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許多有關歇洛克·福爾摩斯探案的報道中,提到過他善于喬裝改扮,而且靠這一招兒破了不少案子,例如《波希米亞丑聞》一案就是一例。不過福爾摩斯本人卻不愛吹噓自己為了進入某處或接觸某人而需化裝這類事。說真的,1896年某個冬夜,他居然粉墨登臺,扮演一出戲的主角而破了一起神秘的疑案哩。
1896年12月里,福爾摩斯和我有一天晚上到倫敦東區去觀看一出著名的英國舊情節劇《艦隊街的魔鬼理發師斯威尼·托德》。托德是個兇狠的系列謀殺犯,他讓顧客在一把特制的理發椅子上落座,接著冷不丁地用剃刀割斷理發人的喉嚨,然后撳下按鈕,椅子便朝后傾斜,把倒霉的受害人出溜進他的店鋪底層一個可怕的地窖里處理掉。我們買的是包廂票,福爾摩斯朝前探著身子,興致勃勃地欣賞演員的表演,我坐在他身旁也全神貫注觀看。一名叫馬克·亨弗萊斯的演員飾演斯威尼·托德。依我看,他演得真是活靈活現,看來他十分喜歡演這個角色。在舞臺上,他跨著大步子走來走去,念白時揮動胳膊,一招一式都十分醒目,可我覺得他表演得未免有點過火,盡管大灑狗血,倒也生動有趣兒。
劇終幕落,觀眾起立齊聲喝彩。我發現福爾摩斯臉上也現出贊賞的表情。
“福爾摩斯,我敢說馬克·亨弗萊斯是我見到過的一位最出色的演員。”
“我也覺得他演得很精彩,華生,他的確掌握了那名‘殺人魔鬼’的性格特點。如果把托德理發師演得很虛,拖泥帶水,那就沒意思了。”
“你說得對。”我說,“可我得說他的化妝有點夸大了。沒有哪位理發師留著那樣一把大胡子,很不現實,那會騷擾顧客的臉嘛。順便說一下,福爾摩斯,我從節目單上注意到馬克·亨弗萊斯不僅是劇團的主要演員,也是這家劇院的老板。”
“對。”福爾摩斯朝椅背上一靠,點燃他的煙斗,“我認為演員兼老板是目前一種挺健康的潮流走向。”
我們倆俯視著池座里的觀眾陸續退場,等人走得差不多時再離開劇場。這當兒忽然有人敲我們那個包廂的門。福爾摩斯和我扭頭,看見一位男士走進來。
“對不起,請問哪位是福爾摩斯先生?”
“在下就是。”
“有一封給您的信,請您收下。”
“劇院里竟會有誰把你認出來了,福爾摩斯?”我問道。
“馬上就見分曉。”他答道,打開信封,取出一張字條,“嗯,是演員兼老板馬克·亨弗萊斯寫來的。‘敬愛的福爾摩斯先生,我認出您在包廂里看戲。請您盡快到我的化妝室來一趟。我的神志,甚至倫敦的安全,也許都要靠您大力關注啦!”
福爾摩斯和我面面相覷。
“‘我的神志和倫敦的安全?’我鬧不清這是什么意思,福爾摩斯?”
“親愛的老伙計,咱們只有去后臺跟他見面才會弄明白。”福爾摩斯站起來,拾起他的高頂禮帽、手套和手杖。我也如法炮制。我們倆便下樓,從剩下的一些觀眾當中穿過,登上舞臺,掀開大幕,走向后臺。通向后臺那扇門那兒站著一個個頭兒跟福爾摩斯一般高的人,衣著講究,朝我們迎過來。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嗎?”他問道。
“是啊,怎么了?”我的朋友答道。
“鄙人叫德里克·林賽,是這個劇院的經理。亨弗萊斯先生讓我在這兒迎接您,領您去他的化妝室。”
“謝謝。這位是我的同事華生大夫。”
林賽先生跟我打個招呼,就請我們隨他前往。我們穿過一條長長的過道,不少男女演員正跑來跑去忙著卸裝換上便服回家。這種衣冠不整的景象倒使我覺得蠻有趣兒,福爾摩斯卻無動于衷地走過去。
“恕我冒昧問一聲,林賽先生。”福爾摩斯說,“你一定跟多年前紅得發紫的那位演員李頓·林賽先生沾點親吧?”
“對,他是家父,福爾摩斯先生。”
“嗯,兒子真長得酷似老子。”福爾摩斯評論道。
“有了這樣的家學淵源,林賽先生,你想必挺熱愛戲劇吧。”我添說道。
“戲劇也許就像是左道邪說。”林賽笑著說,“我不喜歡。可我從小就只受到戲班子那種訓練!不過有時這也能掙大錢,錢這玩藝兒我倒喜歡,也想要。福爾摩斯先生,我希望您能幫助馬克·亨弗萊斯,他最近有點不大對頭。馬克的妻子和我都認為他……哦,亨弗萊斯太太在這兒,瑪麗婭!”
一個挺漂亮的女人轉身朝我們走來。她儀態萬方地走道兒的姿勢,很明顯地看出她受過良好的教養。我想起她在當天晚上的戲里出現過,演得不賴。林賽先生把我們介紹給她,她面帶憂慮的神情,立刻走近福爾摩斯。
“感謝您前來看望馬克,福爾摩斯先生。他現在的情況糟透了,我和林賽先生最近一直在擔心他會發瘋啦,是不是,德里克?”
“確實如此,我們倆都很為他擔憂。”
“情況若是這樣,但愿我能幫得上忙。哪間是他的化妝室?”
“一號,就在我那間旁邊。”亨弗萊斯太太焦急地說,“德里克,我想最好還是讓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大夫單獨進去吧,咱倆不在場,馬克也許說話更自在些。”
“這個主意不錯,亨弗萊斯太太。”福爾摩斯說,“我們待會兒再找您談談。”我們便朝過道盡頭走去,福爾摩斯敲敲一號化妝室門,屋內回應一聲請進。一走進去,叫我十分吃驚的是那位演員呆呆地癱坐在化妝臺前的一把椅子上,臉上的油彩擦掉了一半,弄得滿臉五花斑駁。我發現他一只眼睛不僅歪斜,而且充血紅腫,這明明是長期缺覺造成的,再加上他那種失魂落魄的樣兒,真像是個精神上被徹底打垮了的家伙。
“感謝老天爺,您來了,福爾摩斯先生。請關上門!”他一邊說,一邊擦去臉上的油彩。
“亨弗萊斯先生,這位是我的同事華生大夫,一位我絕對信任的朋友。”
“華生,是啊,我知道您。請坐,請坐。您一定納悶我干嗎請您來后臺跟我見面吧,福爾摩斯先生。”
“出了什么不順心的事嗎,先生?”福爾摩斯問道,坐在亨弗萊斯先生對面,我在旮旯里落座。
“我說話從不兜圈子,不浪費您的寶貴時間。實話實說,福爾摩斯先生,我快發瘋啦!這聽起來像是奇談怪論,可這是確實的。常聽說演員有時會在臺下生活在他所扮演的角色的生活里,這事居然發生在我身上了。我正在變成另一個斯威尼·托德!”
“您別是說您可能變成了一名殺人犯?”福爾摩斯直率地問道。
“對,正是這樣!”
“什么理由會叫您這樣認為呢?”福爾摩斯接著問。
“理由!”亨弗萊斯顫悠悠地說,“上星期有三次我清早醒過來,發現我那雙靴子沾滿了泥巴,剃刀上血跡斑斑!”
“老天!”我驚呼道。福爾摩斯探身向前,緊緊追問,“那您記不記得夜里發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不記得。”
“您以前犯過夢游癥嗎?”我問道。
“沒有,大夫。我要是犯過,老婆當然會告訴我。”
“尊夫人……是啊,”福爾摩斯沉思道。“您住在哪兒,亨弗萊斯先生?”
“我們在這座劇院樓上有套單元房。”
“亨弗萊斯先生,您剛才說有三次您清晨醒來發現剃刀上血跡斑斑,靴子上沾滿泥巴,那兩樣東西能讓我們看看嗎?”
“不能。我由于擔心老婆會看見,就把它們都擦干凈了。”
“這真遺憾,先生。”我說,“那原本會是這起案子很有用的線索。”
“我不敢讓我老婆見到那兩樣物證,大夫,”亨弗萊斯慌亂地說,“她要是見到了,就會認為夜間她睡著的時候,鬼迷住了我的心竅,攛掇我去倫敦街頭徘徊,手里拿著剃刀,四處尋找受害人。福爾摩斯先生,您務必得救救我。我敢肯定我一直在糊里糊涂地殺人吶。您要是不搭救我,我就會沒完沒了地干那種謀殺的勾當,最終歸于毀滅!”
那位演員渾身發抖,神經緊張不安,體力在垮下來。
“亨弗萊斯先生,請鎮定!”福爾摩斯撫慰道,“我會接這個案子。華生,這個任務真夠特殊的,我其實是在受一名可能是謀殺犯的人的委托來證實他犯了罪!現在,亨弗萊斯先生,請您先鎮靜下來,別讓尊夫人懷疑咱們之間談了些什么。我眼下得去作些初步調查,然后會盡力幫您解決困擾。我會很快就跟您再取得聯系。”
福爾摩斯和我便起身告辭。我們走出那間化妝室,沒見到亨弗萊斯太太和德里克·林賽。
“這樣更好,華生。”福爾摩斯說,“我正想什么事也先別讓他們知道呢。來吧,老伙計,跟我去一趟倫敦警察廳。”
“去警察廳,干什么?”
“一到那兒你就會明白。”
我們雇一輛馬車,面對面坐著。福爾摩斯點上煙斗,開始噴煙吐霧。我看得出他這是在冥思苦想這樁奇案吶。從劇院到倫敦警察廳我想大概只需福爾摩斯所說的“一袋煙的工夫”。
果然,他一袋煙抽完,我們就到了警察廳。福爾摩斯請格雷格遜警探協助查查資料。
“嗯,福爾摩斯先生。”格雷格遜警探仔細查過檔案后說,“我把最近的謀殺記錄都查了一遍。”
“找到了什么沒有?”
“最近兩個月里沒發生過一起剃刀殺人案,先生。”
“有沒有什么神秘失蹤案,探長?”我插嘴問道。
“哎呀,大夫,”格雷格遜暗笑道,“這種事倫敦每天都有一兩起。這兒倒有張失蹤人名單,福爾摩斯先生,您如果認為有用,可以拿去。”
“謝謝。走吧,華生。明天咱們可以再去劇院,讓我們那位演員朋友安下心來。十分感謝你的協助,格雷格遜。”
“很愿意為您服務,福爾摩斯先生。”
我們回到貝克街,赫德遜太太嘟嘟囔囔地怪我們回來得這么晚,匆匆忙忙下廚給我們做夜宵。吃完夜宵,福爾摩斯聚精會神地瀏覽前幾個月的剪報,看看有沒有什么格雷格遜沒查到的兇殺案件,我呢,則準備睡覺去了。
次日午后,我們又走到那家劇院后臺的一號化妝室,福爾摩斯安慰那位演員:“我們昨夜離開這兒就到倫敦警察廳去查了謀殺記錄。亨弗萊斯先生,這兩周里倫敦沒發生過一起剃刀殺人案。”
“所以您可以安下心來,先生,沒事兒,”我補充道。
“可這并不能證明什么。要知道,劇中斯威尼·托德殺死的人也壓根兒沒讓人發現過。”
“不錯,那是借助一種可怕的特殊裝置把受害人銷尸滅跡了。可眼下這是在現實生活中啊,亨弗萊斯先生。”
“然而,那把血跡斑斑的剃刀和那雙沾滿泥巴的靴子,您怎么說呢?”亨弗萊斯懊喪地問道。
“您敢保證那不是您的幻想嗎,先生?您承認尊夫人從沒見到那兩樣東西。我們不妨說,整個這件事可能是因為您扮演斯威尼·托德這個角色的次數太多了,不知不覺著了迷吧。”我提醒道。
“這我倒也承認,演得實在太過度了。”
“那為什么不換個劇目演演呢?”福爾摩斯問道。
“我們那位德里克·林賽經理不讓我換節目嘛。這出戲能賺錢,他一向有商業經營的好眼力。福爾摩斯先生,我看出您還是不信我的話,因此我就給您留下了一些證據,都是我今天清晨留下來的!”
亨弗萊斯從他那張化妝臺緊下面的一個抽屜里取出一雙沾滿泥巴的靴子和一把血跡斑斑的剃刀。
“瞧瞧這些!現在您還有什么話說?還認為那是我的幻想嗎?”
“好極了!”福爾摩斯驚嘆道,“起碼有了些真實線索可供調查啦!”
“您居然還高興得起來,福爾摩斯先生?昨天夜里我又殺了人!難道您還不相信我是個殺人犯嗎?我在給社會造成極大的威脅!老天爺!趕快把我關押起來吧,免得我再造孽!”
“亨弗萊斯先生,我想把這兩樣東西帶回貝克街化驗一下,您不反對吧?”
“反對?老天,當然不會。”他近乎嗚咽道。
“那好。您有沒有把您留下的這兩樣證據告訴別人?”福爾摩斯問道。
“沒有,連德里克·林賽也沒告訴。”
“德里克·林賽。”我問道,“是您的業務經理,對不對?”
“對,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當年他爹也是。兩年前我上演《麥克白》,遭到慘敗,賠得一塌糊涂。正是靠德里克拉我一把,才使我又站了起來。要不是他幫助,眼下我真不知道身在何處呢。”
“您上演莎翁那出戲,損失了一大筆錢嗎?”福爾摩斯問。
“幾乎傾家蕩產。”
“真夠慘的。順便問一下,尊夫人眼下在哪兒?”
“就在我旁邊那間化妝室里。今天我們有一場日場演出,大伙兒正在做準備吶。”
“好,我去跟她說幾句話。華生,你在這兒等著我,一會兒我就回來。”
福爾摩斯出去后,我便打開我的手提包,取出一片安定藥片溶化在化妝臺上的一杯水里。
“亨弗萊斯先生,您神經這樣緊張,簡直沒法上臺演出啦,服下這片安定藥,到演出時就會讓您心情安定下來。我建議您先在沙發上躺會兒,養精蓄銳,等開演時再起來。”
亨弗萊斯先生躺下后不久,福爾摩斯就回來了。我打個手勢讓他保持安靜。他俯身對那位演員悄聲說:“我們現在告辭啦,先生。甭擔心,我很快就會把這事搞清楚。”
我們倆便離開,讓那個可憐的家伙好好休息休息。我們雇輛馬車返回貝克街。在車上,福爾摩斯講了他跟亨弗萊斯太太談話的內容。我在這里盡量詳盡地轉述一番。
福爾摩斯離開那間化妝室,就立刻敲隔壁那扇門。
“誰啊?”
“歇洛克·福爾摩斯。”
那扇門微開一點,露出亨弗萊斯太太已經化好妝的那張臉。
“有話要跟我說嗎,福爾摩斯先生?”她疑惑地問道。
“只說幾句話。我能進來嗎,亨弗萊斯太太?”
“咱們能不能到舞臺上去談,那邊正空著沒人。”
“您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還是在您的化妝室里談好。我要說的話得保密。”
“那好吧,請進。”她冷冷地說。
福爾摩斯一走進去,不由得一驚,因為化妝臺旁邊一把椅子上坐著一位英俊的男士。
“福爾摩斯先生,這位是維奈利先生,我們的樂隊指揮。”
“您好,先生。”
“十分榮幸見到大名鼎鼎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十分崇拜您。”維奈利先生一邊說,一邊深鞠一躬。
“維奈利先生,您如果不介意的話,”福爾摩斯簡短地說,“我想跟亨弗萊斯太太單獨談談。”
“這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答道,再次優雅地鞠一躬,便悄悄離開,把門帶上。
“福爾摩斯先生,我真高興有機會能跟您聊聊。請您開誠布公地說說我先生最近怎么了?”
“這我也還沒完全鬧清楚。他可能是一樁騙局的受害人。眼下我想問您幾個問題,可以嗎?”
“當然可以。”
“您的丈夫犯過夢游癥嗎?”
“夢游癥?壓根兒沒犯過。”
“您睡覺睡得不沉吧?”
“不沉,不沉。怎么了?”
“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罷了。”
“您這樣神秘兮兮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先生到底出了什么事,您連我都不肯告訴嗎?”
“我答應您的丈夫今天晚上會把答案告訴他。眼下我恐怕不能跟您多說什么。”
“那好吧,可我也要問您一個問題。”她回嘴道。
“當然可以,盡管我不一定能答復。”
“您剛才說我先生可能是一樁騙局的受害人。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那您得等到聽見我的具體答復時就會明白。不過嘛,我現在倒是可以說,又有一起騙局正在傷害他呢。”
“什么騙局?”
“就是您沉溺其中的那樣一場騙局,亨弗萊斯太太。”福爾摩斯沒好氣兒地說。
“你這話什么意思?”
“其實這事跟我毫不相干,可我剛才幾乎是硬闖進您的化妝室時,發現您那位樂隊指揮肩膀上有不少香粉,臉蛋兒上還有個紅嘴唇印兒,這可用不著什么智慧就能推測出您的先生在受騙吶!”
“你這個混賬東西,竟敢如此放肆!馬上給我滾出去!”
“好,好。我待會兒還會見到您。午安,夫人!”
福爾摩斯就這樣又回到亨弗萊斯那間化妝室。
“這簡直叫人無法容忍,福爾摩斯!”我聽完福爾摩斯講述后說,“亨弗萊斯在過著斯威尼·托德的生活,已經夠他嗆了!”
“是啊,這就是生活當中常出現的陰謀詭計,親愛的華生。哦,咱們回到了貝克街。”
一進人我們舒適的住所,福爾摩斯便用顯微鏡和化學藥劑進行測驗,我則坐下來挑選報紙上幾篇文章看看。半晌后,我抬頭看到福爾摩斯還在認真工作呢。
“怎么樣了,福爾摩斯?顯微鏡對靴子上的泥巴和剃刀上的血跡怎么個說法?”
“從泥巴上查不出什么名堂,老伙計,那是倫敦大街哪兒都能找到的普通泥土。”
“血跡呢?”
“我正查驗吶。”
“這可是我遇到的一件最怪的事,福爾摩斯。某人堅持自己是個謀殺犯,你呢,卻竭力想證實他清白無辜!”
“確實如此,華生。好,答案有了!這血跡根本不是人血,我懷疑是狗血。一個犯了斯威尼·托德那種瘋狂病癥的人決不會半夜三更上街去殺狗吧,因此可以說馬克·亨弗萊斯分明是一項惡毒的陰謀詭計的受害人。”
“那他不是一名謀殺犯!”我感嘆道。
“絕對不是,華生。咱們得立刻再去劇院,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于是,我們再次乘馬車前去劇院,我心里想這事也該就此結束了。后臺那位看門人已經認識我們倆,立刻讓我們進去。福爾摩斯敲響一號化妝室那扇門。
“怎么沒有回應啊,福爾摩斯?離夜場演出只差三刻鐘了。”
“他應該在化妝室里。我再敲敲。”
福爾摩斯咚咚敲門,接著不耐煩久等,便轉動門把柄,把門打開。
“福爾摩斯,瞧!他趴在化妝臺上吶!”
“真希望我們沒來遲。來,幫我一把!”
我們倆小心翼翼地把亨弗萊斯的身子扶直,吃驚地發現化妝臺上布滿了鮮血,他的衣服上也凈是血。
“哎呀!我們來遲了。”我驚呼道,“剃刀割斷了他的喉嚨!”
“可憐的人兒!”福爾摩斯哀嘆道,語調中現出自責的心情,“我答應過他今天晚上給他解除煩惱,卻沒料到結局竟是死亡!”
“看來是煩惱把他折磨得實在活不下去了,只好自殺,一死了之!”
福爾摩斯突然瞪我一眼:“自殺?胡扯,華生,這是一起謀殺!”
“可他手里攥著那把剃刀呢。”
“殺人犯在被害人還沒僵硬之前有時間把剃刀塞進他的手里。總之,看看那傷口,那像是自殺嗎?”
“看不出為什么不是。”
“仔細看看,老伙計。傷口的深度十分均勻,而人用剃刀自殺的傷口則往往是劃得稀里歪斜的。不,這是謀殺,華生。我也知道是誰干的,可我還沒掌握證據。得想法設個圈套讓案犯自行暴露出來。”
“什么樣的圈套,福爾摩斯?”
“眼下沒工夫跟你細談啦,分分秒秒都得抓緊。華生,你趕快去警察廳,盡快把格雷格遜叫來!”
“好,我這就去,福爾摩斯。”我說,轉身正要離開,福爾摩斯又囑咐我。
“華生,馬克·亨弗萊斯之死,除去格雷格遜,別告訴任何人。劇院里要是有人問起亨弗萊斯,就說他在化妝吶。”
“可是戲馬上就要開演啦,怎么辦?”我問道。
“這你就甭管了。快去警察廳!快!”
我立刻去找格雷格遜警探,可沒料到竟會花費了那么長時間。值班警官告訴我格雷格遜出去辦另一件案子,過一會兒才會回來。我只好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時不時著急地看一眼手表,等得我都快不耐煩了,最終苦等了近一小時光景,格雷格遜才露面。
“格雷格遜,快跟我走一趟。劇院里發生了一起謀殺案。”
“什么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問道。我拉他上了一輛我雇好的馬車。
“路上我會講給你聽。卡比,十分鐘內趕到劇院,我重賞你!”
馬車飛快地抵達劇院門口。
“戲要是還照常上演,現在恐怕也快演完了。”
我們進入劇院,悄悄走到舞臺側翼。
“我真納悶誰在扮演斯威尼·托德吶?”我驚訝地說。
格雷格遜和我站在那兒,近得幾乎手摸得著臺上的演員。我困惑地盯視著斯威尼·托德。
“這不可能,格雷格遜,”我悄聲說,“馬克·亨弗萊斯在舞臺上吶,可我剛才親眼見到他抹了脖子啊!”
“嗯,我可不信鬼,華生大夫。”他搔搔腦袋瓜子。
“老天爺,那是福爾摩斯!”
我驚呆地站在那里。福爾摩斯演得棒極了,出色地扮演了斯威尼·托德,一招一式都學馬克·亨弗萊斯,連嗓音都像他。盡管化了妝,粘了一把大胡子,換上了理發師服裝,我還是看出那是福爾摩斯,沒錯兒。至今他仍然以他那股機靈勁兒啦,他那種縝密的觀察啦,他那些實際的行動啦,叫我驚嘆不已,這些本事眼下正使他從容不迫地在舞臺上演戲。我見過福爾摩斯喬裝改扮成形形色色的人物,可那是在現實生活里,而目前他卻是游刃于虛擬的戲劇生活中。我發現他大有演技天才,這倒是我以前壓根兒沒料到過。片刻后劇終,觀眾起立喝彩叫好,福爾摩斯謝幕多次后匆匆朝我跑過來。
“謝天謝地,你們倆終于來了!”他說。
“福爾摩斯,你這是在搞什么鬼花樣啊?”
“很明顯嘛,華生。我偽裝成那名已死的演員,期望案犯自行暴露出來。”
“可這真是太冒險了,福爾摩斯!”
“干我這一行就得冒險,格雷格遜。可是這次白干了,沒起作用,真糟糕!”
“怎么沒起作用?”我問道。
“那名案犯一直沒露面攤牌。我太低估了他的狡猾。”
“福爾摩斯先生,恕我直說。”格雷格遜插嘴道,“我認為您一發現亨弗萊斯的尸首就該把這個案子交給我來追查,而不該一時興起喬裝改扮上臺炫耀!”
福爾摩斯站在那里沒搭理格雷格遜,卻若有所思地說:“嗯,當然啦,我現在明白了。只有一個人可能殺死了亨弗萊斯先生!”
“誰,福爾摩斯?”我問道。
“現在照我說的去做,馬上就會給你們指出來。我先獨自回亨弗萊斯的化妝室,你們倆隨后跟來,待在門外不讓人看見的地方,但要聽得見我的聲音。”
福爾摩斯匆匆離開,我們望著他又邁出馬克·亨弗萊斯的步態走進一號化妝室。格雷格遜和我隨后隱藏在那間化妝室附近的樓梯口那兒。
“要知道,大夫。”格雷格遜說,“我挺喜歡福爾摩斯先生,可有時也生他的氣。他不該冒那么大的風險!”
“他啊,永遠不會改變這種作風。”我茫然地答道。
“他要是不改變這種作風,早晚有一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早已一命嗚呼,悔之晚矣!”格雷格遜既嚴肅又詼諧地說。我正格格發笑,忽然聽見一號化妝室里傳出一陣叫嚷。
“你這個魔鬼!”那聲音喊道,“得讓我殺你多少次才能把你殺死?”
“格雷格遜,快,福爾摩斯遇到了危險!”
我們倆快步沖向那間化妝室。門一給撞開,眼前的景象極為可怖:德里克·林賽手持一把鋒利的剃刀站在那里揮舞,福爾摩斯正跟那個家伙搏斗,拼命閃避那把剃刀割他的脖子!
“華生!格雷格遜!快抓住他的胳臂!當心那把剃刀!”
感謝上蒼,福爾摩斯設法調動了林賽的位置,使他背朝向我們。格雷格遜倏地從他身后奪去剃刀,揮拳痛擊他的下巴,把他打翻在地。林賽起先呻吟,接著哭了起來,手里還攥著一把福爾摩斯扮演的斯威尼·托德的大胡子。
“干得干凈利落,格雷格遜!”福爾摩斯夸贊道。
“你沒事兒吧,福爾摩斯?”我問道。
“沒事兒,謝謝你,老伙計,可我有點累了。格雷格遜,接下來的事交給你去辦吧,這一整天真把我折騰得夠嗆!”
格雷格遜把林賽押走了。福爾摩斯卸了裝換上便服,點上煙斗,臉上露出十分滿意的笑容。過了片刻,我們便回到貝克街。
福爾摩斯在一把圈椅上落座后,說:“經過了這一天狂暴的日子,現在又回到家中,多么使人寬慰啊!”
“是啊,這個案子真是極不尋常,福爾摩斯,可我還沒完全鬧明白。原本像是有人想叫馬克·亨弗萊斯發瘋,自認為是個殺人犯,這全靠那把血跡斑斑的剃刀和那雙沾滿泥巴的靴子起作用。”
“完全對,老伙計。那人想先用陰謀詭計來制約他,然后再把他殺死,讓人相信他是自殺而亡。你看誰有那種謀殺動機呢?”
“三個人有這種動機,福爾摩斯。那就是亨弗萊斯太太,她的情人維奈利先生和德里克·林賽經理。我得說起先我懷疑過亨弗萊斯太太。”
“我也這樣懷疑過一陣子,可后來覺得不合邏輯。她知道我在懷疑她,由此也可推斷她的情人想必也明白這一點。”
“那她必定知道你答應過她的丈夫今夜會給他解除困擾。看來,她和維奈利先生不大可能趕在這當口制造這起自殺事件。”
“對,華生。”福爾摩斯點燃一支雪茄抽起來,“所以,我就著手調查了德里克·林賽的事務。你記得亨弗萊斯說林賽曾經幫助過他,才使他又重新回到舞臺上,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而我卻發現那其實是亨弗萊斯把他整個劇院財產都抵押給林賽了。亨弗萊斯一死,林賽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占有那家劇院啦。于是,我確信那名殺人犯是林賽。”
“可他殺了亨弗萊斯之后,又看見亨弗萊斯出現在舞臺上,一定大為納悶吧。”
“我那一招兒其實并不大高明,老伙計。”福爾摩斯笑著說,“我沒料到林賽看見他殺了的人又活躍在舞臺上,居然沉得住氣,克制住反應。”
“那你認為他為什么不露聲色呢?”
“本性嘛,華生。貪婪!一種對金錢的病態追求。他如果在演出時襲擊我,那就得退款給觀眾。貪婪壓制了他別的感情,讓他等戲演完后再要我的命不遲。”
“要知道,福爾摩斯,這個疑案倒是破了,可我想向你說句知心話。今天晚上劇終后,你等待林賽攤牌時,我覺得你有點太疏忽大意了,脖子差點兒挨了一刀!”
“我也要向你說句知心話,華生。”福爾摩斯探身對我說,“我自己也覺察到了這點!”
“你倒謙虛起來了,福爾摩斯。”
“這倒不是,老伙計。反正今后你如果發現我……嗯,表現得太過自信,或者沒把一件案子當回事,就請你悄悄在我耳邊說聲‘斯威尼·托德!’那我就會感激不盡啦。”
我不禁格格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