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60年8月周恩來總理提出貿易三原則以來,中日貿易以友好貿易的形式在逐漸發展。但這種貿易形式的政治色彩比較濃厚,對于沒有日本進步團體介紹,沒有被指定為友好商社的企業,中國是不與之進行貿易的。為拓寬中日貿易渠道,實現雙方重要商品的長期綜合交易,1962年又誕生了備忘錄貿易。它與友好貿易一起,成為60年代中日貿易的“兩個車輪”。
松村、高訪華與備忘錄貿易的誕生
自1958年中日貿易中斷后,西歐各國抓住時機,擴大對華貿易,并以延期付款方式對華出口設備,這使日本經濟界甚為不安,紛紛要求日本政府在對華貿易上采取積極措施。面對日本經濟界要求擴大中日貿易的呼聲,1961年4月,池田政府決定取消對社會主義國家的以貨易貨、進出口逐筆平衡的規定,實行自由貿易制度,并要求日本企業界為發展日中貿易獻計獻策。
1962年6月,全日本空運株式會社社長岡崎嘉平太向日本政府提出自己對擴大中日貿易的設想,得到池田首相的首肯。該方案的核心是由日本半官方人士出面,同中方共同制訂中日長期貿易計劃,并采用延期付款方式向中國出口成套設備。為推動岡崎方案的實施,池田首相親自出面請自民黨元老松村謙三鋪路搭橋,并授以全權。據傳,池田首相曾經對松村說:“我因所處地位,必須把臉朝向美國,而朝向中國的另一副臉就請松村先生代替了。”松村雖表示不搞貿易,但對改善日中關系十分關心,同意由他先從政治上開路,然后由高碕達之助去談具體貿易。
就在日本政府積極探索中日貿易的新渠道時,中國政府也加快了與日本官方接觸的步伐。1962年7月,中國圍棋代表團訪問日本,作為副團長的孫平化受周恩來總理的指示,拜訪松村和高碕,轉達周恩來總理和陳毅副總理的問候,并歡迎他們來中國就改善中日關系、發展長期貿易交換意見。
1962年9月,應中國政府邀請,松村一行來到北京,周恩來、陳毅、廖承志與之進行了三次友好坦率的會談。中方重申堅持政治三原則、貿易三原則和政治經濟不可分原則,批評了岸信介內閣時期的反華政策,特別說明臺灣問題在中日關系中的重要性和中國堅決反對“兩個中國”的原則立場。松村則強調池田內閣不同于岸信介內閣,有改善日中關系的意愿;日本不會搞軍國主義;并提議采取“漸進積累”的方式,從擴大貿易入手,逐步改善兩國政治關系。周恩來對此表示贊同。
關于貿易問題,雙方經過協商確定了以下幾項原則:(1)以貨易貨,保持雙方進出口基本平衡;(2)進行綜合性貿易,并開列了各自出口的主要商品;(3)簽訂為期五年的長期貿易協定;(4)日本以延期付款方式向中國出口成套設備。雙方同意按照上述原則,由即將來華訪問的高碕達之助同廖承志商定具體執行方案。
10月,自民黨國會議員、前通產大臣高碕達之助攜22家日本大企業負責人訪問中國。中方參加會談的有廖承志、盧緒章、劉希文、蕭方洲、趙安博、王曉云、孫平化、蕭向前、陳曙及各外貿公司的負責人。由于原則問題已經由周恩來總理和松村謙三先生確定下來,雙方很快就一項長期的、綜合的、進出口基本平衡的、采取延期付款方式的貿易文件達成協議。由于該文件形式上還是民間性的,不便叫做協定,于是稱之為“備忘錄”。
“備忘錄”于1962年11月9日由廖承志和高碕達之助用個人名義簽訂,史稱《廖高貿易備忘錄》或《中日長期綜合貿易備忘錄》。主要內容是:(1)發展長期綜合的易貨貿易,自1963年到1967年為第一個五年以貨貿易期,平均每年進出口交易總額約為3600萬英鎊。(2)中國方面主要出口商品為:煤、鐵礦、大豆、玉米、雜豆、鹽、錫等;日本方面主要出口商品為:鋼材、化肥、農藥、農業機械和農具、成套設備等。(3)根據本備忘錄所進行的各項交易,由有關該交易的日本方面當事人同中國對外貿易進出口公司簽訂個別合同。(4)各項交易以英鎊或雙方所同意的其他的貨幣開立信用證或以保函方式,加以結算。(5)關于日本向中國出口商品中的某些商品的延期付款的支付方法和成套設備的分期付款的支付方法,由雙方另行商定。
與《廖高貿易備忘錄》同時簽字的還有《議定事項》,這是為落實五年長期貿易計劃所制定的年度貿易計劃,內容是確定雙方在1963年度輸出商品的品種、數量和金額。自此以后,雙方代表每年商談一次,制定下一年度的貿易計劃即成為慣例。
隨同高碕一起訪華的日本企業家,根據《廖高貿易備忘錄》和《議定事項》商定了與中國各外貿公司的貿易合同,這些合同均采用廖承志、高碕姓氏的第一個英文字母,即“LT”作為編號,“L”是廖(LIAO)英文拼音的第一個字母,“T”是高(TAKASAKI)英文拼音的第一個字母,因此,備忘錄貿易又稱“LT”貿易。
《備忘錄》形式上是民間協議,但廖、高都是本國政府的間接代表,因此,備忘錄貿易就接近于貿易三原則中提到的政府協定。為處理備忘錄貿易事宜,中日雙方各自指定政治方面的聯系人為廖承志和松村謙三;經濟方面的聯系人為廖承志、劉希文和高碕達之助、岡崎嘉平太。中方成立廖承志辦事處,它實際上是在國務院外事辦公室領導下,組織外交部、外貿部等部門的有關干部進行工作的,外貿部地區政策局具體負責對外聯系事務的機構;日方成立“日中綜合貿易協議會”,由松村和高碕訪華主要隨行人員組成,高碕任會長,地點設在高碕經營的“東洋鋼板”公司內,又稱“高碕事務所”,它實際上是日本通產省的外圍團體,是日本政府與中國政府聯絡的一個窗口。
成套維尼綸設備的引進
在《備忘錄》中,有一項是關于日本以延期付款方式向中國出口成套設備問題,由于它涉及到使用日本輸出入銀行貸款,并受到自民黨內右翼勢力及臺灣的干預和反對,因此其成功與否,格外引人注目,直接影響到人們對備忘錄貿易的信心。
50年代的日本關西地區是紡織業發達的地區,那里的倉敷人造絲株式會社和大日本紡織株式會社是日本兩家最大的紡織原料生產企業,其生產的化學纖維──“維尼綸”引起了中國紡織界的注意。1957年12月,中國化工部副部長侯德榜率團到日本考察化學工業時,曾參觀倉敷的岡山維尼綸工廠,并表示中國方面希望引進“倉敷”和“日紡”的維尼綸生產設備,“倉敷”社長大原總一郎和“日紡”社長原吉平也表示愿意就此問題與中國有關方面商談。只是由于“長崎國旗事件”的發生,有關這套設備的談判不得不中途擱淺。《廖高貿易備忘錄》簽訂后,中國方面再次派出了以楊維哲為團長的維尼綸考察團前往日本,商討引進事宜。
紡織設備不在“巴統”禁運之列,本可以自由地對中國出口,但對于日本來說,出口設備的最大難點在于付款方式。由于成套設備金額巨大,交貨期長,當時日本廠商對外出口一般都利用日本輸出入銀行的貸款,采取延期付款方式進行。但使用輸出入銀行貸款必須取得日本政府的批準,因為這種貸款是日本政府為鼓勵出口而設立的,其貸款條件比商業銀行優惠,而日本政府以防止資助共產主義為由,原則上不向社會主義國家提供這種貸款。因此,維尼綸成套設備能否出口中國,關鍵在于日本政府是否同意提供輸出入銀行貸款。為促成維尼綸成套設備輸出的實現,1963年4月,應松村謙三邀請,孫平化、王曉云、王效賢三人隨中國蘭花代表團訪問日本。他們經LT貿易日方主要負責人河合良一的介紹會見了通產省官房長官渡邊彌榮司,渡邊表示通產省支持LT貿易;又經宇都宮德馬介紹與負責審批成套設備的通產省課長谷敷寬見面,了解日本當局的態度;隨后由園田直安排會見了建設省大臣河野一郎,河野表示,池田首相對開展日中貿易是有決心的,不會因為別國施加壓力就不干;最后,高碕達之助在秘密會見池田首相后告知孫平化等,池田首相一定信守諾言,日本政府已下決心批準向中國出口維尼綸成套設備。不過,為減少阻力,高碕建議,向中國出口維尼綸設備分兩步走,即先引進“倉敷”的設備,然后再引進“日紡”的設備。
為避免夜長夢多,自5月15日起,中日雙方就引進倉敷維尼綸生產設備在北京進行了13天緊張而復雜的談判,于28日達成一攬子協議。6月29日,中國技術進出口公司總經理崔群代表中方同倉敷人造絲株式會社常務董事矢吹修簽訂了維尼綸成套設備的引進合同。
合同的主要內容是:(1)廠址設在北京,日產維尼綸纖維30噸,合同總金額738.5萬英鎊(合73.58億日元),包括設備費、工程設計費、專利費三種。支付方法為:合同生效之日付10%;設備最后一批裝船后付15%;其余75%從設備最后一批裝船之日起,分五年平均支付。(2)日方將根據合同所規定的全部設備和材料,自合同生效之日起第14個月至第20個月內分批交完,并在32個月內建成。(3)有關貨款、利息、退款及罰款一律以英鎊支付。貸款利息為年息4.5%。(4)日方保證供應維尼綸工廠的設計和技術專利是倉敷目前最先進、最成熟的技術。日方對設備的保證期為自工廠建成日起的12個月。(5)合同自簽字之日起第61天開始生效。如在合同簽字日起60天內中方收到日方銀行保證函件并經中方確認后,合同也可以提前生效。
6月29日合同簽字后,30日即由倉敷方面派人送回東京交日本政府批準。這時,自民黨內的右翼勢力鼓噪起來,美國政府和臺灣當局亦施加壓力,一致反對向中國提供輸出入銀行貸款。為了平息反對勢力的不滿情緒,池田政府采取了折衷處理辦法,即在維持對華提供輸出入銀行貸款的前提下,將貸款利息由4.5%提高到6%。為避免由此給中方帶來的損失,倉敷會社經與中方商議,決定將合同金額由原來的73.58億日元減為72億日元。8月20日,池田政府批準了這一出口項目。
倉敷維尼綸成套設備合同的履行,極大地增強了日本工商界對日中貿易的信心,備忘錄貿易項下的貨單陸續洽談成交。LT貿易第一年(1963年),中國出口4507萬美元,進口4117萬美元;LT貿易第二年(1964年),中國出口4032萬美元,進口7380萬美元;LT貿易第三年(1965年),中國出口8325萬美元,進口8703萬美元;LT貿易第四年(1966年),中國出口10444萬美元,進口10016萬美元。在1966年以前,備忘錄貿易呈現出逐年增長的勢頭。
中日互設常駐貿易代表機構
1958年3月簽訂的第四次中日貿易協定,曾經規定中日雙方互設常駐商務代表機構,后因岸信介內閣破壞日中關系而未能實現。備忘錄貿易誕生后,為處理備忘錄貿易事務,中日雙方各自設立了廖承志辦事處和高碕辦事處。由于它們都是在本國設立,商業信息只能由對方先提供,然后再由其轉達給各自廠商,不但不及時,而且也不全面。隨著時間的推移,雙方均感到有必要互設常駐貿易代表機構,以推動備忘錄貿易的進一步發展。
1964年1月,孫平化受廖承志指示隨中國青年京劇團訪日,就中日雙方互設常駐貿易代表機構和交換常駐記者問題同松村謙三、古井喜實接觸,當時古井是池田內閣厚生省大臣。雙方都表示應盡早促成這兩件事。同年2月7日,日本眾議員田川誠一、藤井勝志來北京同中國紅十字會商談日本人家屬來華掃墓問題,他們行前受松村謙三之托再次就雙方互設常駐機構和交換常駐記者問題同中國方面交換意見,并初步取得一致。
在基本準備就緒后,1964年4月,松村謙三在池田首相支持下第三次訪問中國。為消除前兩次訪華不能徑赴中國的遺憾,松村這次訪華沒有取道香港,而是由門司港出發,乘“玄海丸”號從海路直駛中國秦皇島。松村抵京后同周恩來總理進行了長達五小時的政治會談,并同廖承志就互設貿易辦事處和互換記者問題充分地交換了意見,圓滿地達成協議。4月19日,廖承志辦事處和高碕辦事處在北京交換了三個文件:(1)關于互派代表并互設聯絡事務所會談紀要;(2)關于交換新聞記者的會談紀要;(3)備忘錄貿易會談紀要。
由于備忘錄貿易采取了民間的形式,而政治形勢已不同于1958年,因此互設常駐機構的具體做法也相應采取了現實態度。雙方約定:(1)中方在日本設廖承志辦事處駐東京聯絡事務所,日方在中國設高碕辦事處駐北京聯絡事務所;(2)雙方各派首席代表一人,代表二人,隨員二人,共五人,根據工作需要經雙方同意后可以增加;(3)雙方人選由各辦事處負責決定;(4)雙方政府互相保證對方常駐人員的安全,負責辦理入境手續;(5)常駐機構是民間性質,不享受外交特權,不掛國旗,不使用密碼電報;(6)雙方代表一次停留時間為一年之內,中方人員在日本連續居住滿一年須根據日本法令按指紋。
關于指紋問題,在這里需要說明的是,1958年11月,日本政府在國內外壓力下修改了《外國人登錄法》,將必須按捺指紋的條件由“在日本連續居住滿兩個月以上”改為“在日本連續居住滿一年以上”,而《紀要》規定雙方貿易代表的居留期限是一年之內,故這一問題自動解決了。在實際執行過程中,日方代表原則上一年一換,而中方代表則相當穩定。為避免按捺指紋,中方采取屆滿一年之前回國休假,然后再返任的做法。
1964年8月,廖承志辦事處駐東京聯絡事務所在東京紀尾井町農研大樓內設立,中方首席代表孫平化,代表吳曙東、陳抗。聯絡事務所除聯絡備忘錄貿易有關事宜外,還參加同中國建交的友好國家駐東京使團的一些活動,舉辦國慶招待會,同日本對華友好團體、黨派、政界及文化界人士密切往來等,“聯絡處幾乎每天門庭若市,賓客接踵不斷”,成為不叫大使館的“小型使館”。1965年1月,在岡崎嘉平太引導下,日方代表馬常敏、田中聰介、大和田佑次到北京開設“高碕辦事處駐北京聯絡事務所”,1月28日在北京飯店內正式辦公。
備忘錄貿易的演變與終結
1964年11月,池田勇人因病辭職,佐藤榮作繼任日本首相。佐藤上臺后逐步改變池田內閣謹慎處理中日關系的做法,在一系列問題上敵視中國,給中日貿易尤其是半官方備忘錄貿易帶來消極影響。1967年初,孫平化奉召回國,中國駐日備忘錄貿易聯絡處首席代表一職空缺。同年底,為期五年的備忘錄貿易協定期滿,鑒于佐藤政府一再損害中日關系的發展,再加上中國“文革”的沖擊,中方決定不再續簽長期協定,只簽年度議定事項,并在每年會談之后發表政治性較強的公報。
在1968年2月雙方就年度《議定事項》進行談判時,經中方提議,日方同意,廖承志辦事處和高碕事務所分別改名為“中國中日備忘錄貿易辦事處”和“日本日中備忘錄貿易事務所”。中方提議改變名稱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佐藤政府反華,中日貿易受到破壞,通過改變名稱以強化政治色彩;另一方面是由于“LT貿易”雙方負責人的變動:受“文化大革命”的沖擊,中方的廖承志一度離開工作崗位,而日方的高碕達之助在1964年2月已經逝世,實際負責人是岡崎嘉平太。在雙方辦事處名稱更改的同時,備忘錄貿易的合同代號也作了相應調整,由LT改為MT,M是英文“備忘錄”(MEMORANDUM)的第一個字母,T是英文“貿易”(TRADE)的第一個字母,因而,自1968年開始,LT貿易改稱為MT貿易。
由于新的備忘錄貿易是短期的,一年一次交涉,人們對這種貿易的穩定性不免心存不安。加上每次談判時雙方在政治問題上僵持不下,這些都給日方備忘錄貿易界造成很大思想壓力。自1968年起,備忘錄貿易無論在絕對額還是在中日貿易中所占比重都呈下降之勢。1967年備忘錄貿易額為15148萬美元,占中日貿易總額的27.5%;到1968年下降為11592萬美元,占中日貿易總額的21.1%;1969年下降為6960萬美元,占中日貿易總額的11.7%;1970年為7000萬美元,占中日貿易總額的8.5%。
1972年9月中日恢復邦交后,兩國就簽定官方貿易協定展開了談判。至1973年底,隨著中日政府貿易協定即將簽訂,備忘錄貿易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
1973年11月22日,日本備忘錄貿易辦事處負責人、日中經濟協會常任顧問岡崎嘉平太率日本備忘錄貿易代表團訪問中國,外貿部劉希文部長助理與之會談。日方就結束備忘錄貿易提出了兩個問題:一是要求由“日中經濟協會”接替過去備忘錄貿易駐京聯絡處,駐留人數五人左右;二是要求今后對原來備忘錄貿易項下的商品,仍由日方備忘錄貿易有關行業的廠商繼續同我方有關公司進行交易,簽訂長期協議或合同。中方根據中央批準的方案,表示中日已建交,備忘錄貿易結束后,不必再設立常駐的聯絡機構,但照顧到過去的關系,同意日中經濟協會派一至兩名聯絡員常駐北京,根據對等原則,貿促會也將派同等名額聯絡員常駐東京,雙方可換函確認。至于備忘錄貿易項下的商品交易,仍可由日方有關廠商與我有關公司在過去的基礎上繼續進行。
11月27日,備忘錄貿易閉幕式在北京飯店舉行。12月31日,日本備忘錄貿易辦事處駐北京聯絡事務所關閉,其成員一人轉入日本大使館,一人轉為日中貿易協會駐北京聯絡員,其余回國。
1974年1月21日,中國中日備忘錄貿易辦事處駐東京聯絡事務所關閉,機構并為中國駐日大使館商務辦。這樣,自1962年備忘錄貿易誕生以來延續了11年的半官方聯絡渠道,徐徐降下了帷幕。
(責任編輯:瑤 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