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的情感糾葛就像翻繩兒一樣……
今天休息,于麗娜本想在床上多躺一會兒。正在這時,鬧鐘如同秋寒里的蟋蟀發出有氣無力的慘叫,她頓時鉆進被窩,索性連頭一起蒙住。黑暗中,聽見丈夫馬駿慢悠悠起床的聲音,混著那張舊席夢思的咯吱聲,顯得那么力不從心。
接下來是浴室里突突的放水聲,依舊是那么慢吞吞的,于麗娜在這聲音里受著煎熬。好一會兒,她隱約聽見馬駿拿起皮包,走到門口,小聲喊了一聲:“麗娜”。
于麗娜裝作睡意正濃的樣子翻了個身,一條腿伸出被子,裸露在熱烈的陽光里,于麗娜心頭發熱,希望丈夫能過來和她吻別。
“咣當”門關上了。樓道里傳來馬駿的腳步聲,粘著地的皮鞋絲絲拉拉,像放屁似的。一只綿軟的枕頭摔在剛剛關起的房門上,于麗娜仍不解氣,隨即又把拖鞋擲在門上。馬駿,那匹昔日的駿馬竟然變成灰頭土臉的毛驢。
于麗娜裸身走到穿衣鏡前,鏡子里的女人有一副無可挑剔的身材,映著陽光,散發出一陣陣上好的緞子才會有的略帶銀暈的光澤。她小心翼翼地牽著手指在肌膚間游走,生怕上面粘上一根驢毛。
恍然間另外一雙眼睛閃現在鏡子里,明亮清澈,仿佛秋日下無云的天空。
那是莫欣。
一年以前,婚后的熱情早已褪去,在馬駿松散的擁抱中,于麗娜心里一點也不來電。有一天她獨自一人去了京都第一瀑。
當時正是上午,陽光熱情嫵媚。她從心里涌起一陣沖動,四下里盡是高山綠樹,不見一個人影,便褪去衣衫,張開雙臂,飛奔著擁抱清涼的瀑布。不知過了多久,當她回轉身穿好衣服時,卻看見一個年輕的男人,正在癡迷地望著她。
于麗娜有點慌亂,那男人倒很平靜,滿眼里流動著暖意,清澈無邪。面前的畫夾上,了了幾筆,勾勒出優美流暢的線條。
此后,于麗娜做了畫家莫欣的人體模特,做得極為投入和專注。并過上了極為隱蔽的雙重生活,白天仍然是燦爛迷人的白領,晚上是畫家筆下的尤物。在丈夫發牢騷時,她悄悄退立一旁,想象著莫欣的畫室,如同出逃的貴婦一般怡然自得。
于麗娜望著鏡子中的自己,猛然瞥見眼角不知何時已經劃上歲月的傷痕,未及傷感,她就被一個大膽的念頭攪得熱血沸騰:她要重新做個單身貴族。
昨夜里玩過的翻繩兒在地板上竟然掉成個渾圓,像窗外滾滾轉動的太陽。
此時,尖利的電話鈴聲陡然響起,充斥整個空洞的房間。
“會不會是高杰?要么是毛驢打了個回馬槍?”于麗娜心里厭厭的。
還沒有到七年之癢,婚后的感覺就如同咬了一口的蘋果,經過現實空氣的侵蝕,非但失掉了最初的甘甜,反而爬滿一層黃褐的銹斑,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毛驢只是偶爾露崢嶸,大多數漆黑的夜里,于麗娜聽見自己的磨牙聲,不知是錯覺還是真實的憤憤不平。丈夫的一只手總會在這時候伸過來,軟踏踏地放在她胸前。她總是厭惡地推開,毫不猶豫。
馬駿的手很有意思,白白凈凈,肉肉乎乎,相書里說是有錢男人的一雙手:柔弱無骨,綿軟寬厚。不過生活中的他雖是文化局的處級干部,卻經常像個乞丐一樣一文不名。黑人造革皮包里的有價證券常常只有食堂的硬塑料飯票,一毛五毛的煞是豐富多彩,卻給這個已為人夫的文化局干部的心頭,平添無限蒼涼與怨氣。
其實在于麗娜眼中,最為生厭的不是丈夫的貧窮,而是他的牢騷與懦弱。與婚前相比,馬駿失掉的不是財富,而是作為男人的驕傲。
唉,即便是那個高杰,也要比馬駿來電!
當初上大學的時候,高杰與馬駿都是于麗娜瘋狂的追求者。兩個人都不止一次地把她堵在下晚自習的小路上,喃喃而熱情地示愛。
于麗娜游刃有余地周旋著,心里填滿快樂。后來畢業工作不久,她選中了家庭條件不錯的馬駿。結婚的那一天標志著于麗娜浪漫少女時代的結束。
再次見到高杰是在前年的一次同學聚會上。那時的高杰,于麗娜第一眼的印象便覺得他像一只雄起的公雞,肆無忌憚地抖動著羽毛,而那羽毛卻也耀眼,著實地奪去眾人的目光。幾年不見,他已是一家著名集團公司的總經理。同學們經常在電視里的黃金時間看到他公司的廣告,末尾總要肉麻地附一句“總經理,高杰”。這群昔日同窗此時方曉得彼高杰即此高杰。一旦大家在心中都證實了這個最不愿相信的事實,每個人的心里都產生了一股心有靈犀的酸楚。
高杰好像不知道眾人心理上微妙的變化,也許是裝糊涂,安靜地坐在一旁,一雙眼睛不是盯著某個空落的地方發呆就是似笑非笑地凝視著于麗娜依然嫵媚的眸子。
午餐后,于麗娜臉上有些發紅。高杰請她跳舞。在兩個人最貼近的一剎那,于麗娜感覺自己的腰被高杰那樣重地握著,不禁一陣暈眩。她仰視高杰,看見他眼睛里滾動的欲望。于麗娜有點害怕,一時手忙腳亂,全然失去以往的輕盈與協調。可是當他們旋轉到某個角度,于麗娜看見馬駿一雙眼睛仇視般盯著昔日的情敵時,心里竟然起了化學反應,竭力去迎合高杰那極富侵略性的舞步。
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敲碎了于麗娜對昔日的緬懷。陽光開始燥熱,失去了清晨的含蓄,也仿佛脫了個赤條條,和于麗娜裸身相對,令她血脈奮張。
于麗娜定定神,拿起電話。
竟是莫欣。
于麗娜很是詫異。莫欣在電話里的聲音有些氣急敗壞,像個丟了東西四處找尋不到的大孩子。
“我要和高杰打官司!”他在電話那一頭氣憤地嚷。
“誰?高杰?”
于麗娜更是驚訝,莫欣是通過她的介紹才認識高杰的。當時莫欣想辦畫展又因為拉不到贊助而一籌莫展,她就想當然地記起高杰,拉攏他們認識。后來高杰拿了莫欣幾幅畫后再也緘口不提畫展的事,事情漸漸地被擱置一邊。
可是莫欣為什么要去告高杰?
“喂,麗娜,你想什么呢?你在聽嗎?”
于麗娜連忙問:“高杰怎么了?”
“這家伙真不地道,他把我那幾幅畫全部用他的名字交給一家美術出版社,現在連畫冊都出了。”
“那你打算怎么辦?”
“當然是去告他,高杰也算是個有身份的人,我一定要告倒他。并不是他有了錢就可以把別人當成羊肉去涮……”
于麗娜的心感到火鍋的熏烤,幾乎可以看見莫欣的臉由于憤怒而狂扭亂舞。
“麗娜,你一定要幫我。”莫欣好像抓住救命稻草,根本不容她插話又急急地說:“那幾幅畫里正好有那幅《窗前的女人》,就是以你為模特的。現在只有你親自上法庭,才能證實那畫是我畫的。”
于麗娜一陣眩暈,手里的話筒幾乎掉在地上。
她可不是個浪漫少女,甘愿為了情人而不顧一切。她的所謂“模特生涯”是絕對隱私。曾幾何時,她和莫欣之間的這份默契給予了她太多的幸福感。可是一旦上了法庭,那襲華美的袍便要被撕碎,任憑眾人鋒利的目光肆虐行刺。
唉,這個大孩子,怕是昏了頭。一陣心慌意亂中,她不由分說掛上了電話。
翻繩兒在她手里變幻著各種線條組合而成的花樣,可是心里卻失去了清晨做手影游戲的快感。
窗外,市聲盈身,太陽垂下軟塌塌的頭。
電話鈴又響了,她緊張地拿起電話。
高杰堅硬的聲音:“麗娜,我想你大概知道我和莫欣之間的事。其實也沒什么,我只不過附庸風雅,玩了一把高層次。順便告訴你,那幅《窗前的女人》美極了,想不到你還有那么好的身材。”
“你……”于麗娜的睫毛上下翻飛,窘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趕快掛上了電話,忽然覺得手指生疼,低頭一看,那翻繩兒已經緊緊地纏住手指,一時竟無法從這糾纏中擺脫出來。
現在高杰的羽毛早已豐滿,為何偏偏還對這段情史念念不忘。于麗娜揣摩著,看來只有一個答案:他在報復她,也報復他自己的過去!
于麗娜心頭一陣發冷。雖然太陽已經偏西,卻依舊灼熱,更添了些許媚紅。她漸漸挺直身子,干脆出庭作證,打垮高杰。
電話鈴又響了,像是熱線。
高杰洋洋得意的聲音:“喂,麗娜,你猜猜如果我敗訴的話,需要賠償莫欣多少錢?”
于麗娜的手冷不防一陣哆嗦。這個高杰,仿佛有本事鉆進人的心窩。
“我怎么知道。”
“哈——”話筒里爆發出一陣沒遮沒攔的大笑:“我只花了三萬塊就跟莫欣私了啦。你說便宜不便宜,三萬塊,擺平!”
于麗娜眼皮猛跳:“你騙我。”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你知道莫欣最想干什么?打官司?不對,他很聰明,他知道告倒我要花不少力氣。他一心想的是辦畫展,那需要很多錢!可他有個屁!而我的一個朋友剛好承包了美院的畫廊,誰想干什么還不是我一句話!
“所以剛才你摔掉我電話以后,我就給美院畫廊的謝總撥了個電話,把莫欣想辦畫展的事情對他講了。阿謝當然沒有二話,你聽聽,足足掛一個月的畫才收我不到三萬塊,多便宜!他們還負責發請帖、訂花籃、辦招待,賣出畫也不和那小子分成。
“所以莫欣一聽說有這等好事立刻不言語了。我又在電話里嚇唬他:愿意的話你立刻打車到我這里把現金拿走;不愿意那三萬塊我就花在別人身上,咱們法庭見。你猜怎么著,莫欣那小子立刻來了,一進我公司大門就向我賠不是,說不打不成交。原來不了解我這個人竟然這么熱愛藝術……
“哦,對了,你怎么會喜歡上他,這樣的男人也配找情人……”
于麗娜怔怔的,忽然想起熱騰騰的火鍋里粉嫩的小羊肉。良久,她才輕輕放下電話,又咬緊嘴唇撥了莫欣的傳呼。
莫欣很快回了電話。
于麗娜一語不發,任憑那軟吞吞的聲音來回蹉磨:“想不到……”
然后他們同時掛了電話,依然那么默契。
于麗娜重新回到窗前,專心致志地玩手里的翻繩兒。誰知兩只手不聽使喚,“啪”的一聲,那翻繩兒竟被扯斷了。
再怎么翻新花樣,還不是兩點一線。
驀地,她看見樓下,丈夫馬駿已經下班,夾著那個破人造革包,一邊慢悠悠地走,一邊和鄰居打招呼。
于麗娜頓時逃也似地跳離窗口,轉身進了廚房,取出凍了一個星期的羊肉,準備給丈夫做頓好飯。
這時樓道里已經響起馬駿踢踢踏踏、不緊不慢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