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旭清

近來,全國的煤礦事故此起彼伏。今年以來,煤礦死亡事故已造成死亡2700多人。小煤窯的事故尤為突出。以湖南為例,截至今年4月底,煤礦事故比去年同期增長59%,死亡人數增長63%。5月底國家安全生產監察局對湖南進行檢查,發現該省小煤窯已由去年年底的2000家猛增至4000多家,這些小煤窯70%屬無證非法開采。
今年6月12日國務院發出通知,要求對全國范圍內的小煤窯進行關閉整頓。各地都有行動,也解決了不少問題,但據筆者了解,其中仍存在不少問題。
兩個值得懷疑的數字
全國有多少家小煤窯?有多少屬于無證開采?國家有關部門說是4萬家,去另一個部門采訪,說要超過這個數字。有關于小煤窯的數字總是很模糊,這顯然與各地“打埋伏”有關。
6月份筆者對湖南進行過一次采訪,某市兩次匯報小煤窯數目,都不相同。一次為1200家,另一次為1400家。知情者說,兩個數字都不真實,該地小煤窯要遠遠高于這些數字。有的人說,這個數字是動態的,在開采方便的地區,今天還是一條山溝,明天就可能出現三五家小煤窯。
另一個不好說清的數字是事故死亡人數。據有關部門統計,今年有2700多人死于煤礦事故。這也值得懷疑。調查中我們發現,發生死亡事故后,許多小煤窯主往往采取私了方式,窯主和死者家屬坐在一起,達成某種協議便一了百了。今年我們對湖北一家小煤礦進行過一次追蹤采訪,當我們和死者家屬把火化單拿到手時,窯主仍不承認發生過死亡事故。連縣里的人也說,死沒死人,他們說不清。
小煤窯主是何許人
貴州的一個地方官員說:他們那兒小煤窯主的文化素質很低,達到小學文化程度的只占24%,這些人根本不懂安全管理,連安全設施說明書也看不懂。貴州有家小煤窯,本來井下有防爆設施,因為窯主沒這方面常識,把防爆層故意破壞了,結果釀成一起爆炸事故。
一個國有企業管理者認為,小煤窯主之所以能掙到錢,是因為他們比國企的管理者更狠,對待礦工像對待豬狗,強迫工人每天為他們干十幾個小時,而且隨意不發工資。他們一般都有自己的打手,誰不聽話就下毒手。為省錢,他們就不購買安全設施。安全管理更差,他們可以隨便把電焊機拉到井下去,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情況下焊接設備或點火取暖。
我們對小煤窯主的身份做過一次調查。湖北某鄉鎮的十幾個小窯主除了貪官的親朋就是無賴。群眾說,沒靠山你又不敢耍無賴就做不成小窯主,他們之所以能掙錢靠的是無法無天,許多小窯主有打手,有槍,不老實就給你一槍。他們有錢有勢,不把人命當人命看待……山西一家小煤窯今年井下發生爆炸事故后,為防止事故外傳,逃避責任,竟殘忍地關上了井下工人逃生的出口!
這些殘忍的小窯主一般遇不到反抗,他的雇工都是些老實巴交的農民。
小煤窯啃掉大礦口糧
“大礦”經濟形勢嚴峻大概差不多十個年頭了。東北各省和華北、西北都有許多礦連續十幾個月不發工資。大多煤礦職工把困難歸罪于小煤窯,說是小煤窯爭奪了他們的市場,搶了他們的飯碗。一個國營大礦領導說:據我的觀察,大礦的日子好過,靠關小煤窯,關得緊,我們的銷售情況就好,工人就能發工資,關得松,我們的日子就不好過,礦上就怨聲載道……
國家的發展需要多少煤,現在產量多少,該關閉多少小煤窯?應該清楚。現在情況是,許多地方政府不清楚這些,對小煤窯的管理很混亂,所謂“松”和“緊”都是上級的臉色決定的。而十幾年的關井整頓已把小煤窯主鍛煉得很會看風使舵,很會和政府打游擊戰,管得松了就上馬,管得緊了就撤人。湖南有家小煤窯曾經上上下下40多次,問他今后還開不開,他說看形勢。
湖南小煤礦的興旺是因為他們搞垮了大礦,山西小煤窯的紅火是因為他們搶占了大礦的市場。大礦競爭不過小窯原因非常復雜,除了管理上的原因,如吃大鍋飯,企業辦社會等等,還有幾條重要原因,一,小煤窯的銷售路子比大礦野,關鍵時候他們可以葷的素的一齊上,有錢能買鬼推磨,難道不能買開市場?事實證明效果很好,大礦賣不出的煤,運到小窯很快南下北上。二,偷稅漏稅的問題。各地都有貪官,有的愛美女有的愛金錢,關鍵時候美女金錢一起上,稅的問題好解決。大礦比較“死板”,很難偷稅漏稅。三,小窯的勞動力廉價,安全設施投入很少,貴州一個小窯主說,他幾千塊錢就能建一座小窯。湖南的小窯主建一座年產8萬噸的礦只需投入100萬元左右。而建一座大礦則投入大,見效也慢。
總之,大礦沒法和小窯競爭。如果不加保護,今后國企職工的日子會越來越難過。
膽大妄為的小窯主
小煤窯的非法開采由來已久。80年代初國家就開始對非法小煤窯進行整頓,后來又經過1994年的關井壓產,有的小煤窯曾被連續關閉過十幾次、二十幾次,但又復工了。
為什么小煤窯主這樣膽大妄為?!
小煤窯的開采成本非常低廉。首先是勞動力廉價,每天小煤窯主只要給工人20元錢,他們就會賣力十幾個小時。死一個人只要一兩萬就可以打發走人。許多小煤窯的水、風、電全都由國營大礦為之負擔,此情況湖南最甚。郴州許多小煤窯都有與國營大礦打通的巷道,讓大礦為他們排水通風。許多小煤窯甚至在國營煤礦的變壓器上方的線路上夾幾個鉤子,輕輕松松偷來電。這樣,小煤窯開采一噸原煤只需30元左右的成本,而賣出價目前已達到近190元。
煤炭產地一般在落后山區,工業不很發達,除了挖煤之外就靠種莊稼,而一擔糧食只能賣幾十元,遠遠沒有冒險挖煤來錢容易,因此就出現了許多“冒險家”。 1999年5月,湖南寧鄉縣一個惡霸窯主為了奪得一條國營煤礦的巷道,他組織一伙不法之徒,拿獵槍向正在井下吃飯的國企職工開槍,致使多人受傷,一人終生殘疾。在東北、西北地區都不斷傳來小窯主雇人行兇的消息,弄得礦區人心惶惶,面對小煤窯主的橫行他們敢怒不敢言。
官員入股攪渾局面
許多產煤區都是經濟落后地區,沒大企業,全年財政收入的30%以上來自小煤窯,如果依法對小煤窯進行取締,鄉鎮就有可能發不出工資。湖南婁底一名領導說,婁底有1400多家小煤窯,如果關閉了,起碼40%以上的鄉鎮干部和教師開不出工資。這名領導說,從某種意義上,保護小煤窯就是保護自己的飯碗,因此,在這些產煤大區,關閉小煤窯的阻力很大。
在永興縣一個叫西關沖的小煤窯,筆者扮作購煤者,問姓鄺的礦主:“聽說,你們這兒要關閉非法小煤窯,你西關沖不會被關閉吧?”這個礦主答:“我們這礦雖然不合法,可是合理,天天有鄉鎮領導來我這兒值班數車數,一噸煤收我20元錢。不是和你吹,關閉了我這礦,鄉鎮那些當官的就得去喝西北風。”
6月初,筆者與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節目組去湖南暗訪郴州小煤窯,到長沙剛與省里有關部門領導吃過一頓飯,郴州就打來電話說他們已知道我們的暗訪計劃。而與我們一塊吃飯的都是處級以上負責煤礦安全監督監察的領導。由此可見保護小煤窯利益的不但是地方官,還有負責關閉整頓小煤窯的官員。
湖南、陜西、吉林等省最近都發現,許多小煤窯有地方官員股份,多年來他們一直扮演著雙重角色,明處是政府官員,甚至是負責關井的政府官員,暗處他們又是拿紅利的小煤窯主。湖南雙峰縣彩合煤礦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30多個股東中竟有十幾個是鄉鎮和縣里領導。試想讓這些人去關閉小煤窯怎么能關得成?
關井已經把老百姓的心弄疲了。最近筆者隨國家有關部門對小煤窯比較集中的地區進行采訪,幾乎沒有老百姓再相信關閉小煤窯這回事。山西一名村民對筆者說:“我眼看著小煤窯被關閉了十幾次,每次縣里鄉里都來成百的人,前頭警車開道,后邊喇叭大吼,拍了幾個鏡頭就班師了,哪里還管小煤窯再不再生產。你說這不是在演戲又是什么?”
被恐嚇和收買的大礦
聽說筆者一行人來督查關閉小窯,一個國有大礦領導馬上表明態度:既不歡迎也不反對。
他坦率地說,你說我害怕小煤窯主?我就是怕。那年我當礦長時停了一家小煤窯的電,小煤窯主曾經要出40萬買我的人頭,嚇得我趕緊把孩子送親戚家了,那段時間我出門,甚至下井都帶著槍。我怕暗殺。人有幾條命?要死到戰場上,為國捐軀還留個好名聲,死到小窯主手里算啥?
在湖南郴州,國企煤礦一個很能罵小煤窯的科長,在我們請他帶路去暗訪小煤窯時,突然向我們發起火:“你們這些記者,拍完走了,我們長期在這兒生存的人咋辦?他們把我的人頭買了咋辦?”
采訪過程中一個鄉鎮領導偷偷對我們說:“小煤窯之所以屢禁不止,固然有地方政府管理不力的原因,可是不得不承認,國營大礦的懦弱也幫助了他們。小窯主一說殺人,就嚇得大礦的人縮回了脖子,說要錢就給錢,說要物就給物,他們怎么不得寸進尺?”
他又說:“許多開煤窯的人都是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農民,怎會知道哪兒有煤?怎么把煤從百米深的井下挖出來?還不都是因為有大礦職工在做‘幫兇和‘內奸!他們不但做小煤窯主的技術指導,還可恥地出賣地質資料。”
國營煤礦領導也承認礦上確實有“內奸”,過去他們對這些人作過嚴肅處理,但“內奸”還是層出不窮。據一個鎮委書記透露,一個國營大礦礦長曾經就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內奸”,在附近的小煤窯有不投資的“干股”……

怎能一個“關”字了得
這次關閉整頓小煤窯發現了不少問題,而這些問題不是一個“關”字就能了結的。
突出的問題是對官的管理。管煤礦的官是上級任命的,小窯主是領導暗許的,他們背后有靠山。老百姓說,這些問題都是“官”們一手造成的,過去他們多次反映過,多次提過合理化建議,但始終沒能解決問題,啥原因?官的權力太大了,老百姓的權利太小了。
筆者認為,建立煤礦秩序首先應該解決當官者蔑視法律的問題,不破除內外勾結的關系網,就不能解決小煤窯問題。官官相護在中國有傳統,誰管我的“帽子”我就聽誰的,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是把權利多給老百姓,管小煤窯的官如果是他們選出來的,情況就會大不一樣,他們就不敢這樣膽大妄為。
在小煤窯打工的人發牢騷說,我們小煤窯上的人有多少“生存權”?我們一天被逼迫干十幾個小時,挨打受罵,出牛馬力,吃豬狗食,死了,萬把塊錢就把我們打發了,哪有什么“生存權”?據調查,絕大多數小煤窯的打工者有苦無處訴,有冤無處申,為了拿一點賣命錢只得忍氣吞聲。
當官的在錢面前出賣原則,小煤窯主在錢面前出賣良心。在調查中,筆者發現許多打工者居然也因錢而昏了頭腦。貴州一個煤礦發生瓦斯爆炸后,筆者在事故現場看見,有人對死者家屬得到4萬元撫恤金表示羨慕。許多家庭死了人,聽不見哭聲,只有一片爭奪撫恤金的吵罵。這使得記者的心情尤其沉重:小煤窯不僅在破壞生態、破壞國家經濟,也在撕裂著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