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馬龍：為中國外貿敲開一道門

■本刊記者：鄭作時

“市場經濟地位”是個什么東西？是許多有出口業務的中國企業的夢想。尤其對那些正面臨外國公司傾銷指控的中國企業，這種待遇是他們全力追求的目標。但是，迄今為止，還只有一家中國企業獲得這種待遇。在中國還沒有被外界認定為“市場經濟國家”，其國內企業也相應自動喪失“市場經濟地位”的時候，幸運的云南馬龍成了一個唯一的亮點。

反傾銷案號398

事實上，這已經是一份來遲了的報道。

2000年4月28日，外經貿部一份簡報就已經放在了在京政治局委員、國務院總理副總理、國務委員、中央財經領導小組成員的案頭。

簡報不長，通報的事情只有一個：云南馬龍化建公司在歐盟案號398的對中國黃磷出口的反傾銷調查中，取得了“市場經濟地位”。寥寥數語似乎并無驚人之處，但是外經貿部的評價卻極高，簡報稱：這是中國企業20年來首次獲得“市場經濟地位”的認證，標志著中國長期以來對外反傾銷交涉取得了重大的進展。外經貿部尤其指出，這個案例的另一個意義是像云南馬龍這樣一個國有企業也能取得歐盟的“市場經濟地位”認證，標志著我國企業通過努力完全能夠取得已越來越多的反傾銷訴訟的勝利。

云南馬龍的進出口部經理吳平薇女士說，那段時間，她一下子成了外貿領域追蹤的熱點。在年中外經貿部和歐盟聯合召開的反傾銷訴訟研討會上，只要她一遞名片，所有的人都會說：“哦，你就是云南馬龍公司的啊，然后就對我們的那起官司問長問短。尤其是福建廈華電子的老總，又是留名片又是邀請去訪，要我講講是怎樣打下來這場官司的。”

馬龍？

馬龍是離昆明不遠的一個縣，也是云南的一個比較窮的縣。但是云貴高原富含的磷礦給了馬龍一個很好的產業，云南馬龍就是憑借著1.4萬噸的磷礦年產量和90％以上的出口進入了上海證交所上市公司的行列。與中國很多工廠企業一樣，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云南馬龍一直是生產以后委托國營進出口公司出口的，但是到了1998年，由于國家政策的傾斜，馬龍獲得了進出口自營權。吳平薇也正是在這個時候進入馬龍公司的。

吳原來一直在云南省化工進出口公司做磷礦出口，從事磷礦出口業務20多年，被外貿界稱為“黃磷小姐”，馬龍公司的很多出口正是她代理做的。因為如此，馬龍獲得出口自營權之后，用高薪將她聘到公司做出口。現在看來，這是值得馬龍慶幸的一次“挖人”。因為在反傾銷調查過程中，業務熟練的吳平薇是馬龍公司組織應訴的關鍵角色。

云貴高原豐富的礦藏和當地便宜的勞動力給了當地工廠極大的成本優勢。在馬龍內部的成本表上，工廠清算的生產成本是每噸7000元。加上各種費用，馬龍生產的黃磷到歐洲市場的價格是1200～1300美元/噸。

全球生產黃磷的國家一共有4個，除了中國以外，美國、德國、哈薩克斯坦也都生產黃磷。到20世紀90年代中國黃磷逐步打開了歐洲市場以后，德國的黃磷生產商感到了極大的威脅——他們的市場份額在不斷地丟失，因為他們生產的黃磷價格在1400美元/噸，在同樣條件下，用戶當然會考慮使用中國黃磷。因此，在1998年4月，德國黃磷生產商頓福斯公司對中國黃磷向歐盟的輸入提起了反傾銷訴訟。其中就有馬龍通過加拿大威頓公司向德國出口的302噸黃磷。

值得一提的是，在中方不斷的交涉下，歐盟已于1998年4月取消了對中國“非市場經濟國家”的認定，而把中國認定為“轉型期國家”。對中國的外貿政策稍轉溫和。而在美國和其他一些國家里，中國還一直是一個“非市場經濟”的國家。正是歐盟的這一認定，使得對馬龍這次調查有了新的起點。

對于馬龍和中國黃磷出口來說，這場官司都是至關重要的。對于中國黃磷出口來說，輸掉這場官司等于失去整個歐洲市場，也就意味著失掉了每年數千萬美元的生意。更重要的是，對于黃磷礦的出口，中國國內要征收出口關稅，因此失去這筆生意還意味著國家將直接失去了一筆稅收。因此，為了鼓勵國內企業應訴，外經貿部還制定了一個特殊規定，積極應訴這場官司的企業，將獲得出口減稅的指標。

對馬龍來說，這種優惠政策構成了他們應訴的另一個動力。馬龍是一個剛剛才獲得出口自營權的企業，外經貿系統的減稅不可能一下子照顧到他們，所以雖然有出口自營權，但是他們的很多出口還是通過外貿公司進行的。如果在這場官司里應訴積極而獲得減稅的話，對于他們未來的出口是有極大好處的。

歐委會來了

這個時候，本案的另外兩個重要人物上場了。

一個是化工進出品商會，商會在這個官司里的地位是十分特殊的。一方面，由于反傾銷訴訟都是民間官司，中國政府不便直接介入，但是另一方面，由于中國企業接觸國際市場不久，企業規模也不大，因此政府的幫助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政府就通過商會這一特殊的管道給企業以支持。在這個案子里，商會在應訴企業的前期準備中起到了一個組織者的作用，并與歐盟有關部門交涉，以確保能給中國企業一個公平的處理程序。

由于中國黃磷案是針對中國所有的黃磷出口企業，所以商會的第一個作用就是把所有有關的中國企業組織起來應訴，律師的聘請和費用的分攤都由商會和所有企業協商后決定。對于應訴中積極和不積極的企業，商會則分別向外經貿部提交名單，以便外經貿部決定在政策上給予不同的待遇。當然，在最終與歐盟的法庭交涉中，企業只能是各自為戰了。

而由商會推薦的歐洲盧富律師事務所則起到了更為直接的作用。在馬龍的檔案中，記者發現了該所蒲凌塵律師對馬龍大量的指導函件，大到如何準備應訴材料，小到應該如何接待歐盟調查官員，林林總總，積起來有30多厘米高，有的問題小到內行人也不容易看出來。比如在一個傳真中，蒲凌塵律師提出馬龍黃磷的出口到岸價比他們以前談的要低，結果查出來是業務人員在整理文件時把運費的美元報價錯算成人民幣，因此運費整整低了8倍。而在接待歐盟官員的指導中，蒲凌塵律師又明確地告訴馬龍必須統一口徑，對所有歐盟官員問及有關馬龍是否在人力資源、原材料、能源價格方面得到政府約束的問題時，都應該有一個統一的回答。吳平薇說：“如果沒有蒲凌塵律師這樣一個既懂中國情況又通曉歐洲法律的人來指導，馬龍的工作將困難幾倍。關鍵在于我們很多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都必須得到細致的改正。”

在經過了將近1年的交涉和艱苦準備后，歐盟經濟委員會下屬的歐委會（EuropeanCommision）終于答應于1999年3月來華進行調查。他們開列的中國黃磷生產企業和出口商的調查名單有貴州金沙磷化廠、昆明進出口公司、嵩明化工廠和馬龍化建公司。他們的調查結果將決定中國黃磷能否進入歐盟市場。因為在如前所述的4個國家中，哈薩克斯坦被認定為比中國還要非市場化，因此如果中國企業中沒有一家獲得“市場經濟地位”的話，歐盟將用美國的生產成本來計算中國黃磷的“應有價格”。這無疑意味著中國黃磷的售價將大大低于“推算成本”而構成傾銷，并隨之面臨懲罰性高關稅而退出歐洲市場。

歐委會的調查小組分兩路在1999年的春節之后來到中國，一路到嵩明和澄江磷化廠和它們的進出口商昆明進出口公司。一路到馬龍化建和貴州金沙磷化廠。本來，昆明進出口公司已是一個由私人承包的進出口商，它和它的代理企業應該更有希望得到市場經濟地位的認定。但是那個調查組只用了一天不到的時間就結束了。他們認為昆明進出口公司無法表明它是市場經濟的產物。原因是它的歷史財務資料嚴重不全，無法把歷史的交易記錄提供給調查組。在貴州金沙磷化廠則因賬目顯示工廠用電的電價長期不變，被認為有政府補貼的嫌疑而慘遭“淘汰”。

這個時候到馬龍的那個調查組正在工廠里。聽到這個消息，馬龍頓時感到了壓力。

苛刻的調查

歐委會的調查用苛刻來形容是不過分的。

調查的目的在于從原材料、能源、人力資源、工廠組織結構、價格決定、出口環節等各個因素里看馬龍化建生產的黃磷是否得到了國家的補貼。在工廠里的主要應答者是馬龍的總會計師楊林清，歐委會的調查人員從馬龍的總分類賬里一筆一筆地抽取賬目，要求馬龍一一給出相關的憑證。房外面是馬龍為這次調查專門抽調的小組，他們負責把歐委會官員提出要看的賬目憑證從歷史總賬里查出并提交他們審查。

調查甚至苛刻到了這種程度，因為當時馬龍的朱金貴董事長正生病住院，因此馬龍出面接待的高層是公司黨委書記，副董事長。當歐委會帶來的翻譯把他的頭銜翻譯給調查人員的時候，他們馬上要求馬龍提供所有黨員名單和在企業所任職位，“以便他們確認這是不是一個黨營企業”。

同時我們不得不佩服的還有歐洲人的認真勁。為了核對馬龍的土地來源，他們一直找到土地局；為了了解馬龍的國有資產所占比例，他們就一定要找到當地國有資產管理局，而這一切都是在3天的調查期之內完成的。吳平薇說調查的第2天晚上6點多鐘，他們還提出要見當地外經貿委的官員，吳平薇覺得時間太晚了，提出是不是第2天再說。歐洲人馬上就說他們要給北京的外經貿部打電話，認為這是一種不配合調查的行為。

當調查組回到比利時后不久，歐委會提出第2次再到馬龍來調查的時候，馬龍已經明顯地感到事情可能有戲。

在同樣苛刻的第2次調查結束以后，歐委會很快得出結論：中國黃磷對歐的出口不構成傾銷。其中云南馬龍化建公司雖然屬于國有企業，但是其生產和銷售過程基本已經達到了市場經濟的要求，其價格屬于市場經濟決定。德國的頓福斯公司也不得不撤回了傾銷訴訟。

結果和感慨

馬龍的勝利不僅屬于他們自己，也屬于中國黃磷。因為云南馬龍的黃磷價格被歐盟認定是由市場決定之后，這個價格就成了核算其他中國企業產品成本的“標桿”。所以只要中國對歐黃磷出口價不明顯低于云南馬龍的價格，就不能被認為是傾銷。

這樣的結果比馬龍和外經貿系統很多人對這個案子的預想還要好。除了對歐出口能夠繼續進行以外，馬龍還得到了外經貿部國內免稅1500噸的指標。而且在打這個官司的時候，許多原來并不知道馬龍的歐洲用戶都認識了他們，他們的出口范圍得到了一次意外的擴大。

馬龍的總會計師楊林清說：“實際上能夠順利通過歐委會的調查，并不是靠具體的某一個人，歐委會那種對賬目的普查，只有每一筆賬目都清楚才可能通過。而這是依靠國有企業對財務多年來的管理才能達到的程度。在這次調查所及的民營性質企業，由于賬目不清晰而失去認證的機會，對于民營企業是一個教訓。”

事實上，馬龍這一個案例的示范意義要遠遠大于實際所得。在中國邁向工業化的道路上，巨大的人力資源優勢要轉化為財富，出口是一條重要的途徑。只有中國成為世界的一個大工廠，中國才可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強國。而要征服貿易中的障礙。只有政府、企業一起去爭，才有可能取得勝利。□

附錄

在反傾銷訴訟中，是否低于成本價銷售是裁決的關鍵。而成本的認定則頗多講究。如果出口國被認為是一個市場經濟的國家，法庭就以企業實際成本來算；而如果出口國被認為不是一個市場經濟國家，則用與該國相似的“替代國”生產成本來估算。

在目前的反傾銷調查中，中國企業處于一個非常不利的位置。正因為中國不被看作一個市場經濟的國家，所以各國對中國都實行一國一稅的制度。即對中國企業的出口產品一旦被訴傾銷成立，即比較替代國得到一個很高的反傾銷稅率，并適用所有中國同類產品。而歐盟在1998年4月對中國實行“轉型期國家待遇”后，可能的裁決結果如下：

1.市場經濟待遇：個別企業獲得市場經濟待遇，所有出口國出口產品比照該企業產品確定是否傾銷，無反傾銷稅。云南馬龍的“市場經濟地位”就是這個待遇。

2.分別裁決：根據企業成本價格和替代國價格之差確定關稅稅率，一般較低。

3.合作企業：得到根據出口國所有企業成本產品與替代國價格之差的平均稅率。

4.不合作企業：得到一個懲罰性高稅率，稅率高低視企業合作情況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