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貧困,越感受到危機四伏,生育的欲望便越強烈。這一現象不僅見于人類,也廣泛見于鼠類與蟑螂。當然,人類生育更主要地是選擇的結果,而理性選擇,在正常情況下,可以克服本能的沖動。所謂“正常”,是指可選擇的行為的集合必須足夠大。但對那些處于貧困狀態的人群來說,假設的“正常”條件總是缺失的,他們有太多的“閑暇”——失業或潛在失業,以及太少的配置時間的途徑——自由移民的權利?受教育的權利?找更多的工作?閱讀、旅行、娛樂的機會?——權利與機會的匱乏,這是貧困者之所以“貧困”的原因。
人口學家都知道,統計意義上對人口生育率最具影響力的因素是母親的教育程度,其次才是父母收入狀況和避孕知識與工具的普及程度等等。教育程度的提高,不僅通過工資機制增加了養育孩子的“單位成本”,而且通過改變“偏好”減少了父母對孩子的需求量。
這樣看來,很顯然,我國貧困地區計劃生育工作的不順利,并非是那些忙碌于“市場化”過程的地方政府或多或少地忽略了日常的計劃生育工作,也并非是避孕知識和工具的匱乏,而是由于教育與就業機會的短缺。
貧困與生育行為交互作用的一個經典例子便是所謂“內卷式農業”,這先后由費孝通(在20世紀30年代)和黃宗智(在20世紀70年代)詳盡描述過。鑒于“內卷”生產方式的經濟學實質在于“技術”與“要素”之間的交互作用,我們從關于技術進步的經濟學諸家學說里選擇了“誘致性技術變遷”作為“內卷式”農業生產方式的觀察視角。
通常,我們觀察到兩種技術可以把勞動力與勞動對象結合起來,成為“生產過程”:(1)勞動密集型的技術;(2)資本密集型的技術。在農業生產中,資本與土地往往是互補的,勞動與土地也往往是互補的,而資本與勞動則往往是互替的。于是,在土地數量和資本數量不發生變化而人口有所增長時,勞動便要替代資本,生產技術便更傾向于勞動密集型。推而廣之,不論何種原因——人口“過剩”、計劃價格、資本品稀缺、貧困——導致了家庭(生產決策單位)內部勞動相對于資本而言更加“便宜”,都會誘致生產技術向勞動密集型轉化。
所謂“內卷”,是指上述靜態技術選擇的路徑依賴的演變過程:勞動密集型的農業生產積累了更多的勞動密集的技術知識,從而更密集的勞動得以在不變的土地上獲得更高的產出,從而每一家庭得以養活更多的人口,從而誘致更加勞動密集型的技術。
如此循環,當人口對土地(可耕地及與“土地”聯系著的自然資源)的比率達到土地能夠承載的極限,上述的生產方式便到了“難以為繼”的階段,受到了非發生經濟結構與人口結構方面的根本變革(或戰爭)而不能擺脫“極限”的困擾。
除了上述的經濟學理由,“內卷”生產方式還有社會學的理由,那就是基于一個社會已經陷入的那個既定權力結構的人群的行為模式,典型如美國的黑人群體。在這一行為模式里,貧困者習慣于與貧困相適應的生育方式——生更多的孩子以滿足繁衍的本能。在既定的權力結構中,貧困者難以通過積累財富和提高自身教育水平來獲取更廣闊的機會和更高級的權利。這樣,社會便逐漸分化為采用“簡單勞動密集型”技術和采用“人力資本密集型”技術進行生產的兩類群體,同時,勞動與資本之間的政治關系也逐漸變成為對立的而非協調的。
當上述經濟學的和社會學的理由進一步積累和深化時,我們就觀察到了貧困與生育行為交互作用的文化心理學的理由:高生育率成為貧困人口的生活方式——“大家庭”在心理上比小家庭更“舒服”、更“自然”和更“優越”。
因此,各級政府能夠做到的對計劃生育工作的最有力的支持,其實不是“第一把手”親自過問,而是幫助我們的社會使貧困群體獲得自由移民、教育和就業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