滋味呢!老莫就高興了,說這還像個樣,就向姚曉面授機宜,把個姚曉聽得頻頻點頭。是夜姚曉大醉,口里念叨著,莫老爺,你給我壯膽了,我再干不出個人樣,你就免我的職。老莫就罵,說他媽的還指望你們這些分子們干活呢,敢跟我撂挑子!姚曉說,你罵得對,罵得對,嘴里說著,人就睡著了。第二天一開會,老莫就罵開了,說有人要看姚曉的笑話,吃了豹子膽了,我老莫準備在這里住上幾個月,看誰當出頭椽子。姚曉就自我批評,夜里的酒好像還沒醒,說話沙啦沙啦的,說自己工作沒魄力,壓不住邪氣,管得也太具體,影響了同志們的工作積極性,今天當著莫主任的面說開了,咱有錯就改。兩人一唱一和,說得大家靜默不語,說心里話,這里的人都懼著勞模老莫。等把干部問題解決了,老莫就去抓起了職工生活,整天和群眾搞在一起,這么一下來,那工作竟就上去了,那姚曉也好似變了個人,嗓門粗了,動作開始果敢有力,常常自語,干工作怕什么,有勞模老莫啊,醉上一回又怎么著,連酒都不敢醉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這是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是脫胎換骨!
我了解最多的,還是當了公司紀委書記的老莫,我那時也到了公司做了宣傳干事,總在老莫眼皮子底下。老莫還是愛罵我“小赤佬”,罵過了就說,你現在可成了真正的“喉舌”了,我要看看你會不會吹喇叭,吹幾個音。我說,莫老爺你讓我吹幾個音,我就吹幾個音。
聽我這一說,平時愛逗愛說的老莫不知為什么沖我翻翻白眼,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他這個樣子,我工作這些年還真沒見過,暗想,這是什么意思?
后來,我想明白了。原來,他那時還不太適應這個角色,他覺著干這個角色事太少,他還是愿意抓抓生產,做做群眾的思想工作。但抓生產的事用不著他了,有的是年富力強的人,那些老大學生正是發揮作用的時候,又有學識,自然不會用老莫。年輕人就更多了,新畢業的學生個個生龍活虎,摩拳擦掌,只怕沒有表現自己的機會。做思想工作也用不大著他了,人家又沒犯什么錯誤,還用得著紀委書記來做工作?不做還好,一做倒成了人家有問題了。就這樣,做了紀委書記后的老莫好像比以前寂寞了些,盡管圍著他轉的人還不少,但情形卻不同以前了,老莫就感到有點“賦閑”的感覺,人也開始變胖,沒了事常常一個人喝點悶酒,自語道,以前我老莫多轟轟烈烈啊,現在可好,成了沒事的人。
老莫也想管點事,還弄出了點笑話。那時公司里招待個客人都在自己的小食堂里,無非是吃魚吃肉,他看著公司領導招待客人多,就說要交飯費,一頓飯一塊錢。領導們礙著勞模老莫的面子,還執行了幾次,但下來可就有意見了,跟老莫說陪人吃飯不是件好事,喝一肚子酒,弄得怪難受,要不你來陪吧!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在這樣的情形下,我不識相地說按他的話“吹音兒”,他當然聽著不大舒服。
可后來,大約也就是九十年代以來吧,老莫還真發現了自己的價值,我看到的老莫真是又煥發了青春,那金屬般的聲音又嘹亮地響起來,老莫說,以前我這桿槍是支在這里,現在我可要出擊了,小心點啊,別撞在槍口上。老莫的“廉政經”就念起來了,腰桿子挺得筆直,眼睛里常常放出寒光,別人看上一眼,好像自己都要心虛了似的。
老莫講廉政可不是念條文,他講得最多的是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軟,常在河邊走,小心濕了鞋。他說,老老實實拿這么高的工資,心里踏實,不義之財不法之財,拿了,柜里放得下,心里放得下嗎?今天我講這些,是愛護大家,別看得了個便宜,說不定會變成個禍。
這時的公司,事業越做越大,承建的工程越來越多,人們的腰包里鼓了,思想也活躍了,不老實的人也多了。公司的攤子鋪得大,自己的人手不夠,大批的鄉鎮建筑安裝隊伍就進入了公司,我們把他們稱作外包工,把他們的隊伍叫做外包隊。外包隊可不同于我們的公司,他們就是跟著干活,一切都是外包頭說了算,那些外包頭手里有票子,辦個事,逮個便宜,靠的就是請客送禮,開始還簡單點,后來就越弄越大,就有點花天酒地了。供貨關系也變了,以前是公司里求他們賣,現在是他們求公司買,有人買東西那可是好事,這些人也認準了大工程這塊肥肉,有空子就鉆,他們把這稱為搶占市場空間。要搶占,就得有手段,這些手段用用就歪了,搞起“桑拿按摩周身暖,洗了兩頭洗中間;鴛鴦火鍋騰細浪,生猛海鮮走魚丸”。那年公司里有人檢舉一個主任喝“花酒”,老莫就先安排支部里找他談,但他矢口否認,說壓根就沒那回事。老莫就火了,說看我的。他把那人叫到辦公室,先來上一頓和風細雨,說,老楊啊,當官當了有十年了吧?老楊說是。當官有權了吧?老楊說是。有權了就有人求吧?老楊說是,但繼而又說不。老莫搖搖頭,話都說出來了,咋又否定呢!老莫說我也有人求,不過這有人求可不一樣,那得分求你干啥,你說對吧?老楊點頭說是。老莫又說,有人求有時就有好處,送點東西、吃吃飯、給點錢,聽說還有送人的,送個年輕的妹妹耍耍,我還聽了個順口溜,叫“人到四十才變壞,懷里摟著下一代”。講到這,老莫話鋒一轉,說,老楊你也四十七八了吧?有兒有女,小日子應該過得不錯……老莫沉吟下來,一雙眼雪亮地盯著老楊,老楊就避開這目光,頭也垂了下來。老莫繼續說,我這人有兩個干凈,手頭子干凈,頭子干凈,所以我腰直,你看我腰直不直?話說到這份上,老楊早沉不住氣了,哭咧咧地說,老爺你別說了,誰讓我喝起酒來沒數,中了人家的圈套,我好后悔?。±夏f后悔好,知恥啊,改也來得及,交代了,咱從輕發落,不交代,咱也知道,不過那可不是從輕發落了。老楊就一一做了交代,說人家還送了三千元錢,連動也沒敢動,我不是不想交代,是怕丟了我這張臉。老莫瞇著眼,聽完后一句話做了總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有一陣子,逢年過節外邊來給領導送禮的挺多,老莫就下令,一概給我攔在門外,還派上人夜里專盯外邊來的車??纯磽跗饋砝щy,老莫又心生一計,干脆把那些外包隊、供貨商的頭頭請來開會,還擺上茶水、點心招待,笑里透著威嚴地說,我這里專管送禮的,誰要想送,就送給我好了,我分頭交給你們想送的人。不過呢,我們這里不送禮也一樣辦事,不信你們今天把禮物拉回去改天來辦事,看辦得成辦不成,要是該辦的事辦不成,你們就來找我。一席話,說得那些人面面相覷,又信又疑。
老莫這樣一弄就讓公司的一些人不舒服了,有的人就拐彎摸角來找老莫探討問題,說我們公司出去辦事也要請客送禮,這樣辦對不對。老莫轉轉眼珠子,心想這是給我出題目呢!就說,不請客送禮能辦了事最好,不請客送禮辦不了事那就得請客送禮。那人說這不是讓人犯錯誤嘛!老莫說,不是我讓他犯錯誤,是他自己愿意犯錯誤,只要是為了公司,這個我不管??墒?,我們公司的人可不是非要收禮才辦事的呀,你說是不是?你說,你是收禮才辦事還是不收禮也辦事的人?同志,記住,只要得了不該得的好處,胳膊肘沒有不往外拐的,等做出不該做的事,讓我查出來,說什么都晚了!這就讓老莫的廉政建設上升到了理論色彩。
有人說,老莫做那么大的官,我就不信沒人給他送東西。還真讓人給說著了,有一年春節,老莫回蘇州,有人送來了茅臺酒、中華煙,還是老莫的一個親戚領著人送來的。老莫想,恐怕其中有詐,就把那推辭不掉的禮品裝起,過完節背回了公司。果然,有干部找老莫匯報工作,說是要給一個外包隊簽一份擔保合同,老莫就奇怪了,說那本來就是他們的業務范圍,用不著我們公司為他們擔保?。砣苏f,人家有困難嘛!再說他還和你的一個親戚熟悉,這個忙不好不幫。這下,老莫明白了,原來那中華煙、茅臺酒真是有來頭的。他打開辦公室的櫥子門,拿出那酒和煙,說怪不得有人給我送煙、送酒,原來在這等著我呢!虧我老莫多了個心眼兒,要是嘴饞把它們消滅了,這會兒我是說也說不清。老莫邊講邊把頭晃來晃去。
就這么著,幾年下來,老莫又抱回了獎章、證書,只不過不能叫勞模,而是叫優秀紀檢監察干部,還是部里發的。有人說,老莫,你可成了黨紀衛士了!老莫一琢磨,說這個名好,我這輩子就是和黨的感情深,想當年我算干啥的,苦孩子、童工、文盲,沒有黨,我能有今天?我老莫還有價值,就是有人憷我,想辦點歪的邪的,可就是怕我,我還有用。
我就為他寫了一篇通訊,叫《昔日勞動模范,今日黨紀衛士》,登報后老莫找到我,說,小赤佬,你別把喇叭吹破了。他面上責備,但心里卻美著呢,我還賺了他一頓酒。
勞模老莫退休之前接到了一紙舉報,說公司采購的幾種材料只用一家的,招標采購的規定并沒有真正執行。
老莫覺出這事的分量,就組織力量悄悄進行清查。一查,數額還挺大,已消耗的和庫存的總共也得有個一千多萬元,而且時間已挺長了。所有材料的供貨方都是“源百發實業有限公司”。
老莫就叫來管物資采購的主任周強問話。周強剛三十出頭,整個人顯得風華正茂,他對老莫回答得很認真,他說源百發公司服務好,雖說沒經過競標,但價格合理,質量也有保證,服務也好,隨叫隨到。既然能做到這一步,訂它的貨也在情理之中,競標不就是為了價格合理,質量又有保證嗎?一番道理說得頭頭是道,倒好像老莫這一查查得多余了。
可老莫是干什么的,老莫不是外行,老莫是會干活的勞模!工程上的事能整得了他?老莫決定從材料對比入手,同時調查源百發公司的來頭。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僅從價格上看,從源百發公司購進的材料要比市場高百分之二十,質量也并不好。去省會調查源百發公司的老李也回來了,他向老莫匯報說那家公司設在一座漂亮的寫字樓里,人員不多,也沒有什么其它設施,根本就是一個空殼公司,倒倒手就賺錢。說完,神秘地問老莫,你知道那家公司的老板是誰?
老莫一伸下巴有點急躁地催他快說。
是柳月。老李低聲說。
老莫想起來了。這個柳月,原本是公司的一個廣播員,長得娉娉婷婷,有一口極好聽的嗓音,說起話來滿是情韻,還跳得一手好舞,十多年前剛興起跳交際舞,她是最搶手的,領導們最愛和她跳。后來她不做廣播員了,做了辦公室的秘書,后來秘書又不做了,承包了公司的一個小商場,經營兩年多,凈賠錢,公司和她解除合同后,她就辭了職。人說她和幾個領導關系密切,但細問起來又都是道聽途說,沒有真憑實據。
老莫感覺到,事情不簡單。沉吟半晌,問老李,柳月,她今年總有小四十了吧?還那么漂亮?
老李說,沒你的話,我沒和她正面接觸,從公司里掛的她和一些名人領導的合影看,更漂亮了,比在公司時簡直是換了個人兒。
老莫沒說什么,只“噢”了一聲。
經向公司黨委匯報后,老莫決定從審查周強入手。但周強很硬氣,他說我沒犯什么錯誤,只不過是沒有采用競標的方法,這主要是源百發公司信譽好,適合做長期供貨商。老莫火了,指著周強的鼻子罵道,這官當得太順了吧,蒙到了我老莫頭上,你知道我是誰?他把市場價格調查報告和材料抽樣檢驗報告書扔到周強手里,說我老莫不會寫字,但會認字,上面白紙黑字清楚著呢,自己看去吧!那周主任是乖巧人,一看那材料就明白了,敢情人家已經清楚了,不禁心中叫起苦來。周強知道在工程上誰也瞞不了老莫,老莫老莫,勞模老莫,你可真是勞模真是老莫呀。周強是個乖巧人,馬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說,我大意了,總認為源百發公司信譽好,所以有些程序就省略了,沒想到他們竟敢蒙騙我們,以次充好,還要高價,我看以后暫停同他們的業務往來。老莫想,好小子,腦瓜子轉得真快,后生可畏?。∵B處理方法都提出來了,還很注意措辭,叫暫停往來。老莫眼睛一轉,忽然問他,你和柳月是什么關系?周強眨眨眼,說,你說是源百發公司的老板柳月啊,沒什么關系,就是業務往來,其實咱公司誰不認識她啊,你也認識她,當年她要請你跳舞,差點把你嚇跑了!老莫感到失招了,心想這小子真賊,把嚴肅的審查當成了講故事。老莫冷笑一聲,說光你這個失職,就可以定你個瀆職罪,小伙子年紀輕輕的,自己掂量掂量吧!那周主任臉色一變,說老爺你再給我點時間讓我反思反思,看看還有什么其他原因。
老莫想這事還得從姓周的這里入手,總得給他個下馬威才會讓他吐真情,這小子平常表現很積極,領導欣賞,群眾基礎也過得去,是個一心向上爬的人,老莫想,就抓住這點對付他,讓他爬不成。
正想再一次找周強談,柳月來了,她開一輛新款奧迪,從車上下來時簡直是儀態萬方,原就是個漂亮的人,現在比起以前在公司里又多了些珠光寶氣。她很自然地走到領導們的辦公室,動聽的聲音說些過去在公司里的事。走過了幾個地方就到了勞模老莫的辦公室,一見了老莫就叫起來,說老爺啊,你還是像過去一樣身體好,一身男子漢的陽剛之氣,當年我請你跳舞,差點把你老人家嚇走,我想你現在也不會跳舞的。柳月說著,就坐在老莫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老莫看著這個女人,覺著以前咋就看不出呢,以為她只會“嘭嚓嚓”,幾年沒見,卻成了個人物,挺趁錢的。老莫說,你咋想起我這個不會跳舞的人呢?柳月說,你是勞模老莫啊,一參加工作我就景仰你,只是我干工作不是個有出息的料。老莫說,現在有出息了吧!柳月接口道,那還不是得靠你幫忙?老莫想,看看她有啥表演,因而就說些瑣事,談談老婆孩子,那柳月也知人意,說老爺你這一生最不容易,過了一輩子單身啊,老婆孩子在蘇州,一年見不了幾次面,這日子讓我可受不了。她看看老莫的臉色,忽然一轉口,說別看你過了一輩子單身夠辛苦的,可比起師母來要輕松多了,說真的,老爺,你也就是工作、工作,其實一點家務沒干,孩子怎樣長大的你都不知道,你家里真正辛苦的是師母,她養兒育女,操持家務,還要上班掙錢,哪像你,一人在外,除了工作啥也不用管,你可是欠他們太多了!本來,老莫一見柳月進來,就想先看看她如何表演,同時提醒自己要防著她點什么,這樣想著,腦子里竟出現了當年跳舞時聞到的柳月身上的那股很好聞的味兒。沒想到柳月并沒有什么出圈的言行,卻說出這樣一席話,句句說到他心中的痛處。一時里,老莫感到柳月真是個善解人意的人,了解他的苦處,而在這之前誰也沒跟他談過這些啊,人們只知道他是勞模,是英雄,還帶了頂官帽子。老莫就有點撐不住,想起家里長期兩地生活的老伴,想起面臨下崗的兒子,心中一陣煩亂,輕輕嘆了口氣。柳月卻像是沒聽見,接著說,聽說你兒子單位效益不好,我看干脆把那工作辭了吧,到我的公司來,干個業務經理,每月收入不少于四千塊,你看咋樣?哪里不是工作啊,只要勞動所得就行唄。
柳月一提兒子的事,老莫一下子從對家事的思慮中醒了。他想起那年人家竟把煙酒送到蘇州的事。心說,好你個柳月,竟把工作做到我兒子身上去了,你這外調搞得不錯呀。狐貍尾巴快出來了。
老莫這樣想著,就顯出了興奮,他想和柳月再多聊一會兒。柳月卻款款地站起身說,我走了,好容易回趟老家,還要多走幾個地方。說著出門而去。老莫厭煩地皺皺眉頭,順手從桌上拿張報紙朝開著的門口了幾下。
晚上,老莫正一個人在宿舍里喝著酒,想著事,柳月來了。她好像又換了裝束,這一回卻沒同老莫談家常,單刀直入地說,到你辦公室去,想著去看你,倒把該辦的事給忘了。她掏出幾個精致的小口袋,放到桌上,說,這是給師母和大妹妹、大兄弟的,不成敬意。大兄弟工作的事你要有意就跟我說,別不好意思。我還有事情要辦,就不多待了。說完,轉身就走。柳月白天時見老莫聽了她的話表現出一種興奮,誤以為老莫上了鉤,所以晚上再來就膽子大了許多,話也就說得很直了。老莫心中一陣暗笑,好你個柳月,攻心為上,這會兒現了原形了!你莫老爺是容易上當的嗎?他迅即拿起東西,一把擲出去,正打在已跨出門的柳月后背上,同時一串震著銅音兒的話撞到柳月正回過頭的臉上:你看錯人了!
再一次審查周主任,老莫沒有多說話,只是說你是愿意跟我們講,還是愿意跟檢察院講,跟我們講了說不定路還寬點,跟檢察院講了,有沒有路咱可就不知道了。聽了老莫的話,周強無奈地說,老爺,你是不知道我的難處,那柳月是有來頭的,總公司的劉副總經理推薦的,你能不要她的材料?我也是有私心,覺得能靠上個大官,以后的路還不寬著呢?這樣一來就沒了原則。但這事涉及上級領導,那劉總原來還是咱公司的一把手,和你還是建筑隊的老搭檔,你是書記,他是隊長,我記得不錯的話,劉總還是你提拔他當了隊長,現在人家可是副局級的干部。老莫忽然熱血沖頭,大聲喊著,給我滾。喊完之后又覺失態,但周強已灰溜溜地走了。然而他的話畢竟像刀子戳在了老莫的心上,不錯,當年的劉隊長可是個好同志,文質彬彬,又最聽他老莫的話,由此劉隊長的路就順下去了,副經理、經理、副總經理。想想這些年,人家劉副總經理與老莫的交往已經很少,見了面只是玩笑話地喊一聲老爺,也難怪,人家官越做越大了嘛!
由于牽涉到上級領導,關于源百發公司的材料問題就形成了幾種意見,有的說,算了吧,事已至此,雖說給公司造成了損失,但有的還可以挽救,有的說,就把責任人小周處理了吧,以后不進源百發公司的貨就是了。
事情沒這么簡單,這個老莫知道,老莫還知道大家實際上也清楚這個事不簡單,只是都有點顧慮或說是有點怕。想了想,老莫說,也許劉總只是推薦柳月來做生意,是我們自己把關不嚴。也許我們自己這里還有更多的事,只是我們不知道,小周失職自然要處理,同時也還要繼續查他有沒有經濟問題。公司的損失要想法挽回,該退貨的退貨。今后要加強采購管理,要搞“陽光采購”。對劉總嘛,老莫沉吟道,我是要將這事跟上級黨委、紀委反映到底的,他沒有問題最好,有問題對他也是一個挽救愛護。你們顧慮重重,我無所謂,快退休的人了,也不想再往上爬了,一切事都由我擔著。
老莫代表公司對上級反映此事后,整個人變得沉默不語。有人以為他在上邊碰了釘子。事情也真像那么回事,劉總最近挺愛來公司檢查工作,見到老莫也還是以前一樣稱呼一聲老爺。嘻嘻哈哈地,哪像出了什么事的。
其實,當時,上級紀委已經對劉總進行審查了。這事別的職工不知道,可我知道,上級向我公司要的文字材料,差不多都是我經手的。涉及的問題越多,老莫越消沉。一次他拉我喝完酒后,說,小赤佬,你說,劉總要是真沒問題多好,當年是我提拔的他呀!
真沒想到,事情會進展得這么突然,正在老莫盼望劉總真沒事兒時,檢察院突然搜查了劉副總經理的家。事情一下子明朗了,劉總家中有巨額財產來歷不明,涉及的問題不僅有公司,還有其他多家公司。檢察院是根據一份舉報經落實后采取行動的。向檢查院檢舉的是柳月的丈夫,他知道有人在查此事,就來了膽量,他說,他睡我老婆那么多年,我被老婆騙了那么多年,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老莫聞知后長嘆一聲,伸出兩個手指頭,扳一個說,手頭子不干凈了,再扳一個說,頭子也不干凈了!
作者簡介:
達爾,男,1962年生于山東省昌樂。1984年開始發表作品,有小說、詩歌、散文多篇。現在山東電力集團公司從事管理工作。
責任編輯朱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