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客棧

石長嶺

從運河碼頭上來約半里路，有條青石板鋪的街，叫興隆街。街兩旁店鋪鱗次櫛比，南來北往的行人商賈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興隆街西頭有爿客棧，名叫丹桂客棧。客棧黑漆大門，門樓上鑲掛黑底金字匾額，門框上兩行鎏金門聯：誠招天下客，信留海內人。進院一座裝飾豪華的兩層酒樓，后院數十間青磚大瓦房，住滿天南地北十八方的客人。

這丹桂客棧以它的三絕馳名。其一是吃得絕，酒樓有一名吃，叫做醋白蓮。專揀三寸長的白蓮魚，加料加醋慢火燉來，燉得魚骨魚刺酥軟可食，放在盤里看著白亮活鮮，吃下去清爽利口，滿腸胃的清香；其二絕是客房清潔一塵不染，被褥飄著丹桂香氣，進房來如入仙境，一覺睡到天亮，夢都不做；其三絕是老板娘桂三娘長得靚，一頭的青絲黑亮濃密，身材長得增一分則長，減一分則短，兩眼秋波蕩漾透著靈氣，開口一笑，露出齊整整兩排玉珠似的白牙，言語甘甜句句如春風入耳，辦事麻利，走起路來一陣輕風。

桂三娘手下指使著一個瘸腿掌柜。這漢子身高不足三尺，腦瓜特靈，別看他每日進進出出高一腳低一腳，卻把客棧里里外外照應得井井有條。

這天下午，客棧來了四個客人：白面書生、紅臉漢子和兩個黑衣大俠。他們一跨進客棧人們立時感到了一種不安。白面書生身穿繡花絲緞，紅臉漢子穿著鑲邊藍綢，兩個黑衣大俠則是發亮的黑拷綢，個個眼里都有一種傲然不凡的神情。

四人要了四盤醋白蓮、一壺古貝春酒，細細地品嘗。“好牴然名不虛傳。”白面書生點頭稱道。

“好是好呀——就是有些不對勁。”紅臉漢子接了話。瘸腿掌柜一聽，立即跑了過來，賠著笑問：“客官，哪兒不對勁煛

紅臉漢子直勾勾兩眼盯著瘸腿掌柜，用手往上一指：“我說你這酒樓之上就有些不對勁牎

瘸腿掌柜頓時滿臉通紅，嘻嘻兩聲：“沒啥犑⒘誦┰游錚不礙事的。”

“怕是死的死、活的活，還有半死不活的物件吧煛焙熗炒蠛罕莆實饋

瘸子答道：“是有死有活的物件，不過客官請把心放在肚子里，絕對不礙事的。”

瘸子這么一說，滿屋子的人頓時緊張起來，誰也絕想不出，這樓上死的活的指的是什么玩藝兒。

“何不讓他們下來陪大家喝幾盅呢煛

“不成，不成，哪能擾亂了各位客官。”瘸子謙恭地說。

“我要請他們下來喝幾盅，嘗嘗這醋白蓮。”這下白面書生發了話。

“客官，這哪能成熕們吃點魚刺喝點湯還行，別開玩笑。”

“我一言九鼎從不開玩笑牎

“這個嘛——”瘸腿掌柜有些為難。

紅臉漢子小眼珠陡然射出如劍之光，直刺瘸子：“怕是死了的下不來，

心靈短語

成功時不要把一切都看得輕而易舉，失敗時也不要把一切都看得艱難無比。

活著的想設法下，想是蒙汗藥蒙過去了吧煛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

“瘸子牽烊ズ澳慵依習迥锍隼礎！焙熗澈鶴喲笊喝道。

“好牶謾牎比懲日乒褚槐嘰鷯Γ一邊急忙到后邊去招呼老板娘。

老板娘一聲：“哪位客官找俺呀熣寫不周，多有得罪。客官鴻福吉祥，三娘這里施禮了。”說著來了一個萬福。

那輕盈的步態，甜甜的嗓音，把滿酒樓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頓時個個心里如同裝下了二十五只小老鼠，百爪撓得心里癢癢。

這白面書生也是一驚，矜持了一會兒，說了句：“你——你這醋白蓮，怎么沒燉熟煛畢蚰嗆熗澈鶴傭了個眼色。

紅臉漢子會意地站起身來，左手托起一盤白蓮魚：“你看，還活著呢犅粲胛頤淺裕不怕砸了你客棧的招牌嗎煛

瘸腿掌柜睜眼驚奇道：“咋能不熟煻檢懶巳個時辰，能不熟煛

“不信你看牎敝患紅臉漢子盤中的白蓮魚，又是揚頭，又是擺尾，真的動了起來。

滿堂的人都驚呆了，不知這紅臉漢子耍什么法術。坐在窗邊兩個佩劍的刀客，本來一臉的傲岸，現在額頭上都沁出了細汗。他倆知道，紅臉漢子功力從掌心逼出，催得魚兒擺動，內功精純到如此地步，兩人雖闖蕩江湖十多年，還從沒見過。

桂三娘笑臉依舊：“冒犯客官了，既然這盤不熟，掌柜的，還不快與客官換上一盤。”瘸子應聲而去，不一會兒，又端出一盤來。

“難道這盤不生煛焙熗澈鶴永湫σ簧，托在手中，果然那盤中小魚又跳了起來。

“客官莫急。”桂三娘又滿面春風地吩咐瘸子再換，就這樣一連端上了十多盤，盤子一到紅臉漢子手中，那魚兒就動。

瘸腿掌柜無可奈何上來說：“老板娘，這后面的魚都盛完了。”

四人一聽，冷冷一笑，一齊盯著桂三娘。

桂三娘笑容滿面說一聲：“客官稍等片刻，待俺桂三娘給您慢慢熱來。”說罷也用右手托起一盤白蓮來，努了努嘴，吁吁吹了兩下，一會兒工夫，盤子里微微冒起了一縷青煙，盤中的魚兒吱吱作響，像用油煎一樣。

這下窗邊兩位刀客汗下如雨，這工夫遠在讓魚兒擺動之上。一盤白蓮魚在吱吱聲中變成了干黃顏色。桂三娘笑笑說：“在下失禮，讓各位客官久等了。各位客官先吃著，剩下的俺立馬去熱。”

白面書生冷冷一笑：“我看你不像什么桂三娘，倒像武家坡殺肥羊的孫二娘牎

“這話怎講煛

“把你胸前佩戴的香袋拿與我看牎

“這位客官莫不是吃醉了酒，香袋是女人家護身之物，豈能隨意示人煛

“給我拿下牎卑酌媸檣用眼角向紅臉漢子示意。

那紅臉漢子雙手伸到桂三娘胸前就搶，只見桂三娘一個馬步蹲襠揮拳擋住，兩掌相抵轟然有聲。紅臉漢子不由后退兩步，頓時紅臉變了黃臉，黃臉又變成了白臉，額上滾下豆粒般的汗珠。另外三人一看，等閑不得，白面書生揮拳來打，兩個黑衣大俠各抽腰刀，運刀殺來。

只聽桂三娘一聲：“客官息怒”，一個旋飛腳掃來，兩個黑衣大俠刀已脫手，那白面書生被推出一丈多遠，上衣掛在了桌角上，只聽“哧啦”一聲，撕開了一道尺多長的口子。眾人一看，不由大驚失色。原來那白面書生撕開了上衣，露出了內身深黃色衣袍。這黃顏色只能穿在龍支龍脈的皇族身上。至于個別大將重臣，治國安邦屢建奇功，皇上開恩的時候，也只不過賞賜一件尺把長的無袖背心子，稱為黃馬褂，那可屬于天底下最大的賞賜了。因此眾人見露出了龍鳳黃袍，嚇得立時跪倒在地。

紅臉漢子厲聲喝道：“大膽桂三娘，竟敢傷害皇上牎貝聳焙熗澈鶴櫻黑衣大俠脫掉外衣，露出錦衣官服，個個氣宇軒昂，全是宮廷打扮。白面書生也脫掉了外衣，上身錦緞龍袍，下身雪青馬褲。原來此人正是三下江南、微服私訪的乾隆皇帝。

紅臉漢子說道：“桂三娘聽著，你這丹桂客棧名聲遠播，皇上路過此地要住上一夜。昨晚我等三人先行察看，深夜潛入客棧后，見你解下胸前香袋飛身上樓。我等緊隨其后，察你樓上有死尸一具，聽到被你用蒙汗香料蒙倒的四個活人喘息之聲，并見有成堆的衣褲鞋帽。料定你店是殺人越貨的黑店。今兒個圣上親自帶我等來端你黑店，還不快快受降牎

話沒說完，兩個黑衣大俠從樓上抬下一具男尸，眾人一見大驚失色。隨后又搬下一木籠，籠內裝有四只純白臨清獅子貓，四團粉團般酣睡籠中，呼呼有聲……

紅臉漢子先是一愣，隨后又咄咄逼人說道：“現人證物證在此，你有何話可講煛

瘸腿掌柜一看，嘻嘻連笑幾聲，急忙磕頭說道：“萬歲爺牳魑淮竽誒弦犝餛渲邪旅釗菸衣慢道來：十天前有位潮州客商來臨清縣買純白獅子貓，留宿本客棧，不想突發心痛病，我家老板娘立即為其請來當地名醫為他治病，無奈神醫醫病醫不得命，潮州客商撒手人寰。老板娘上報縣衙驗尸后，取得了官府印信，又差人去潮州通知其家人。只可惜潮州離山東有千里之遙，這尸首埋不得，燒不得，只能放在樓上風涼之處，怕他腐爛，老板娘為其專門配制了香粉撒上。最難辦的還有那四只獅子貓，那是潮州客商的遺物，丟不得賣不得，還要喂它，又不能讓它們嘶叫影響客官們休息，老板娘只好為它們配制了蒙汗藥。惟恐驚擾了各位客官，老板娘每日夜深人靜之時登樓，為潮州客商尸首撒香粉、喂貓食、給貓下蒙汗藥。”說完拿出名醫的診斷書和官府的信印：“請萬歲爺、各位大內老爺查驗牎

“哼牼退隳忝珊掛┮┑氖敲āＤ敲綽樓的舊衣物、舊鞋襪又作何解釋煛焙熗澈鶴詠糇凡簧帷

這時兩個黑衣大俠又從樓上拿下些舊衣帽、雨傘蓑笠、錢褡首飾一類物品。

瘸腿掌柜用手一指：“萬歲爺、大內老爺請仔細看。”

只見每件物品都寫有一小牌，上面蠅頭小字寫著：某某人氏，某某秀才，某某客商或和尚、道士、小姐、太太，于某年某月某日留宿此店，丟失什么物件。

瘸腿掌柜忙拿出本賬簿，平放在桌上請皇上過目，只見賬簿上一一寫明，某年某月某日某物已被某某失主領走等。

紅臉漢子看后無言可對。乾隆皇帝沉思了半天，感慨地說：“桂三娘武功高深、德藝雙佳，真乃難得人才。朕剛才說你是水滸孫二娘實在不妥，現在收回。”然后伸出大拇指贊道，“丹桂之風飄香萬里呀牎憊鶉娘一聽褒獎，急忙“謝主隆恩”，向瘸子使個眼色。瘸腿掌柜急忙忙找來了筆硯，請皇上御筆題寫匾額。乾隆皇帝高高興興飽蘸濃墨，揮筆寫下“丹桂客棧”四個斗大的勁字。

選自《新聊齋》１９９９年１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