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華民國史上,1929年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大事。可是,這一年在中國科學發展史乃至世界科學發展史上,卻有著極可紀念的日子。就在1929年即將結束的12月2日,年輕的中國古人類學家裴文中將一件50萬年前的猿人頭骨奉獻到世人面前。這就是后來被方毅副總理譽為中國科學界獲得的第一枚世界金牌的“北京人”頭蓋骨。而就在“北京人”頭骨面世的20天前,當時中國最優秀的青年科學家趙亞曾,正在從事地質調查時在云南被土匪槍殺于客棧。這兩件事幾乎是同時震驚了中國及世界科學界,人們又驚奇地發現,這兩件事竟然發生在同一個機構——地質調查所。
與民國相始終
今天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地質調查所這個名字了,但是在70年前,它卻是中國最具國際知名度的科學機構,北京兵馬司胡同9號,曾是多少欲獻身科學的青年夢寐以求的圣地。從1913年9月正式成立(其前身是1912年初成立的南京臨時政府實業部礦政司地質科),到1950年全國地質科學機構調整重組,地質調查所之名消失,它走過了與中華民國相始終的發展歷史。俗話說,水有源樹有根,還是讓我們從頭說起吧。
清朝末年,西方一些學者、探險家和工程師不斷來華進行地質考察、探險及采礦工作,帶來了近代地質科學知識,留學海外的中國學子也開始接觸學習地質科學,但是政府設專門機構從事中國地質調查和研究則恰恰是在中華民國成立之時。1912年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后,在著名實業家張謇任總長的實業部的礦政司下設立了地質科,擔任科長的是留日回國學生章鴻釗。
章鴻釗字演群,江蘇吳興人,生于1877年,1905年赴日留學,師從日本地質學開山鼻祖小藤文次郎學習地質學,1911年回國后,初在京師大學堂任教。1912年春,章鴻釗南下投身孫中山領導的民國南京臨時政府的建設,組建了地質科并任科長。章鴻釗縱觀時勢,提出了“亟設局所,以為經略之基;樹實利,以免首事之困;亟興專門學校以育人才;廣測量事業,以制輿圖”的中國地質科學發展方針。他的所謂“亟設局所,以為經略之基”,就是主張成立地質調查(局)所,以為開展中國地質工作的基本。這也是中國人第一次明確提出成立國家地質調查機構,開展地質暨國土資源的調查。正當章鴻釗躊躇滿志,準備一展鴻圖之時,動蕩的政局打斷了他的夢想。袁世凱接任臨時大總統,身為工商部地質科長的章鴻釗因工作得不到支持,遂借故轉赴農林部任職,設立地質調查所之事不了了之。于是又引出了中國近代地質學另一位奠基者——丁文江。
丁文江字在君,江蘇泰興人,生于1887年,整整比章鴻釗小10歲。丁文江少時聰穎,被人贊為神童。他先是赴日留學,后又轉赴英國,考入劍橋大學,因為經濟原因,不得不轉入格拉斯哥大學。1911年畢業回國。1913年2月,正在上海南洋中學任教的丁文江,應邀赴京接任地質科長職務。到京不久,他便上呈《工商部試辦地質調查說明書》,陳述地質調查在發展實業中的重要性和應處的優先地位,即刻開展地質調查的具體方案。在丁文江的積極推動下,工商部決定成立一個學校性質的地質研究所,招收中學畢業生,以三年為期,培養中國自己的地質人才;同時將原地質科改組為地質調查所,從事實地調查工作。這兩個地質所的所長都由丁文江擔任。
地質調查所正式成立后,由于人才缺乏,實際工作進展不大。直到1916年7月,人稱“十八羅漢”的18名地質研究所畢業生加入,地質調查所才真正開始全面的地質調查工作。1920年7月,地質調查所由礦政司改歸農商部直轄,名農商部地質調查所。此后,地質調查所便一直是部直屬機構。
1921年丁文江辭職后,所長一職便由中國地質學第三位奠基人翁文灝代理。1926年翁正式出任所長,并一直當到1938年出任國民政府經濟部長。1928年6月,南京國民政府北伐成功,在對舊北京政府機構接收裁并之初,將地質調查所劃歸國民政府大學院。由于地質調查所并非純學術研究機構,而與經濟建設緊密相關,最后還是由農礦部接收,名為農礦部地質調查所。1930年12月,農礦部與工商部合并為實業部后,地質調查所也隨之改名為實業部地質調查所。
到20世紀30年代初,地質調查所已經以其輝煌的科學成就贏得國內外科學界極高贊譽,實際已成為全國地質調查和地學研究的中心。它的英譯名是The National Geological Survey of China,即中國國家(立)地質調查所。
1935年底,地質調查所南遷南京,在北平原址設分所。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后,地質調查所被迫西遷重慶。1938年經濟部成立以后,地質調查所稱經濟部地質調查所。所長翁文灝出任經濟部長,地質調查所先后由著名的地質學家黃汲清、尹贊勛和李春昱主持工作。抗日戰爭勝利后,地質調查所從重慶復員回到南京。1949年國民黨潰敗之時,地質調查所的科學家們毅然決定留在大陸,迎接即將來臨的建設新中國的偉大事業。根據國家科學事業及經濟建設需要,1950年全國地質科學機構進行了調整重組,地質調查所之名從此成為歷史。
與艱難相伴隨
地質調查所的成立,拉開了中國地質科學事業的序幕,可是大幕拉開后卻沒有可以上臺的“演員”,所長丁文江幾乎是個光桿司令。1913年冬天,與他同往調查正(定)太(原)鐵路沿線地質狀況的,僅有一位聘請的德國地質學家。1914年初他赴云南及川黔邊界調查西南地質及礦產時,只得獨身前往了。為培養人才而成立的地質研究所,甚至連一位愿意且能夠擔任專職教授的人都找不到。
正在難以為繼之時,剛從歐洲留學歸來的中國第一個地質學博士翁文灝,婉拒了出任合資公司總工程師的高薪聘請,加入了開創中國地質科學事業的行列。雖然薪水每月只有60元,但翁文灝表示“這種工作很合我的素志”。章鴻釗形容翁文灝的加入,使這一事業“如鼎之有足,不虞覆”,各種工作“得以循序漸進”。
1916年7月,地質研究所畢業生進入地質調查所,原主要擔任教學工作的章鴻釗、翁文灝等,也將全部精力轉入地質調查工作,人才缺乏問題得到初步解決。然而,當時軍閥統治,爭權奪利,混戰不休,內閣總理、各部總長如走馬燈般更迭不斷,根本無人真心思慮國家建設、科學發展。地質調查所每年經費預算是6.8萬元,實際只能領到4.2萬元。而全所職員每年的工資一項已占去3萬元,這其中還包括聘外國顧問和派人赴國外進修的全部費用。剩下的1.2萬元便是全部科研經費,包括購買圖書儀器,出版書籍刊物的費用。就是這樣的標準,也還常常是欠薪,經費折扣發放,職員們連養家糊口都成了問題。當局害怕丘八們嘩變鬧事,四處借債發餉,卻沒人操心科學家是否會餓死,科學工作會不會受影響。
地質調查所最初每年都要派8個人分上下兩期赴野外進行地質礦產調查,外出者每人經費為1000元。余下的4000元經費中,用于印刷專業刊物的約3000元,其余的一切開支都要在剩下的1000元內解決。為此地質調查所盡一切可能壓縮開支,非專業人員只有一個會計、一個庶務,兩個人一年的薪水不過200元。所長翁文灝連個秘書也沒有,所里一切來往書信、公函都由他自己動手,每天寫信寫得手腕疼。
為了科學事業的發展,丁文江、翁文灝四處奔走,多方聯絡,先是得到開灤、中興等六大煤礦聯合捐助,以5年為期,每年2萬元。與此同時,地質調查所又得到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的補助,在科研經費方面逐漸有了改觀。地質調查所圖書館原只有三間平房,僅夠存書。1919年丁文江借隨梁啟超赴歐之機,廣泛搜羅歐美出版的各種地質圖籍一萬數千冊,但圖書館“室隘莫容”,一直沒開包。地質調查所原有的五間礦產陳列館也早已不敷使用,許多標本只能在箱子里放著。于是丁文江、翁文灝等又發起向國內各大礦商募捐活動,包括大總統黎元洪在內,許多人都捐了款,共募得銀幣近4萬元。除五分之二用于購置圖書外,其余用作新館建筑。1922年9月,利用社會捐款,地質調查所在兵馬司胡同9號蓋起一座新式二層樓房的圖書館,并擴充了豐盛胡同3號的地質陳列館。
1927年北洋政府垮臺,南京政府派員北上接收,地質調查所卻愈發困難。最初地質調查所連專門經費預算都沒有,只是由農礦部從辦公經費中擠出一部分,每月大約僅千余元。翁文灝為此專程赴京,四處求告,最后蔡元培主持的中央研究院同意與農礦部共同負擔地質調查所的經費,才使地質調查所勉強維持下來。可是只過了一年,到1929年冬,中央研究院也因經費緊張,停止了對地質調查所的補助。地質調查所于是轉而與北平研究院協商合作辦法。自1930年3月起,地質調查所同時兼有了“國立北平研究院地質學研究所”的名義,經費由雙方負擔。
其實,對那些矢志從事科學事業的人來說,工資低、科研經費缺乏都不算是最大的困難。因為他們從沒想過要靠搞科學研究發財,他們也已經把自己物質生活的標準降得很低,他們只想著能以自己的才智為祖國和人類的進步做更大的貢獻。1920年甘肅海原(今屬寧夏)發生8.5級特大地震,翁文灝率有關人員冒著不斷的余震,親赴震區調查。翁文灝一行風餐露宿,由于條件艱苦,營養不良,得了營養缺乏癥。
一次,翁文灝從青年地質學家趙亞曾辦公桌上見到一份招聘啟事,了解到趙亞曾想要離開地質調查所,找一份收入多一點的工作,能夠養家糊口。為了留住難得的人才,翁文灝借口自己事忙,將商務印書館請其審稿的工作讓趙亞曾等幾個年輕人來做,使他們有些額外收入補貼家用。其實他自己上有父母下有八個子女,也是過著節衣縮食的生活。他留下了趙亞曾的心,卻沒能留下趙亞曾的命。如本文開始所提及的,1929年11月15日,趙亞曾被土匪殺害,以身殉職。趙亞曾1923年自北大地質系畢業后考入地質調查所,在師友們的幫助下迅速脫穎而出,6年中共發表論文專著18種,100多萬字,顯示了天才地質學家的素質,被丁文江、翁文灝等寄予厚望。翁文灝稱他“進步之快,一日千里,不僅師長驚異,即歐美日本專門學者亦莫不刮目相待,十分欽仰”。
1931年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侵占中國東北三省。1933年日軍更進逼長城,占領熱河,威脅平津。正如翁文灝所說,“在此不啻處于炮火前線,精神上激刺甚深,無法安心工作”。華北之大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為防意外事件突發,地質調查所不得不將部分重要圖書、標本緊急南運,以防萬一。為求長久之計,原本不愿到南京的翁文灝,也不得不為遷址之事四處奔波。南遷不到兩年,全面抗戰爆發,地質所再次西遷,科學工作遇到了重大挫折。1937年北平淪陷后,特別是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地質調查所北平分所被日軍占領,工作陷于停頓。尤其慘痛的是,新生代研究室的“北京人”頭蓋骨化石等,在美國人手中被弄得不知去向,至今成為人類文化史上無法彌補的損失。不僅如此,1944年4月,再次發生了地質調查所科學家遇匪被害的慘劇。著名地質學家、地質調查所技正(研究員)許德佑及青年地質學家陳康(地質調查所技佐)、馬以思(女,地質調查所練習員)在廣西從事野外地質調查時,被土匪殺害。
抗戰勝利后,歷經磨難的地質調查所又回到了南京,期待和平建設的科學家們,碰到的依然是時局不穩,物價飛漲。正像楊鐘健說的那樣,“一切恢復工作進行得非常之慢,正常的研究工作更加不易推動”。全面內戰爆發,地質調查所未能很好地開展科學工作,科學家們盼望著新時代的來臨。
與偉業相輝映
自1916年全面開始工作之時,章、丁、翁三人就為地質調查所的工作訂下了“堅貞自守,力求上進,期為前途之先驅”和科學研究“期符科學之標準,而免為空疏之浮文”的高標準。憑借中國人的聰明才智和艱苦的努力,數年之中地質調查所就取得了一批可觀的成績。所長丁文江卻不急于辦刊物、公開發表論文和報告,惟恐達不到國際先進標準而有損新生的中國科學界的名譽。正是這樣科學嚴謹的態度,使地質調查所、中國地質學界有了一個高標準和高起點。1922年,翁文灝代表中國出席了第13屆國際地質學大會,并散發了地質調查所近年出版的成果,內容涉及地層學、構造地質學和地震地質學等重要領域。國際地質科學界驚奇地發現,中國地質學如火山噴發般一下子從最深的地層中冒出來了,發出耀眼的光芒。中國地質學界乃至中國科學界的許多第一,都是從這里誕生的。例如,翁文灝的“燕山運動”發現,黃汲清的中國的大地構造理論,楊鐘健、裴文中、賈蘭坡周口店“北京人”頭蓋骨的發掘和研究,謝家榮對玉門石油地質的首次調查,中國礦產地質研究以及白云鄂博、攀枝花等許多重要礦藏的發現,中國第一幅用現代科學方法編制的地質圖,中國最早的地震科考和當時世界一流水平的地震研究室,被譽為“繼康熙的《皇輿全覽圖》之后又一部劃時代的地圖作品”的中國地圖集,中國第一個土壤調查與研究機構,云南祿豐恐龍的發現,中國人最早對三峽大壩的地質考察,等等。
從1919年到1949年的30年間,地質調查所取得的成果,成為1949年以后新中國地質事業輝煌成就的堅實基礎。
與這些成果相媲美,甚至價值和影響遠超過這些成果的是,地質調查所同時為中國地質學培養了一大批杰出人才。被胡適稱為中國地質學界“領袖人才”的謝家榮、王竹泉、葉良輔、李捷、譚錫疇、朱庭祜、李學清諸人,就是從地質研究所畢業后長期在地質調查所工作的。后來他們又分布到各個科學機構,例如葉良輔曾任中山大學地質系主任、中央研究院地質研究所代理所長;謝家榮任過北京大學地質系主任,后長期任資源委員會礦產測勘處處長;李學清任過中央大學地質系主任;朱庭祜任過兩廣地質調查所所長、貴州地質調查所所長;李捷、周贊衡長期任地質調查所技正,譚錫疇長期任中央研究院地質研究所技正;還有黃汲清、楊鐘健、裴文中、賈蘭坡等。1949年以前,地質調查所有丁文江、翁文灝、葉良輔、謝家榮四人先后被舉為中央研究院評議員,章鴻釗、丁文江、翁文灝、謝家榮、葉良輔、楊鐘健、尹贊勛、孫云鑄、俞建章和李春昱等10人擔任過中國地質學會會長(理事長)。在1948年中央研究院首屆院士中,地學領域有6人,其中4位來自地質調查所——翁文灝、謝家榮、黃汲清、楊鐘健(其余兩位是李四光、朱家驊)。1949年后,曾在地質調查所工作過的百余位科學家中,就有47位先后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學部委員),一位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這也是民國時期任何一個科學機構所無法比擬的。
當我們今天提到這些事的時候,心中仍不免有許多感慨、許多自豪和許多苦澀。
(責任編輯 莊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