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2月27日,張學良感到了氣氛的異樣:井上溫泉四周的警戒人數突然增加,戒備也森然起來。雖然與外界隔絕,他還是覺得可能有什么重大事情發生了。
張學良的感覺沒有錯。第二天,震驚臺灣和大陸的“二·二八起義”爆發了。
三天之后,負責看管的劉乙光接到保密局的電令,即刻準備將張學良解回內地,關到江西興國縣陽明洞。劉乙光立即依命而行,收拾行裝,打包裝車。上路的準備還沒做完,保密局又傳來電文,要求做好在臺“長期管束”張學良的準備。以往看守張學良的特務隊電臺,每周只向南京方面通報一兩次情況。值此非常時期,毛人鳳規定,每天通報三次,遇緊急情況則隨時呼叫。令劉乙光驚駭的不止于此,毛人鳳還傳達了蔣介石的“圣諭”,務必不使張學良乘亂被劫或逃走,必要時可將其擊斃。
劉乙光即做好應急的準備,一旦張學良越獄或有人劫走,他就采取緊急處置,把張學良和趙四小姐于混亂中打死,然后對上面報告是“亂民”前來劫獄時所為。
盡管機關算盡,蔣介石的心計還是被張學良掌握了,那是劉乙光的部下和憲兵方面有人偷偷告訴他的。那幾天張學良一直在盤算,如果劉乙光真要下毒手的話,自己是引頸就戮呢,還是先下手把劉乙光殺了,或者同歸于盡?思來想去,都是極不情愿的。萬幸,事變很快平息。
5月,遠離塵囂的新竹山中,流泉淙淙,山花爛漫。“二·二八”前后那段不愉快的日日夜夜,已伴隨早春二月的春寒,掩息在蔥郁的山巒中。調整了心緒的張學良,已逐漸適應周圍環境。正當他將自己的苦悶釋放在捧卷研讀明史時,國民政府參政員莫德惠進山來了。這是張學良到臺灣后,第一個渡海前來看望他的人。
莫德惠,字柳忱,是奉系的元老,張學良視其為父執。張作霖對其很是賞識,1926年讓他任奉天財政廳長,并曾代理省長。張作霖皇姑屯被炸時,他因同車而致使腿上受傷。抗戰期間,莫德惠身任國民參政會主席,并投入了對東北難民和東北軍眷屬的救濟工作,自張學良被“管束”后,他一直在為其獲釋而奔走。張學良最初幽禁奉化溪口,心情十分煩躁,莫德惠得到蔣介石核準,趕至山上,淚花閃爍,動情寬慰。
莫德惠第二次探訪,是在重慶舉行政治協商會議時,關心張學良的人發動了恢復其自由的活動,東北軍舊部也希望他能早日重返軍中。莫德惠面陳蔣介石,獲準赴桐梓探望。莫德惠見到張學良第一句話就是:“漢卿,你要自由了。”
張學良從莫德惠口中得知,蔣介石迫于形勢,表示愿意解除對張學良的“管束”。蔣介石讓莫德惠轉告張,必須接受三個條件:一是要承認西安事變是上了共產黨的當;二是要交還“九·一八”事變時,蔣介石拍發的不抵抗電報;三是恢復自由后要出國定居。張學良聽后,沉思良久,默然無語。這三個條件自己是斷然無法接受的,這就意味著恢復自由成了泡影。張學良本想直敘衷腸,戴笠派的特檢處處長李肖白寸步不離,所以心里的話只好咽壓到肚里。莫德惠在桐梓住了兩星期,兩人只能談家常與讀書心得,絕口不談政治。有一次散步時,莫德惠悄悄問張學良,幾時可以重獲自由。張學良說估計有兩種時機他可以出來:一為對日抗戰獲得最后勝利之時;一為國民大會召開,一致公推蔣委員長為大總統。但這兩種估計都落了空。莫德惠來桐梓時,帶來蔣介石送給張學良一塊懷表。張學良接過表幽默地說:“時間已不短了,這塊表很好,它是不容易停的。”他也將下野留洋時于瑞士買的菲利浦牌金表,請莫德惠轉送給蔣介石,暗示“關押十年,已經期滿,應當釋放了。希望蔣介石能守一次信用”。莫德惠知其寓意,便風趣地說:“自有佳期,君莫問。”結果,佳期未到,張學良反倒成了井上溫泉的幽居人。
莫德惠此次來臺灣,成了他在張學良被幽禁之后的第三次探訪。
張學良對莫德吐露心境時談到,自己很想做一名歷史教授,在臺灣大學教授明史,也想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做一名研究員。甚至想有機會效仿朱熹和王陽明,設壇講學,培養弟子……張學良對莫德惠說:“我讀史所得的啟示,發覺世間最有權威的人,不足以治人。或者說,世間唯一可以治人者,唯學術而已。”
莫德惠從張學良的談話中,感到眼前的張學良已非昨日的心態。當他下野出國歸來后,對蔣介石的獨裁統治表示擁護。張學良在致友人的信中寫道:“意大利與德國之復興,主要是由于人民全心全意擁護領袖,使領袖得有充分力量克救國途上的障礙。……我國人民若要救國,必須真誠信仰領袖并擁護領袖。”同以前的少帥相比,現在的張學良簡直判若兩人。
莫德惠辭行時,張學良以一首《柳老渡臺來書》五言詩相贈。
十載無多病,故人亦未疏;
余生烽火后,惟一愿讀書。
莫德惠自臺灣歸來后,心緒難平,總覺得應該將張學良的情況公諸于眾,令世人對其行蹤和心態有所了解,才不虛此行。于是,他提供情況和照片,由攻玉寫了篇《張學良在臺灣》的文章。是年6月,此文發表在由上海藝文書局發行的《藝文畫報》第1卷第12期。
這是張學良被囚十年以后,第一次有消息和照片刊出,這時世人才得知他已幽居臺灣。但該文不可能真實披露出他在井上溫泉的生活境況。網球場上合影中的微笑,遮掩著他難言的心態。
不久,張治中又來到井上溫泉。
西安事變之后,張治中曾探訪過張學良兩次。
第一次是在張學良陪同蔣介石回到南京,暫時被安頓在宋子文的公館。適時雖然對張學良尚未審判,但張治中已從蔣介石《對張楊之訓話》中,感到了潛藏的殺機,不禁為之擔心。雖然他正在蘇州秘密研究京滬區抗日戰爭計劃,但獲悉張學良已到南京,便驅車來探望。匆匆分手時,張學良還癡情地提到:“打日本鬼子,我們非團結起來不可,好好準備不可。現在日本人步步進逼,形勢危急,我也非早日回去不可。請文白兄向委員長轉達我的要求,早作決定。”
張治中第二次探訪張學良,是在1938年。他從淞滬前線下來,轉任湖南省主席。當時張學良正移禁在沅陵鳳凰山。張治中赴湘西視察并部署抗戰準備后,專程到鳳凰山探望。敘談中張學良說:“抗戰一年多了,全國軍民都踴躍參加,我身為軍人,反而旁觀坐視,實在憋不住了。”“只要我能出去,做點什么都行,務必請向委員長轉達我的意思。”他接受了張治中的建議,當即伏案給蔣介石寫了一封短信,要求參加抗日戰爭,托張治中代轉。
屈指算來,張治中與張學良離別已近十年。
事先得到通報的張學良和趙四小姐,已在院中等候了。相攜進入客廳落座后,張治中對張學良說:“現在形勢變化很大,政府內外都有很多人在為你的自由奔走呼吁,蔣先生不會看不到這一點。”接著又向張學良介紹了國內各方面的動態,講述了國共兩黨從談判桌到戰場的較量。
張學良不無傷感地問道:“我何時能恢復自由?”
張治中安慰他說:“國內總是要和平的,國共兩黨終究是要恢復和談的。依我之見,國共和談成功之日,即你恢復自由之時。”張學良臉上浮現出笑意。他從張治中的談話中,看到了自己獲得自由的另一條途徑。
張學良拜托張治中向蔣介石和宋美齡轉達兩點要求:“第一點,我希望能夠恢復自由。這個問題,我已經想了11年。為了讓人放心,恢復自由以后,我哪里也不去,蔣先生住在哪里,我就住在哪里。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別的請求,也不一定做事情,蔣先生可以先考察我一個時期后再說。”
“第二點嘛,”張學良抬眼看看窗外,壓低了聲音說,“我希望劉乙光一家從這兒搬出去。他帶著家眷,孩子又吵又鬧,使人感到很不安靜,又不方便。他名為照料我的生活,實際上干涉我的地方很多。他搬出去,我的生活自己可以管理,起碼可以有一定的自由和清靜。這兩點,請文白兄一定轉達到。”
張治中向張學良保證,一定如實地轉達給蔣委員長。臨行張學良贈詩作別。
總府遠來義氣深,山居何敢動佳賓。
不堪酒賤酬知己,惟有清茗對此心。
依依惜別時,張學良緊緊握住張治中的手,動情地說:“你這次來,我實在是萬分感動。從今一別,又不知何日能再重逢。”兩人相對黯然。
張治中歸回不久,上海《大公報》發表了兩人在井上溫泉的合影。一并見諸報端的,還有張學良的親筆詩稿。
1949年,蔣介石發表元旦文告,宣布下野,李宗仁為代總統。李表示愿意與中共進行和談,中共亦立即表示了談判的誠意,同時,要求釋放張、楊二將軍。李宗仁為了做出國共再次和談的姿態,就職的第二天,發布代總統文告,文告正視中共這一要求,答應釋放所有的政治犯。隨后,李宗仁接連給參謀總長顧祝同,還有重慶綏靖公署主任張群發電報,命令釋放張學良和楊虎城。
為將此事落到實處,李宗仁派遣得力助手程思遠直飛臺灣,作為代總統的代表,與時任臺灣省主席的陳誠商議釋放張學良之事。
陳誠面有難色,他深知蔣介石對西安事變的主要人物張學良,耿耿于懷。為了表示對代總統的尊重,他托詞有關張學良的幽禁一事,一向統歸軍統局管理,只聽命于委員長一人,別人實是無法過問為由,委婉地搪塞過去了。
當時,日本的《每日新聞》正連續刊載一篇報告文學,其序言竟是出自張學良之手。在蔣介石看來,不經批準就公開發表文章,這不僅是“越軌”行為,而且是無視“管束”。他即刻下令,趕快查清事情的原委。
原來,張學良接到舊友從東京寄來的一本書稿。此稿作者蕭承恩原為北京大學教授,抗戰時期曾參加了對日的情報工作,他將這一段的工作情況寫成回憶錄,并定名為《孤島野火——中日戰爭秘錄》。作者在書中不僅回憶了對日情報工作中的秘密,而且敘述了在江南一帶組織抗日游擊隊的經歷。
蕭承恩原本就與張學良相熟,敬重他抗日御侮的精神,于是將手搞輾轉寄到臺灣,企盼張學良審閱,并為之親筆作序。
張學良審讀后,將自己的意見寫到回信中,表示可以以此代序。在信中,張學良不改初衷,仍舊認為當時面對外敵入侵,“全民抗戰”不失為上策。中共“對世界大勢的認識是正確的”,“應付侵略者的手法是高妙的”,并胸襟坦蕩地明言,中共在抗日救亡的過程中,“不臨陣脫逃,不高豎白旗,自始至終擔任了實際的救亡工作”。
東京《每日新聞》搶先連載了這部書之后,立即在社會上引起反響和關注,讀者爭相傳閱。盡管蕭承恩有所防護,但張學良以信代序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很快就被臺灣當局查悉。
臺灣當局查清成書的經過后,馬上責成國民黨駐日本軍事代表團,通過麥克阿瑟的盟軍總部進行干預。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無條件投降的日本政府,自然不敢違抗,《每日新聞》只得無可奈何地中斷連載。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已經出版的英文版和中文版,也分別受到了查封和查禁。
《孤島野火》風波后,蔣介石下令:外界寄給張學良的物品,不經檢查不許交給本人;張學良寄出的信件,必須嚴加檢查之后才能發出。
不久,蔣介石恢復了“中華民國總統”的職務,他的兒子蔣經國也擔任了“國防部總政治部主任”,并開始掌管“總統府”的“機要室資料組”。這個組是黨政特務機構的總指揮所,其下設“保安處”,實際上等于取代“中統”和“保密局”的情報工作。自然,對張學良的“管束”,也交由蔣經國負責。
說起來,蔣經國和張學良還有很深的淵源關系,他得以從蘇聯回國,還是張學良發動西安事變給他提供了機會。現在,蔣經國接手“管束”,便自然而然把張學良視為朋友了。為了便于“管束”,也為了以示關心,他接手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張學良提供一個更好的居住場所。因為此時蔣介石和宋美齡的官邸已確定在陽明山下的士林鎮,所以,蔣經國就將張學良的住所確定在陽明山上。
1954年,春歸陽明山,繁花似錦時節,坐落在山腳下的“士林官邸”的主人蔣介石,出人意料地約見了張學良。
蔣介石對張學良說:“關于西安事變,我們這方面的應變計劃和資料十分完整,而關于共產黨方面的資料相當欠缺。你知道的應該不少,空閑的時候,寫一些下來,當作史料保存下來。”
自幼就聰穎過人的張學良,馬上明白了蔣介石約見的目的。他說:“我原本不想再談西安事變,想把那一段不愉快的回憶帶進棺材算了。現在總統既然要我寫下來,我就只好照辦了。”
張學良多年來壓在心底的抑郁,還沒來得及傾吐,兩人的敘談很快就結束了。
張學良素來明敏堅定,主張做事正大光明,開誠布公,無負于理,無負于人。盡管對西安事變后,自己的遭遇和處境有難言之隱,既然應允了蔣介石的要求,掩著心靈傷口的創痛,還是潛下心來,伏案疾書。
蔣介石想在《蘇俄在中國》一書中,加入有關西安事變的內容,但苦于資料不足無法行文。他想通過引用張學良提供的資料,借以說明共產黨曾插手這一事變,而且張學良輕易受到共產黨的欺騙,因而才促成了事變的產生。可當他看過張學良寫成的材料后,大失所望,不禁惱火地說:“怎么張漢卿到現在還這樣說?”
蔣的打算落空了,但張學良在事變后第一次親筆寫下了長文,僅就史料而言,可視為當事人直言了歷史的真實。蔣介石在嘆服張學良的文筆和墨跡大有長進之后,也認為這份材料還是有一定價值的,于是他下令可以印發給國民黨高層圈子內參閱。
出人意料的是,蔣介石父子分外看重這份材料,指出“相機運用,作為軍中政治教材”處理,可是卻在報刊上以《張學良西安事變懺悔錄》發表了。張學良讀后大吃一驚。他寫出的材料不但被妄加了“懺悔錄”字樣的標題,而且文中某些關鍵之處,已被人有所用心地“潤飾”過。
張學良委婉地給蔣介石寫了一封信。內稱:《自述》若視為張學良的懺悔,將它公諸于世,我自當無話。但寫成“懺悔錄”,又署名張學良,惟恐蔣公以為是張學良主動要求發表。請蔣公能撥冗予以明察。
蔣介石萬萬沒有想到,他的“相機運用”的指示,竟被公諸于世,張學良的非議言詞自在情理之中。他惱怒之余,當即把蔣經國找來責問,下令有關部門從速查處。
查清事情原委,蔣經國對涉嫌者嚴加查辦,使張學良含怨的《懺悔錄》,總算告一段落。至于他所著的全文中,是否還包含其他重要內容,則不得而知。還有究竟哪些地方被做了“潤色”,于是招致了所刊文章真偽之爭,那都是后話了。不過,僅就摘要來看,不失為血性男兒的剖心之作,無疑為研究西安事變的真相,體察張學良的心態,提供了極有價值的第一手資料。
1956年,在舉行西安事變20周年座談會上,張學良的老朋友、時任共和國國務院總理的周恩來語調深沉地說:“張漢卿親自送蔣走是個遺憾。……張漢卿是個英雄人物,很豪爽,……是值得使人懷念和尊敬的。將來能援救出來最好,但無論如何,他是千古不朽的人物了,他是名垂千古的了。……他是千古功臣。”
但是,自由離張學良依然距離遙遠。在轉過年的10月份,“總統府”在操持蔣介石70大壽。很注重友情的張學良,為了表示敬重,也為了試探蔣介石的心態,他要送禮,禮物是張學良精心選擇的一塊懷表。
蔣介石收到禮物后,當然明白張學良的用意。他也以禮物相贈,送給張的是一根制作精美的手杖。見到手杖后,張學良明白了:年事不饒人,身體日漸衰弱,應多多保重,經常散步,自由也便在其中了。
這無言的回復,又一次令張學良陷入絕望。
但是,當蔣介石的手杖伴隨張學良倘佯的腳步經歷了兩番寒暑后,1959年,蔣介石終于恢復了張學良的自由。解除監禁后,張學良又一次遷居了住所,他在北投復興三路70號選定了住址。在蔣經國的幫助下,新居很快建好,8月,張學良與趙四小姐遷入新居。
自此以后,張學良的住所便人來人往,親朋好友多次來探望,他在美國的女兒、女婿也飛臺相聚。
1990年6月1日,臺灣由張群領銜發起,各政要參加的為張學良將軍公開慶賀九秩大壽在這里舉行。
大廳內紅底金字的“壽”字,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琳瑯滿目之中,還有張群書寫的條幅:“長壽健康,福壽無疆。”
張學良在致謝詞中說:“雖然我是年邁了,但是假若上帝有意旨,為國家,為人民還能效力的地方,我必定盡我的力量。我能做到的地方,照著我年輕時一樣的情懷去做!”張的話引起經久不息的掌聲。接著,“總統府資政”孫運璇應邀致詞,引導張氏夫婦信教的周聯華牧師帶領大家禱告。禱告畢,宴會進入高潮,由張氏夫婦親手分切兩座九層高的生日蛋糕,分送到各位客人的餐盤中,大廳里響起一片掌聲與致謝祝福聲。……
知情人還知道,為張學良的九秩壽辰,周恩來的夫人鄧潁超和張學良的老部下呂正操都有賀電。
鄧潁超的賀電是:
漢卿先生如晤:
欣逢先生九秩壽慶,穎超特電表示深摯的祝賀。憶昔54年前,先生一本愛國赤子之忱,關心民族命運和國家前途,在外侮日亟、國事危殆之秋,毅然促成國共合作,實現全面抗戰;去臺之后,雖遭長期不公正之待遇,然淡于榮利,為國籌思,贏得人民景仰,恩來在時,每念及先生則必云:先生乃千古功臣。先生對近代中國所作的特殊貢獻,人民是永遠不會忘懷的。
所幸者,兩岸交往日增,長期隔絕狀況已成過去。先生當年為之奮斗、為之犧牲之統一祖國振興中華之大業,為期必當不遠。想先生思之必欣然而自慰也。
我和同輩朋友們遙祝先生善自珍重,長壽健康,并盼再度聚首,以慰故人之思耳!
問候你的夫人趙女士。
鄧潁超
1990年5月30日
6月1日,呂正操發來賀電并賦詩一首:
適值先生九秩大壽,不能親自前去祝賀,甚以為憾。先生愛國愛民,堅貞不渝,大義凜然,天人共鑒。正操忝列門生,情深袍澤,耳濡目染,受益匪淺。遙望云天,不勝依依,僅以幾句俚語為先生祝暇:
講武修文一鴻儒,千古功業在抗胡;
盼君走出小天地,欣看人間繪新圖。
情長紙短,言不盡意,敬祝健康長壽。
是日,趙一荻撰寫《張學良是怎么樣的一個人》一文,稱:
“張學良是一個非常愛他的國家和他的同胞的人。他誠實而認真,從不欺騙人,而且對自己所作的事負責,絕不推諉。……他之參加內戰,不是為名,不是為利,也不是爭地盤。他開始是為了遵行父親的意愿,后來是服從中央的命令,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在皇姑屯,他的父親被日本人謀殺之后,他就放棄他的地位與權力,毅然易幟與中央合作,使國家能夠統一,希望全國能團結起來,一致抗日。……
“‘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占領了東北,他就不忍看到自己的同胞互相殘殺,削減國家抗日的力量,所以他就主張停止內戰,團結抗日。他并不愛哪一黨,亦不愛哪一派,他所愛的就是他的國家和他的同胞,因為任何對國家有益的事,他都甘心情愿地犧牲自己去作。”
6月6日,在沈陽由張學良暨東北軍史研究會、張學良研究基金會、東北大學北京校友會、沈陽校友會、東大在美校友會等八團體發起,于遼寧大廈隆重慶賀張學良90大壽。大會通過致張學良將軍祝壽電。
1991年春,傳出消息,張學良即將飛往美國探親。
張學良的親屬幾乎都在美國。元配夫人于鳳至從1940年赴美,一直沒回國,以91歲高齡逝世。張學良和于鳳至生有三男一女,三男相繼去世,女兒張閭瑛和女婿陶鵬飛在美國。張學良同趙一荻生的一子張閭琳也在美國,其妻陳淑貞為粵軍將領陳濟棠之女。張學良成行的目的地是舊金山,成行的目的也很單純,就是與子女團聚。
3月10日,張學良乘坐的“華航”班機飛抵舊金山。
張學良這次到美國探親,不打算參加公開活動,多次婉言拒絕了一些研究機構和教會邀請公開演講、口述歷史等活動。但4月7日上午11時,他卻令人意外地出現在紐約的播恩堂,參加了華人教會舉行的主日禮拜。
張學良這次在公眾場合露面,緣由是自己的虔誠。如果說對此人們還沒充分理解的話,那么第二天,即4月8日,張學良在紐約近郊一家私人住宅內,接見了美中文化交流基金會董事及哥倫比亞大學研究中國歷史、文化的研究生,這倒是頗為耐人尋味了。
哥倫比亞大學是“口述歷史”的創始地。在此之前為了保存一套完整的近代、現代歷史人物的口述資料,曾經對李宗仁、胡適、孔祥熙、陳立夫、顧維鈞等人進行過口述史料的采訪。來自臺灣的張之丙很久以前就仰慕這位西安兵諫的英雄,只是無緣相見,此次她自然不會放棄當面言及想法的機會。
不知這次接觸是否使張學良產生了什么想法,人們不曾知曉詳情,但有一點后來卻是令世人矚目的:1996年10月22日,張學良將一生珍藏的文獻手稿贈給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善本手稿圖書館。
這些文獻手稿除張學良一直珍藏的善本圖書與孤本圖書外,還有他當年研究明史,以及研讀《圣經》時的手記。其中包括日記、照片、字畫、書信等等。當日,這些手稿在哥大圖書館的“毅荻書齋”展出。“毅荻書齋”是取張學良的號“毅庵”與其夫人趙一荻的名字組成的。展覽室共有6個窗柜:東北老家、西安事變、在大陸被軟禁時期、研究明史及近代史心得、基督神學研究心得以及重獲自由之后的手跡。每個窗柜都是以照片或張學良的手跡為主。
據知情人透露,張學良并同意與哥大簽署一項“口述歷史”的合同。雙方曾訂有君子協定,他把私人文件和口述歷史資料全部交給哥大,但規定6年之后,即他預定的身后日以后,才能對外公開。此后的5年間,張之丙教授攜助手飛返美國與臺北之間,全力投入了對張學良口述史料的整理。
人們預料,世人所關注的西安事變第一手史料,以及其中許多鮮為人知的內幕,將在口述史料中公諸于世。但那時已是事先約定的2002年,即張學良虛齡102歲之時。這個年紀,使人想起了張群作古后張學良說過的一句話:“我一定與張群一樣,爭取活到102歲。”適時,倘若他依然健在,珍貴的口述史料還會愿意公諸于世嗎?
1991年6月26日晚,舊金山時間晚8時,張學良偕夫人趙一荻乘“華航”班機返抵臺北。1992年8月13日上午,92歲高齡的張學良因感冒并發氣管炎,住進了臺北“榮民總醫院”。
臺灣《聯合報》的記者康程川聞風而至。采訪簡直是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直接問到出院后是否將安排返回大陸的行程。此一話題事出有因。上年12月15日,張學良在臺北教堂接受香港記者采訪時曾經談到:“我要在適當時候回到東北老家去看看我父母的墳墓,看看我的親友,這事與政治無關。我本人早已退出政治,早已脫離政治。我希望人們不要把我回去探親掃墓的事同政治連在一起,不要這樣。我不喜歡這樣。”張學良既然流露出這一意愿,自然人們對他的行程就會格外關心。
現在面對記者的提問,張學良很有經驗地直避鋒芒,他搖搖頭說:“我沒有帶助聽器,你說什么我聽不到,很抱歉。”趙一荻在一邊急忙打圓場幫腔,接過話題反問說:“他現在還躺在床上,你看他這樣子怎么去?”
主治醫師可能是為了解除趙一荻的疑慮,他在一旁說:“如果張先生想回大陸一游,體能上絕沒有問題。”這不合時宜的解釋,康程川立刻再次詢問:“外界都很關切張先生是否計劃返大陸看看,能告訴我們一個明確的答案嗎?”張學良和夫人趙一荻聽了問話,這回不知如何搪塞了,兩人遲疑著沒有作答。出現了這一尷尬的局面,記者還是不依不饒地追問:“大家對張先生是不是返回故鄉一游的事情都很敏感。能不能這樣說,在這次出院后,你們會慎重考慮大陸行?”對于記者這一得體的提示,張學良表示認同地點點頭。表過態度后,他又看看夫人趙一荻。朝夕相伴的趙一荻從張學良的目光中已明了,這既是征詢自己的意見,也是要自己代為作答。于是她回復記者說:“好吧!你可以這么說:我們會在這次出院后,慎重考慮是否回大陸看看。”
就在他們出院第三天,即8月24日,臺灣《聯合報》發表了記者康程川的報道:“張學良決定近期返鄉探親。”文章開頭就作驚人之筆地寫道:可靠消息來源指出,背負西安事變責任,幽居臺灣長達四十余年的前東北少帥張學良將軍,決定近期內偕夫人趙一荻女士由臺北搭乘“華航”班機,取道香港啟德機場,再轉乘中國民航回東北遼寧老家,與闊別56年的家人、鄉親和舊屬作短暫團聚,以了卻有生之年最大心愿和懷鄉之情。
文中又說,張學良確切返鄉日期,將視其身體狀況及東北氣候而定,一般預料在8月底及9月初可能成行。
張學良夫婦將回大陸探親的消息,使人愈加產生了關切之情。張學良的親朋好友為之興奮和喜悅之時,紛紛詢問有關情況,并盼望早日成行。記者在文中對此也作了渲染:張學良告訴友人,他此次偕夫人趙一荻返鄉,完全以一般老兵心情回去探親、訪友、敘舊,決不涉及傳達兩岸任何信息的事,也不做長期定居大陸的打算。返抵東北老家后的第一個心愿,是前往父親張作霖墳前拜祭,以了卻五十余年來未能親自掃墓的愧疚。在大陸訪問的探親行程,將由東北親友代為安排,時間長短完全視身體狀況而定,原則上不超過3個月,因為12月的東北氣候太冷。
報道中最后還說,由于張學良歷史上的身份和曾起到的作用,有的知近朋友也曾問到此次之行是否還要在兩岸關系上有所作為。張學良一再強調:大陸之行純為私人探親活動,希望臺灣及大陸媒體不要打擾他。云云。
先后見諸新聞媒介的張學良“探鄉”消息,盡管不明“可靠消息來源”,但他在大陸的親友故舊,出于良好的愿望,未深究其中是否有無臆造之虞,難捺期盼,奔走相告,一時間沸揚的“迎親”準備如潮涌動。
人們正在猜測和翹首企盼的時候,1992年9月10日下午3時,張學良在北投宅邸接受了大陸4名赴臺記者的采訪。他們一行分別來自4個單位——人民日報社、中央電視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參考消息報社。這是半個世紀以來,首次采訪張學良將軍的大陸記者。
大陸記者在臺灣海基會兩位人士的陪同下,走進位于陽明山北投區復興三路70號的張公館內時,張學良已在書房前歡迎他們。他身著一套灰色長袖夏裝,面色紅潤,精神矍鑠。夫人趙一荻身穿紫紅色碎花短袖旗袍,落落大方,身體看上去很健康。記者團長翟象乾首先上前握住張學良的手,向他表達了大陸人民對他的問候,張學良不斷頷首微笑,連聲稱謝。
大陸記者赴臺時,正值張學良身患感冒,雖說曾住院治療,但還沒完全康復。當他得知大陸記者要來訪的消息后,欣然應允,這使記者們異常興奮。趙一荻對記者們說:“本來他不舒服,因為你們這么遠來,他一定要接待你們。”
眾人落座后,張學良便與記者們仿佛久別重逢似的親切交談起來。尤其是趙一荻,她顯得興致更高,不斷地向大家談起自己的信仰。
記者開宗明義地表示,大陸最關心張學良的兩件事,即身體情況及何時回大陸看看。張學良說,他的生活很簡單,沒有什么大病,就是腳有些痛,是骨刺,一碰就疼,不碰不疼,有時可以走路,有時一步也走不了,一個禮拜做三次物理治療。他還說,平時看看電視,他的妹妹一個禮拜來一次陪他打打橋牌。他的眼睛不太好,看書看報要用15倍的放大鏡,6盞燈照明。他說:“你看我桌上放的書,要用很大的放大鏡看,看報我就很為難了。你在這地方,人是看見了,可是誰我可看不清。我在美國做了檢查,說是老化了,沒法子,別忘了我是90多歲了,92歲了,是1901年生的,現在我要戴助聽器呢。”
問及風傳他10月將回東北的報道,張學良說,自己并不清楚,“他們給我安排的。”
記者問起他的飲食和起居時,他說:“我們兩人的生活很簡單,平時散散步,活動活動,有時外出兜兜風,玩玩。偶爾看看電視。”
當記者問:“兩岸大多數人都想統一,您老人家有何看法?”張學良說:“那是大多數,我也是大多數之一。”
記者又問:“您對和平統一的前景有什么看法?”
張學良說:“我看時機到了就一定會統一。歷史上我是從來都贊成統一的一個人,國家當然要統一。我為統一奔走的也很多了,現在老了,沒有這個力量了。”
記者問:“您對國共兩黨第三次合作有什么看法?”
張學良說:“我祝這個成功就是了。現在已經老了,在政治上也沒什么了。我能幫忙,我很愿意盡我的力量,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我愿意中國統一,年輕時到現在,我這個人過去的事都擺著呢,凡是為國為人民的事情,我都很愿意幫忙。”
“您對兩岸關系,有什么看法?”
張學良回答:“對于兩岸的關系,我覺得很不錯。頭一個要把敵意取消了,這是最要緊的,問題很多,也很復雜。我也不愿意談政治敏感問題,慢慢來,我想還是往好的方面發展。我看樂觀方面多。”
記者談到,大陸人民非常關心他們,去年北京播出一系列關于少帥的電視劇,形成了“張學良熱”。張學良聽后哈哈大笑說:“這些都把我們戲劇化了。”趙一荻則在一旁說,不必看了,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張學良表示,他知道大陸近年的巨大變化,“希望回大陸,看看大陸的變化,我這個人是好動的。”
談到家鄉人民關心他時,張學良表示:“當然知道,我的家我是經常掛念的,臺灣也是我的家,也是中國。可是一個人都會想到自己的老家,希望有機會回去看看。”他還要諸位記者返回大陸后,問候關心他的大陸親友,并感謝有意安排他返鄉的所有親朋好友。
大陸記者送給張學良一根手杖和一本大陸風光畫冊,那根手杖上情意深厚地刻著100個壽字。張學良高興地接受了,并把趙一荻有關《圣經》著作贈送給記者。趙一荻介紹了張學良研究神學的情況,并拿出他翻譯的《相約在骷髏地》給大家看。張學良向大陸記者透露說,“曾顯華”是他在雜志上發表文章時用的筆名。
最后,記者請張學良向大陸青年說幾句話。他也沒拒絕,語重心長地說:“希望他們好好做人做事。我是基督徒,我很希望他們有信仰。個人不要活得飄飄蕩蕩的,像浮萍一樣,總要有一個信仰。我并不是說一定都要做基督徒,我這個人不是這樣想。有個信仰自己才能定位,尤其是年輕人。”
在這段采訪的時間里,記者們都感到他當年的風姿依稀可辨,濃重的鄉音一絲未改。他與記者交談中,始終神采奕奕,笑容可掬,極為熱誠。大陸記者覺得他“就如父執輩一樣親切”。
40分鐘的采訪結束了。張學良先生一再說:“謝謝大陸人民關心我們,祝福他們!”合影留念時,記者從側面看到,張學良的眼圈發紅,眼眶里噙著淚花。
樓外夕陽西斜。張學良拖著病腿,堅持要送記者們出門。走在最后的是《參考消息》報社的端木來娣,她回身握住張學良的手說:“不要送了,您休息吧!”張學良緊緊握著她的手,好一陣才放開。他又向前走了兩步,依依不舍地站在門口張望。回首望去,一行人的心里都是酸酸的。
采訪中,大陸記者一再向張學良表達大陸人民的關懷和思念之情,以至臺灣新聞媒體認為,這次采訪“其實是‘問候’的性質高于‘采訪’的意味”。
1993年12月15日,張學良偕夫人趙一荻飛往美國的西海岸舊金山。此后,張學良一直住在夏威夷,直到2001年去世。(全文完)
(責任編輯 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