痞子成雙

（A）身份確認

實在不知道怎么描述這兩個人。昆廷.塔倫蒂洛和蓋.里奇。

他們是兩個潑皮、盜竊犯、投機分子、實踐型造反派。他們不能直指人心，只叫你眼前澎湃。他們瘋狂剽竊，再堆積出自己的電影。他們的電影充滿性，粗口，毒品，虐待狂，亂飛的子彈，無鋪墊、突如其來的殺戮，無頭尸和汽車后座上的腦漿。這兩個玩弄結構的小人，用無事生非的敘述摧殘你，讓你暈眩，再躲在一邊，為炫耀了自己高人一等的智商而竊笑。實實在在的，他們那些下三濫的東西該淪為膚淺的模板，但世事難料，在好萊塢的強烈發酵下有什么不可能，這兩塊破抹布硬是進了大堂。這兩塊自以為是的滾刀肉。反正他們也不會在乎你怎么說。

好吧好吧，或者，事情并不像我們想的那樣。或許，他們是兩個天才。順應了某種力量或自我的選擇。真正的天才。也許，他們的電影是機器、隧道和目光，是幻想于時間先一步的流云，在MTV般的風景和驚竦中的生存。也許，工具、唐突和革命性是他們鮮艷的骨骼。

昆廷.塔倫蒂洛和蓋.里奇構建的場景是一些細碎點滴，在某一瞬間勾起人們的好奇。他們的故事以含糊開始，起因是對話，或一件簡單小事，后來，越弄越復雜。交織了各種冷冰冰、血淋淋的噱頭，如果你不被嚇住，就會被迷住。

他們的電影中，暴力不再是粗糙混亂的一團爛仗，借著精心架構的情景，尖銳智慧的對白，時髦的服裝設計，狡猾的導演手法，罪犯變成光芒萬丈的暴力天使，殺戮事件像令人眼花繚亂卻暗藏章法的時裝秀。

暴力是酷的必要前提。犯罪是證明自己智商的唯一方法。滿地橫陳的尸體像躺在床上的裸女一樣具有挑逗性，至今還沒有其他的人，可以將暴力拍的這樣浪漫、唯美、趣味，甚至儀式化。

他們的想象天馬行空。他們信息傳送方式夠詭異，敘述結構夠眩目。他們的思想是美國低俗傳統與后波普藝術的特色風格的統一，作品是文化超市貨架上的搶收貨，風格成為電影作品甚至廣告的效仿對象。他們信手拈來，隨意拆借，把各種經典電影的橋段當作配料燒一鍋香噴噴的雜燴湯。

他們天才創造全面的混合各種類型，黑道片、喜劇、黑色、動作片。將《午后槍聲》《野蠻的一幫》的喜劇反諷，《發條桔子》的儀式化反體制，《出租車司機》的真實感，《邦尼和克萊德》夸張暴力和對現實的批判思考，毫無痕跡的結合在一起。他們拿傳統當踏腳板，取代封閉敘事、線性時間，以片段連綴，時間跳躍。

也許，看他們的電影，是自由選擇的過程和交往。只有非常刺激的互動觀賞才能完成影片接受過程，它讓你瘋狂，大呼過癮。

也許，昆廷.塔倫蒂洛和蓋.里奇是兩個天才、機器時期的狂想者、智商200的頑童。誰知道呢？

（B）個性掃描

昆廷.塔倫蒂洛和蓋.里奇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們是如假包換的同屬動物。同樣嗜血、好斗，迷戀技巧和各種玩笑，鏡語充滿黑色感覺和犬儒主義笑臉。他們的想象力是我們世界的一種奢侈品，為我們平淡的生活抹了一道亮光。

他們喜歡段落式的敘事，匪夷所思的橋斷。習慣首先建立冷酷疏離、唯我獨尊的基調，然后，那些可憐的老大就會被無名小卒很窩囊的雞奸或干掉。他們給出場的角色以刻意的風范，以使后面的血戰有一股神秘狠勁和諷刺成份。而結局一般都是一場混戰，亂槍聲中，所有人死的干干凈凈。

他們的作品是引用作家、導演、演員的混血雜種貨，卻有非常后現代的反諷和另類，將速食流行文化、垃圾及電影史拼在一起成為史詩式典范。他們聰明的將角色轉化成有現實基礎的人，而不是影幕上才可能出現的角色。

他們片子中的深處是毫無所知的生命荒謬的深淵，氣味是驚悚汽油味，浮在燃燒點上的物質是些神秘隱喻，和無所遁逃的宿命窒息感。

他們是一類人，就像黑超里的\"J\"與\"K\"。

當然，\"J\"與\"K\"是不一樣的，不止于一個是白人，一個是黑人。昆廷和蓋.里奇也不止一個是美國人，一個是英國人。

比如。看昆廷.塔倫蒂洛的電影，有一件事你不要指望，簡直毫無僥幸，就是在最后一刻前，搞清故事真相。

而蓋.里奇，你如果真想看懂，首先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得由他去牽著你鼻子走。還有一點，就是注意力不能離開屏幕，哪怕眨眼時間長了點，你就會發現自己已經搞不清眼前的人物和事件。

比較起來，昆廷.塔倫蒂洛更迷戀功夫片，還崇拜小馬哥。周潤發到好萊塢的第一部電影就與他女友合作。話說回來，景仰小馬哥的遠不止他一個。拍《變臉》前，尼古拉斯.凱奇就問吳宇森，自己能不能像小馬哥一樣雙手拿槍。

小蓋在女人方面則更有心得。一個搞掂了麥當娜的男人，在這問題上似乎已不需再證明？雖然生理上那個女人已出嫁多次，但這次法律上的出嫁說明：瘋狂的正果是才華。

與蓋.里奇的科班出身相比，昆廷.塔倫蒂洛的成長道路具有浪漫傳奇色彩和典型的后工業社會特征。

也許注定昆廷該有瘋狂人生，他的出身，就源于一場性解放的狂歡。其母其年16歲。作為狂熱影迷，她用《冒煙的槍》里主人公的名字給他取了名。高中畢業后，昆廷無所事事，在一家音像出租店工作，在昏天暗地，看了成百上千部電影后，一朝頓悟。這個出租店的伙計，一定很懷念窩在小屋里的感覺。在寂寞中，藏著逼人才氣和勃勃野心，悄悄逼近自己的夢想。

他的老師有一大堆。他的電影里到處鬼影憧憧，那是斯科塞斯，梅維爾、林嶺東的影子。還有，在他身后，是戈達爾教他創作、霍華德.霍克斯教他講一個最精彩故事、德帕而瑪教他攝影、吳宇森教他節奏與激情。

這一點蓋.里奇與他完全類似。他們有許多共同的老師，或者說，抄襲對象。說起來，昆廷.塔倫蒂洛有點郁悶，蓋.里奇年輕啊！過起抄襲癮來，比他痛快放肆的多。抄襲資源比昆廷.塔倫蒂洛那時候也豐富了。什么丹尼.保爾、大衛.芬奇…。或者，干脆瞄準昆廷本人。他在黑屋里千辛萬苦弊出來的創意被小蓋狂抄不止。

昆廷生活中滿口粗話，毫不掩飾自己的出身和野心。95年昆廷到中國，在作品見面會上，一群五體投地的崇拜者前，就是滿嘴臟話，其身體力行，到處散布精神污染的作風，實在令人敬佩。

正如他們的發型，一個爆炸頭，一個小平頭。蓋.里奇低調斯文多了，雖然殊途同歸，可畢竟一個是野地里摸扒滾打長大的，一個是科班出身。各種跡象表明，蓋.里奇對新銳、旗手、高智商導演的稱謂安之若素。

昆廷則對此不屑一顧，似乎寧可做個轟轟烈烈、明明白白的痞子。他說了“其實我的每部戲都是這抄抄，那抄抄，然后，把它們混在一起，不喜歡的話，大可不看。我就是到處抄橋段，偉大的藝術家總要偷橋段，是偷，不是他媽什么致敬。”你看到了，這無可救藥的痞子。

從專業角度，昆廷更全面，除了導演，他還能編劇，并且，堪與導演的成就媲美，是個名不虛傳的金牌編劇。

《低俗小說》里那段已成經典的肛門藏懷表的黑色幽默，也只有這只鬼才能想得出。《真實羅曼史》、《天生殺人狂》都是口碑之作，體現了他的智慧。但這家伙有一顆躁動的靈魂，奇異而永不安生。每次別人拍完他的本子，他總四處揚言要和別人打官司，說是糟蹋了他的作品。連奧立佛.斯通這樣的實力派大腕都逃不過去，被他劈頭蓋臉批了一通，搞的朋友都做不成。

因為昆廷深厚的功力，他的電影里的對白尤其精彩，這也是蓋.里奇無法比的。昆廷電影里經常有大段機智的對話，各式的人操著俚語，從流行文化到就業，從毒品到熱點話題，一副脫口秀主持人嘴臉。充滿諷刺文學的趣味。

《低俗小說》是要搶劫餐館的一對男女的對話開始。《落水狗》也以七個以代號相稱的人犯案前的對話開始。他們不是像小馬哥一樣激動的發誓“再也不會讓別人用槍指著我的頭。”而是爭論瑪當娜“像個處女”的意義，給小費道德上成不成立…。

《真實羅曼史》里也有許多很精當、不落俗套的對白。比如，男主人公在三流小電影院吃著爆米花，看暴力片。他在女人身邊說“我不是同性戀，但貓王還活著的話，我一定會愛上他。”女人面無表情，淡淡的說“要是我也會。”

說起《真實羅曼史》，這在昆廷作品中很值得一提。這是部典型亂哄哄的昆廷式片子，有殺戮、玩笑、逃亡、巨大的汽車廣告、貓王音樂，各人玩命的狂奔，絕望的幸存。

它還有一出人意料的東西，就是愛情，一種狂放的本真的愛情。據說片子里男女主人翁在電話亭里踩著電話簿作愛的鏡頭，曾在許多地方被蔚然成風的效仿。

這在蓋.里奇的電影里也是看不到的，也許他覺得愛情不夠酷。他的電影與昆廷比，自然要更眩，更時髦，更光怪陸離，令人眩目。對暴力、黑色、前衛的理解更具沖擊力。他從不說自己酷，但外界的評論卻是這家伙酷斃了。

蓋.里奇擅長把萬花筒式的機構像玻璃碎片一樣扔給你。他的電影像流行在地下酒吧的那類江湖人物的黑話，并用絢爛至極的手法進行展示。

昆廷受七十年代泡泡糖音樂、新浪潮的影響。而蓋.里奇是80年代朋克文化影響的一代，他所展示的一定是他想得到的東西。他電影里人物出場極度混亂，不時響起的重金屬音樂，不知為什么而殺人的價值取向，都讓傳統影迷搖頭，卻讓自喻前衛、時尚一族著迷不已。

就像《兩桿老煙槍》里E.D輸光了所有錢后，鏡頭對他搖晃不止，伴隨著搖滾樂和無休止的嘔吐，后現代的顛倒感給人印象深刻，不禁會想起另一部后現代情趣的《猜火車》。

（C）大作分析

昆廷.塔倫蒂洛和蓋.里奇的代表作分別是《低俗小說》與《兩桿老煙槍》。

《低俗小說》的結構像一個圓，看不見起點與終點，于是，時間消失在圓中。而《兩桿老煙槍》則是無數的線，或交叉或平行，或隱或顯，讓你眼花繚亂。

《低俗小說》分四個段落描寫三個相互關聯的故事，“文森特和老大的情婦”、“拳擊手和金表的故事”以及“邦尼的情景”。而“邦尼的情景”又被分成兩部分放在一頭一尾。于是，影片的開頭與結尾又連了起來，成了一個圓圈，時間可以循環往復地一直進行下去，從任何一段開始敘述都可以，講得都是同樣的故事。在這里，電影的敘事不再是按時間順序來進行了。敘事不再是對故事材料的順序化。相反幾乎在將故事材料混亂化。電影里，人物可以先在這個故事中被打死，然后又出現在下一個故事中。觀眾身臨其境仿佛看到一部“虛假”的電影，一部不小心撕開開頭、結尾或中間的某些部分的“地攤文學”。

《低俗小說》看似混亂的結構下，其實是精巧設置。影片中的三個故事間其實沒多少聯系，只是故事中的人物互相交叉出現，有一個在四處都出現的人物——文森特將三件事粘接在一起。第一個故事中，他是主角；第二個故事里，他一出場就被拳擊手布奇干掉，連一句臺詞都沒有，第三個故事，他是一重要角色，但顯然不是主角。三個故事中，總會有人說一些莫明其妙的話，做一些莫明其妙的事，而這話與事一旦與另兩個故事來看，就不是莫明其妙的了。于是，當觀眾在經歷前兩部份的混亂后，進入第四部分，觀眾對故事的了解便明朗化了。

這樣，從整部電影來看，昆廷·塔倫蒂洛把一些原本可以很公式化處理的元素和題材，通過這種時序的顛倒和錯置，造成一種結構性懸念。懸念不再像傳統的只通過情節來設置，而是同時通過對獨立于故事的敘述結構的安排來設置。這種結構性懸念借助細節的設置描繪來實現。故事情節的可信性、合理性、生動性都和細節的表述有密不可分的聯系。

《低俗小說》中的細節就是那些莫明其妙的話與事，比如，段落二中，文森特去見老大時穿的是很傻的T恤和短褲、拖鞋，這與第一段中的造型相差很大。在這，觀眾會提出疑問：為什么文森特是一個人，朱爾斯到哪去了？為什么他會穿成這樣去見老大？而第二個疑問，是同過對類型片里類型人物的反常處理來營造的。即黑幫人物不該這樣去見老大，應該是很酷的一身黑衣才對，而不是“T恤+短褲+拖鞋”。同一段里，文森特到蘭斯家買毒品，與蘭斯大談他的車被花了，至于為什么談他的車，你看到這里不會明白。第三段文森特在廁所里被布奇轟掉，手上掉落一本《低俗小說》。這里還有書的一個特寫鏡頭，這又給你一個懸念，書從那來，所有這些疑問只有看到最后一段才能解開。

《低俗小說》里的故事其實都是觀眾在類型片里看過無數次的老故事，但影片把觀眾過去觀賞經驗時不自覺形成的遵循路線打亂，昆廷·塔倫蒂洛利用觀眾的下意識成見來起作用。這樣觀眾就有了一次視覺上的經驗，實際上也參與了影片懸念的構建，從這個角度說，觀眾在觀影時，與影片是形成了一種互動的關系，參與了影片的形成。《低俗小說》的結構性懸念與對類型電影的反類型講述使觀眾的神經受到了新的刺激。觀眾為這種奇特的敘事結構著迷，被類型人物的反常行為逗樂，讓人們明白了原來電影也可以這樣拍。比如，文森特和朱爾斯在完成任務后并沒順利的回去交差，而是出了意外，更諷刺的是，這個意外是由于一個職業殺手在從前的電影里從不會犯的錯誤——槍走火。

《兩桿老煙槍》的劇情一言難盡，可說是黑道火拼全景圖。

兩桿老煙槍是值錢的古董，也是殺人的禍害；一幫劫匪，打劫別人，接著又被別人打劫；江湖老大，手握生殺，卻死的胡里糊涂，古惑少年，機關算盡，卻空忙一場。

在《兩桿老煙槍》中，共有7伙人馬出現，這些走馬燈的面孔夠你記半天的，并且，接下來你會發現影片里沒有明顯的主角。也沒有明顯的配角，所有人物都處于平行的狀態，隨時交叉出現，人物關系極端復雜。

蓋·里奇是個講故事的高手，7類人的刻畫非常生動，比如，毒梟，異常囂張，隨時隨地準備向別人威脅。狗子，干著黑吃黑的買賣，下手從不留情，他還時常苛刻手下的人，可沒人敢對他說個不字，因為他夠狠。還有阿力，大胖子，手眼通天，專做中間人，只要有錢賺，什么人都能搭上關系。管他是湯姆還是肯尼，或者羅利，他最大的風格就是有風險就跑。

從事不同買賣的犯罪手段和狠勁各不相同，這一風格一直持續到蓋·里奇的第二部電影《掠奪》，里面出現的也是7伙國際大盜，也不知他是在吃老本，還是迷戀這種游戲。

作為黑幫片，《兩桿老煙槍》借鑒了許多成功電影的手法。段落的敘事、壞蛋結局的安排絕對有《低俗小說》的影子。慢鏡的大量運用讓我們相信蓋·里奇是吳宇森的崇拜者。

容暴力、色情、犯罪于一爐的《兩桿老煙槍》更多的是對傳統黑幫片的反叛。沒有《英雄本色》的兄弟情誼；沒有《教父》的理性，沒有《盜火線》的細節化和暴力沖突的暢快淋漓。它更多的是創新。電影里，蓋。里奇的才華盡顯無疑，影片開頭將近二十分鐘冗長而且看似毫無關系的人物介紹卻帶來結局的極度巧妙。《兩桿老煙槍》完全放棄了對電影這種藝術形式的內容、主旨、意義的探討，在里面甚至看不出好人壞人的區別，這是一幫壞小子，你斗我，我斗你，誰也不比誰好多少。蓋.里奇用的那些演員——維尼·瓊斯、邁克林，原來都是行惡一方的壞蛋，但到電影里盡情撒野卻顯得酷勁十足。

《兩桿老煙槍》中人的行為看上去缺乏意義。但卻很鮮明的揭示了蓋·里奇的價值取向-生活就是生活，該毀滅的總要毀滅，該得到的卻未必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