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莉
從文學表現的形式上來說,唐詩宋詞、唐宋八大家,歷來被認為是中國古代文學發展到高峰的時代性標志。從文學批評的方面來說,與這些文學高峰相對應的,則是古代的詩論、詞論和文論。
詞論(詞學)無疑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領域的一個重要方面。實際上,伴隨著詞作形式的出現以至興盛、發展的歷史,詞論批評也歷經唐五代、兩宋、金元和明代的幾個時期,從而形成了其發軔、確立和完成、分化和凝定的不同歷史發展和演變的階段。以往的詞學研究,確實注意到了這種貫通歷史的發展路數,并給每一個時期的詞學批評有所定位。然而,就各個時期的詞論(詞學)發展狀況的研究來說,無疑還需要更為深入、細致和有特色的研究成果的出現。丁放博士的《金元詞學研究》一書,作為具有充實研究、填補空白性質的學術成果,既豐富了古代文學批評領域的個案研究,也使我們看到了詞學研究的新進展。
《金元詞學研究》分為八章。在第一章緒論中,著者首先說明了本書的研究對象是金元兩朝的詞學理論,研究范圍則涉及詞話、詞學序跋文、詞樂資料、詞學總集(選本類)、詩詞創作中的詞學理論、各種筆記小說野史中的詞學資料;研究目的和所要解決的問題在于探討金元詞樂衰亡的背景、原因、過程和表征,以及金元詞學總集的文獻價值與理論意義、金元詞論發展狀況與特點、金元詞學的接受過程與特征等幾個方面。接著,著者追述了唐宋詞學的發展及其對金元詞學的啟示和影響,探討了詞樂在唐宋時期的發展與演變,并且對二十世紀金元詞學研究現狀做了簡要的回顧。可以看到,著者正是在對唐宋詞學與詞樂的發展有所認識和判斷的基礎上,在時賢研究成果的促進下開拓自己的金元詞學研究領域的。
第二章金元詞樂研究部分是本書一個突出的研究重點,也可以說是最具特色的研究課題。著者著重探討了金元詞樂衰亡的背景、原因、過程和表征。此章的立意在于“詞即音樂”,詞是“唐宋樂舞、歌曲的音樂載體”,所以研究詞學必須從詞樂研究開始。自古音樂有雅俗之分,金元音樂亦如此。雅樂則不過是金承自宋,元又承自金的。據著者考證,“直至元代,宋金之詞尚有可歌者,但已漸趨于衰落”,究其原因,前人有言曰:“文士之詞,可傳而失律,樂工所歌其文不足傳,此詞之音律所以亡也。”著者以“樂譜不發達”、“宮調減少,標調之詞更少”、“詞牌由轉化到衰落”等為詞樂衰落的標志,在分析唐宋官修樂譜的失傳,詞作的脫離宮調,以及詞調的缺少創新,詞調之轉為南北曲等為詞樂走向衰落的具體原因的同時,更指出其根本原因還在于社會政治歷史的變遷,如元代的禁止妄撰詞曲和倡導北曲抑制南曲,就是當時社會政治變遷的直接反映。也因此,“北曲(包括散曲、雜劇)遂取代了曲子詞成為一代文學的正宗”。此章可以說是著者為后面的研究所做的鋪墊。詞樂的衰落與消失,必然導致詞壇創作的衰微,而當時的詞學(詞論)所體現的主導風氣與思想價值、文獻價值和認識價值之與時代的關系,也就成為值得關注的研究內容了。
本書第三章以下至第七章大體上屬于詞學理論方面的個案研究,相互間又顯出比較強的系統性和一貫性。比如第三章,是對具有詞學總集性質的詞學文獻的研究,著重討論金代元好問的《中州樂府》與金代詞風、宋元之交周密的《絕妙好詞》與雅正派詞論、元鳳林書院輯《元草堂詩余》的收詞對象及主旨等問題,著者指出:《中州樂府》的主要價值在保存文獻,可略窺當時詞學之門徑,弱點在于理論性不強;《絕妙好詞》的主要價值在輯佚與校勘,可見南宋詞風主流與清麗雅正的選詞標準,以及對元初詞學理論的影響。通過考證,著者認為《元草堂詩余》的收詞對象并非“皆南宋遺民”,所選題材廣泛,要在清麗婉約,絕少慷慨豪放、綺艷、俚俗之作。這些論斷,都是著者詳加分析材料、認真辯駁舊說時論而產生的心得體會,嚴謹而扎實。再有,在第四章中,著者以元初張炎所著詞學專著《詞源》為研究核心,向上述及楊纘、吳文英、沈義父,向下論至陸輔之的《詞旨》,就宋代詞學理論的總結方面加以鉤沉討論。特別對張炎的《詞源》做了多方面的深入研究,并就其詞學理論上的建樹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在接下來的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中,著者著重從時代性發展演變的角度,專門論述了“金元之交的詞論”、“元代的詞論”、“后世對金元詞學的接受”等幾個方面問題,應該說也同樣是本書的重頭研究課題。其中,首先論述了以王若虛、元好問、劉祁為代表的金元之交的詞論。在討論王若虛的“是蘇(軾)非黃(庭堅)”的詞學觀時,著者取材豐富翔實,議論筆調細密,讀之饒有興味。著者對元好問與金代主流詞論的討論,總結出元好問詞論的“肯定蘇(軾)辛(棄疾)豪放詞”、“肯定發憤之作”、“論詞重情”、“論詞重味”等諸特點,以及稱其“代表著金代詞論的最高成就”的評價,也都是切近實際和公允的。在論及劉祁《歸潛志》時,著者在肯定其詞史價值的同時,也指出其“關乎詞理的觀點不多”的不足之處,其判斷同樣是比較客觀而準確的。
就元代的詞論,著者以周密的各種筆記、元代詞集序跋、元代詩話與筆記等為素材,廣泛、深入、細致地加以分析和探討,足可見著者的研究功力。比如,著者細致地研究周密的各種筆記,指出其記錄了與詞樂有關的資料,記錄了一些亡國之音,生動記載了南宋臨安等地的繁華景象,記錄了著名詞人的生平軼事等等,分析發掘了其中的詞學史料價值。再如,著者深入研究元代詞集序跋,關注到論者不甚注意的人物論文,言前人之所未言,將其中包含的詞學理論分出三派,或鼓吹婉約雅正(鄭思肖、鄧牧、舒岳祥、仇遠、吳澄、戴表元),或提倡慷慨豪壯(王博文、趙文、甘楚材),或徘徊調和(朱晞顏、劉將孫),對其代表人物與旨趣,著者都一一論述,多有創見。至于元代詩話與筆記中的詞論,著者同樣以鉤沉拾零的方法加以研討,其中涉及吳師道的《吳禮部詩話》,著者言其肯定豪放慷慨之詞,贊賞有強烈愛國熱忱與故國之思的詞作,但亦非全盤否定婉麗之詞。還有劉塤的《隱居通議》,著者言其“重陽剛之詞而貶婉麗之作”。再有,著者列舉盛如梓的《庶齋老學筆記》、李治《敬齋古今黈》、陳元靚的《歲時廣記》中的材料,來說明元代詞論的特點,也是細致入微的。
關于后世對金元詞學的接受問題,著者的目的在于說明金元詞學在古代詞學史上承上啟下的地位,特別是對后世詞學的影響。其中以后世(主要指清代)對周密的《絕妙好詞》、宋末遺民詞集《樂府補題》、張炎的《詞源》的接受過程與態度為例,分別詳細論述了《絕妙好詞》在清代的重現和刊刻、《絕妙好詞箋》及續書的問世對清代浙西詞派的影響、常州詞派對《絕妙好詞》的批評和吸收;《樂府補題》的重新問世及后人對其主旨的理解、《樂府補題》諸詞寓意辨析、《樂府補題》與近三百年“比興寄托”說的演變;《詞源》的再發現及明清學者對其中詞學理論的研究、《詞源》在二十世紀的接受等等。著者論辨分析,無不精到細致,足以令讀者概觀后世對金元詞學研究、繼承和發展之要領。
作為純學術、具有實證性的研究成果,《金元詞學研究》一書,無論在研究選題、研究方法、提出見解、得出結論等方面都是值得稱道的。正如本書著者所言,金元之后的明代詞學研究目前也相對冷寂,故期待著本書著者能進一步有所研究,有新著問世。
(《金元詞學研究》,丁放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5月版,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