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甘肅省委原第一和第二書記請命,是我記者生涯中一段不尋常的經歷。
事情發生在27年前。那時,陰霾密布的中國由于鄧小平同志的復出,現出了一縷曙光,我們新華社因之處境改善,于1975年4月中旬,在中辦招待所召開了多年未曾開過的國內工作會議。就在這次會議期間的一個晚上,時任新華社副社長的穆青,快步走進甘肅分社夏公然社長和我這個記者代表住的房間。他在遞給夏公然一封信件的同時,義形于色地說道:好慘啊,一個省委第二書記給活活整死,才17歲的兒子為父奔走呼號,頭發都白了。這就是那個孩子寫給周總理的信,小平同志作了批示,你回去后組織力量就高健君之死這個案件好好調查一下。老夏就這樣接受了一項特殊任務。
返回蘭州后,老夏又把這一任務交給了我和呂南新同志,并且千囑萬咐,要我們周密謹慎地調查,實事求是地反映。鑒于當時政治環境的嚴峻,老夏再三強調注意工作方法。接受任務后,我們出于策略,先是向當時甘肅省委領導人稟報,并亮出有小平同志批示的這一“尚方寶劍”。當對方無可奈何地同意調查后,我們先要求省保衛部送來有關高健君的材料,“案卷”之厚,3尺有余,翻閱一遍,只見字里行間充滿殺氣。繼而要求省保衛部長介紹案情。這位部長表情嚴肅,語氣強硬,但底氣不足,自始至終目不離卷,總是照本宣科,生怕說出“紕漏”。講到對高健君一案的結論時,他用法官宣判案件的聲調說:“高健君自1937年參加革命以來,為黨做過一定的工作,但犯有嚴重路線錯誤。在審查期間,不能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和組織的審查,于1969年3月8日自殺身亡,是極其錯誤的。”接著,我們又找到負責“高健君專案組”的一位省委組織部副部長。他面孔瘦削,巧舌如簧,竭力為專案組開脫,還把監管領導干部的地方說得就像干休所一樣美好??磥硪迅呓【话概獋€水清石出,非要還得在深入調查上下功夫不可。
一個禮拜天上午,我們散步似的走進了省委寧臥莊家屬院,按照事先打聽到的地址,繞到高健君的住宅,先敲前門不見應聲,轉到后門再敲,依然沒人回應,可是側耳靜聽,屋里卻有動靜。過了一會兒,我們又慢慢地敲,霎時,后門拉開了一道門縫,閃出一張神情極度緊張的老婦人的面孔,她聲音顫抖地問道:“你們找誰?”我輕聲細語地回答:“我們是新華社記者,是找高健君夫人的?!辈⒄f他們寫給周總理的那封信已經得到小平同志的重視,我們就是為這事來的。我的話音剛落,只見一位突然出現的中年婦女在把門縫拉大的同時,連聲地說:“快進,快進!”她把我們領進一間拉緊窗簾的小屋,并示意我們落座。當察看我們主動出示的“新華社記者證”和那封信件后,那位中年婦女泣不成聲了。過了一會兒,才邊擦眼淚邊開口:“我姓雷,是高健君的老伴。剛才我們從門縫里早看到你們倆了,以為是專案組的,嚇得不敢吱聲,這幾年我們一家人每天都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出門有人盯梢,來客有人盤查,寄封信的自由也被剝奪,孩子為他爸寫過多少封鳴冤信,都被搜查走了,這封信是他偷跑到河南省鄭州發出去的,省保衛部知道后還在通緝他哩。”
“現在你們不用怕了,對高健君同志一案,小平同志有批示,新華社朱穆之和穆青兩位社長都很重視,我們奉命調查也已征得省委領導的同意。你們有什么話盡管說,今后還可以到新華社甘肅分社去談。”我們的這番話消除了她的不少顧慮,她開始悲憤地訴說著高健君一案的始末,還有她收集密存的證人證詞和證物。說到無數傷心處,她嗚咽流涕。這次不知不覺談了5個小時。臨別時,她才把藏在另一個屋子里的小兒子叫了出來和我們見面:“信就是他寫的,專案組一直在抓他,我們給嚇怕了?!?/p>
根據她所提供的線索,我們先后走訪了當時和高健君關在同一樓層的難友、監所的警衛人員、勘測高健君“上吊自殺”現場的法醫和檢察官員,以及專案組的其他人員,之后還專門查看了出事現場,并向火葬場為高清洗尸體的一位老職工了解了他所見到的慘狀。就在這段時間里,高健君夫人多次來分社反映情況,并把她精心秘藏的一提兜高健君的血衣送到分社。她說:“這是監管所的一個好心人冒著危險給偷出來的,我保存了多年,但我家很不安全,只好求你們給暫時收藏一下,有朝一日可能有用?!彼€告訴我們,高健君的遺體,當時在幾位同情他的殯葬人員的幫助下,由她主持轉移到一個秘密地方下葬,目的也是為了有朝一日重見天日后再檢驗尸骨。專案組曾多次逼她交出尸體,她都頂過來了。
對案情有了基本了解后,分社主要領導又指示我們接觸曾和高健君共事過,如今又在蘭州的原甘肅省委常委,其中包括原省委第一書記汪鋒,主要是聽聽他們對高健君過去的表現和對高健君之死的看法。
我和汪鋒不曾相識。我只知道他在統戰工作和民族工作上很有一套,是“文革”中全國第一個被“打倒”的省委書記。汪鋒中等身材,額寬臉方,穿著一套舊藍布制服,他對我們兩個不速之客的到來并沒有感到十分驚詫,很樂意地接受了我們的采訪。他已65歲了,記憶力很好,他告訴我們,從1966年中到1967年初,他們一伙“黑幫”常被揪斗慘打,有幾次被打得腰都直不起來,比他小9歲的高健君,在這期間常常趁看管者不備,擠到他的身邊悄聲地說:“你要想得開,千萬別走絕路??!”使他增添了要活下去的勇氣。他提供的這些情況,對我們正確分析高健君一案很有幫助。
交談快結束時,汪鋒兩眼含淚說:“我都八、九年沒給黨做工作了,心里非常不安。如今,身體還不算壞,還可以為黨做些事情,新華社能不能把我此時的心情告訴毛主席,希望中央把我的組織生活恢復一下,我要學習?!?/p>
當我們完成對高健君一案的調查,并寫出詳實的材料發往新華總社后,分社領導即向穆之、穆青同志反映了汪鋒同志的心愿,并很快得到了“可以調查”的答復。
調查任務照舊由我和呂南新承擔。我們像調查高健君案一樣,先向當時的省委主要領導人匯報,并請他指示有關部門特別是省專案組負責人介紹汪鋒的有關情況,提供相關材料和方便條件。當時省委領導和專案組負責人對此都十分敏感,私下問我們是不是又有什么來頭,并再三表白他們實際上正在認真落實對汪鋒的政策??墒牵瑢0附M有關人員向我們出示的一份省委于當時給中組部的報告,卻在羅列汪鋒幾大路線錯誤后說:“汪鋒同志對其所犯錯誤,認識很不深刻,態度也不老實,省委負責同志找他談話后轉變也不大?!边@使我們感到專案組的兩面三刀,是汪鋒問題久拖不決的癥結所在。
調查的第一步,還是閱卷宗看材料,及找省委領導和省委組織部負責人談。身著軍裝的省委組織部負責人和身著軍裝的省委主要領導,言及汪鋒近50年的經歷,不是追隨王明、接受所謂劉少奇和平民主新階段的投降主義,就是在三年困難時期散布消極悲觀言論、鼓吹農村單干,和在統戰工作中搞投降主義。他們的結論是:汪鋒在兩條路線斗爭的重要歷史關頭,擁護和執行機會主義路線,犯有嚴重的路線錯誤。不言自明,他們是不同意解脫汪鋒的。
接著,我們便到汪鋒家向汪鋒本人調查。那天,他夫人陳芳同志先迎上來并情不自禁地說:“怎么現在落實干部政策的事也叫新華社管啦?”
落座后,汪鋒頗有興致地從他1926年在陜西藍田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談到1958年走上省委第一書記崗位;從“過五關斬六將”,談到在“文革”中蒙受奇冤,身陷囹圄。他告訴我們:前些天,一位專案組負責人再次提審他,說他態度仍不老實,他詼諧地答道:“你們懷疑我有這個那個歷史問題,我解釋你們不聽,難道非要叫我像西藏的農奴那樣彎腰打哈,去接受那些本不是事實的東西,才叫老實嗎?”說得那位負責人無言以對,拂袖而去。
汪鋒對我們說:“我希望把我的組織生活盡快恢復,讓我有機會通過參加學習,把思想清理一下,然后讓我工作,至于到哪兒去?做什么?我沒有任何要求。八、九年了,我沒給黨做事情,光白吃飯,于心不安??!”
出于減少片面性的考慮,我們照例走訪了與汪鋒共事過的原省委幾位常委,聽了他們對汪鋒和對省委處理汪鋒問題的看法。
調查得到的大量事實說明,汪鋒同志無論在艱苦的革命戰爭年代,還是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確為黨做了大量工作。他于1927年轉為中國共產黨黨員。1931年秋,他利用負責國民革命軍第十七路軍黨的秘密工作的有利條件,在蘭州等地積極發展建立黨的組織,并于次年4至9月先后發動了兩當、靖遠、西華池等多次起義;1933年3月,到達陜甘邊區后,與劉志丹、謝子長等同志一起,參與領導陜甘邊區革命根據地的創建工作;西安事變發生前夕,他受毛主席、周副主席親自委派,化裝潛入西安,作西北軍工作;1939年初,他協助歐陽欽同志,在天水創建了中共隴南臨時工作委員會,擴大發展了這一帶黨的組織,后在擔任中共關中地委副書記兼統戰部長期間,把黨的組織工作和統戰工作逐步擴大到周邊地區,建立了廣泛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全國解放后,先后出任中共中央西北局常委兼統戰部長、西北軍政委員會委員兼民族事務委員會主任和西北民族學院院長、中共中央統戰部副部長、國家民委副主任,以及寧夏回族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1961年1月,在甘肅人民生產、生活面臨極端困難的時刻,他受命擔任中共甘肅省委第一書記。他到甘肅后,大膽提議把安排人民群眾生活放在省委工作首位,果斷決策“開倉放糧”,盡力把群眾從饑餓死亡線上拯救出來,還專門向中央寫了《關于農村食堂等問題》的報告。認為“只要真正按群眾意愿辦事,解散食堂是沒有什么害處的”。他的從實際出發的工作作風,受到群眾的好評。
有人還告訴我們一個有趣的插曲:“文革”開始不久,他和當時省委的幾個“黑幫”,被一伙人揪到隴西縣批斗,事先指定好的一個“積極分子”大步流星地沖上臺來,指著汪鋒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這個黑了心的走資派,(下轉38頁)(上接36頁)1958年你不顧我們的死活,大刮浮夸風,害得好多人沒有飯吃,家破人亡。”說著說著就要對汪鋒動拳動腳了。汪鋒這時趕緊抬起頭來說:“兄弟你弄錯了,我1961年才到甘肅,中央叫我來就是糾正浮夸風的。從1963年開始,政府不就動員大家吃愛國肉、購愛國油嗎?”這個“積極分子”傻眼了,慢慢地放下了拳頭,逗得全場轟然大笑
1975年8月,當我們把一篇為他請命的內參發出不久,北京刮起的一股批《水滸》風傳到了這里,時任省委主要領導一下翻臉了,在有夏公然同志列席的一次省委常委會上,他聲色俱厲地發出警告,說甘肅現在有一些受審查的人在搞翻案活動,汪鋒就是其中的一個,而且還有人在同情、支持。政治嗅覺靈敏的汪鋒面臨這股突如其來的寒流,不得不整天蟄居家中。
一年多后,“四人幫”粉碎了,專案組放松了對汪鋒這類人員的監控。汪鋒因而又和新華社甘肅分社取得了聯系,并請分社向省上領導轉達他的幾點要求,包括為他安排檢查身體,把從他家抄走的全套二十四史及馬恩全集如數歸還,希望自己盡快出來工作。出人意料的是,新華分社領導這次為汪鋒請命,都得到了滿意的答復。
1977年7月初的一天上午,汪鋒同志身穿一套米黃色的毛料中山裝,再次來到新華社甘肅分社,告訴我們他是來辭行的,說他即將去烏魯木齊赴任中共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委員會第二書記,主持區黨委工作。我們為之高興,向他祝賀。他一再說:不負重托,不辱使命!他還說新華社是他的患難之交,他會沒齒難忘。
說來也巧,1978年夏,我調回新疆分社不久,隨同新疆分社社長成一在昆侖賓館參加區黨委的一次重要會議,有天去餐廳吃晚飯,我們坐在一邊沒完沒了地聊著。不大一會兒,陳芳抬頭時和我相望,她驚訝地向著汪鋒喊出聲來:“你瞧這是誰?”汪鋒頓時把目光轉向我說:“這是新華社老宋,他調來新疆后我們見過面了!”接著,他便給在坐的其他同志滔滔不絕地講起了1975年新華社在他危難的時候伸出援助之手的故事……
(責任編輯 杜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