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讀書周報》2002年6月7日刊載紀希晨《聽葉劍英談西安事變中的張學良》一文,內中說:
12月11日夜,張學良突然走進我的屋里,告訴我說,蔣介石到達臨潼,不聽我多次苦諫,你說怎么辦?我想了一下,反問他說,你說怎么辦?張學良果斷地連聲說,苦迭撻,苦迭撻!(政變)葉劍英當即把這一重要信息報告黨中央。黨中央要葉劍英速返瓦窯堡匯報情況。
離西安前,葉劍英去見張學良,說:我們很困難,窮得要命呢!張學良當即批示,贈送葉劍英10萬銀元!葉劍英帶著10萬銀元,坐著大卡車,在12月12日這天,翻山越嶺直奔瓦窯堡。
12月13日,葉劍英在中央會議上匯報了西安的最新情況。在討論解決西安事變的方針時,張聞天、毛澤東、周恩來等一致主張和平解決,獨有張國燾一人主張“打倒南京政府”。按照中央決定的和平解決方針,葉劍英立即趕回西安。
說者繪聲繪色,聽者動情動容。不明真相者,很難辨別真偽。實則,真相并非如此。在下不揣冒昧,就目前研究成果,試作辨析如下,以就教于方家。
先看葉劍英此期的行蹤。1936年4月,張學良與周恩來舉行延安會談后,中共中央派劉鼎駐西安擔任聯絡工作。5月下旬,雙方商定西北大聯陳鐵健合計劃。6月下旬,張學良申請加入中共。7月2日,中共中央致電共產國際擬準張氏入黨。8月9日,中共中央致函張學良稱其為“同志”。8月15日,共產國際來電指出,“不能把張學良本人看成是可靠的盟友”,中共中央準備接受張入黨“是錯誤的”。但中共中央對張重視與信任態度不變。應張學良要求,中共中央決定派葉劍英為中共中央正式代表常駐西安,以便協調步驟,共同籌建西北國防政府,逼蔣抗日。8月下旬,潘漢年攜中共中央致張學良信到西安見張。張對中共借款一事,當即慨允先借5萬元暫存劉鼎處,余款通過上海銀行撥付。此當為中共向張借款之始。10月4日,葉劍英到達西安。4日、6日,張兩次與葉、潘會晤,詳談當前軍事、政治問題。當葉告張,紅軍經濟困窘,冬衣無著,莫斯科雖可援助,但不能應急(莫斯科擬從美國分兩次匯款115萬美元,經上海宋慶齡轉交,但需等到年底和明年2月始到)。因此他代表中共中央向張借款30萬元。張當即應允,但在西安只能辦到5萬元,余款可考慮到上海辦理。棉衣可供一萬套,經西安送蘭州,請紅軍半路去取。至11月中旬,中共先后向張學良借款共達70萬元(由此可知,中共向張學良借款早在11月以前已經辦理,而非《聽》文所寫在12月12日)。在軍事部署和戰略行動上,雙方互助,日趨默契。10月22日至29日,蔣介石到西安,雖經張學良反復力勸其和共抗日,蔣仍斷然表示要徹底解決中共紅軍。張當面告葉等:他勸蔣聯俄容共一致抗日已完全失敗。與此同時,中共中央實施的寧夏戰役亦迅速失敗,軍事形勢萬分險惡,正準備以一至二年為期,再來一次長征。11月5日,葉劍英離西安,于中旬返抵陜北保安(而非《聽》文所說的瓦窯堡),并帶去張學良親筆信給毛澤東等。信中最為張關切的大事,是能否得到蘇聯援助的軍事裝備。張學良深知,若想在西北另立局面,光靠自身和中共紅軍的現有實力,是難以與蔣介石及日本抗衡的。因此,他急切希望中共紅軍盡快打通與蘇聯的聯系,從新疆邊境接取共產國際批準支援的軍事裝備,東北軍方面將提供方便條件。此時,以毛澤東為主席的中共中央軍委主席團,正在指揮西路軍21,800人,由河西走廊向新疆進擊。
整整11月里,張學良還沒有確定最后行動的時間表。11月30日,劉鼎致中共中央電內說:張學良表示東北軍奉蔣介石軍令向紅軍推進不能長期停頓,請紅軍盡速設法。又表示,一兩個月內定有變動,紅軍只要能夠牽延一兩月則西北之聯軍司成。然而,12月1日毛澤東等人給彭德懷等人電報中,卻將“西北之聯軍”忽略,而將“一兩個月內定有變動”一句理解為因綏遠抗戰爆發,西北乃至全國形勢可能在一兩個月內有較大變動。因此,中共中央認為:穩定大局的方法,根本上還要靠紅軍“再打一仗”。那種認為中共中央事先已經通過葉劍英了解到張學良有政變企圖,甚至知道張要“捉蔣”,進而明確電告張“要慎重”的說法,是無法令人相信的。(張魁堂著《張學良傳》依據《葉劍英傳》稿,說葉聽張要捉蔣,當面告張“一定要慎重”,并即電中共中央請示,中央復電令葉轉告張:“對此事要慎重”云云。見東方出版社1991年版《張學良傳》第191—192頁)查這一時期中共中央致張學良電文中,完全沒有“慎重”與否的文字。12月1日的電報中,也只是提到為商量新步驟,擬令葉劍英再赴西安,約一周后成行,并無急迫的表示。12月5日,葉劍英自保安電告張學良,他將于8日陪同王稼祥去西安轉往新疆赴蘇聯治病,預計13日到達西安。12月7日下午,張學良急電邀葉火速到西安“有要事待商”?!耙隆彼?,今天一看便知,但當時中共中央并未意識到其中奧妙,以致葉出發日期又拖延一天。12月10日,毛澤東電告張學良:葉劍英9日離開保安,最早也要在15日才能到達西安,仍無絲毫緊迫感。
12月12日凌晨西安事變爆發,蔣介石被捉。從12日凌晨5點到中午13點,保安中共中央連得張學良、劉鼎、王以哲三次電報告知事變成功,蔣已被捉。但是中共中央仍不敢確信。當晚21點,毛澤東、周恩來以“萬萬火急”發出“文亥電”,請張學良證實“是否已將蔣扣留”?并千叮萬囑,請張把蔣扣押在自己衛隊營里,“緊急時誅之為上”。誅之者何意,不言自明。
此時,葉劍英既不在保安,也未在西安,更不在《聽》文所云“直奔瓦窯堡”路上,而是在去西安途中。12日夜12點,·中共中央致共產國際電中說,“葉、王已去西安”。因此,13日召開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絕無葉劍英參加,更無《聽》文所寫葉在會上“匯報西安的最新情況”。據會議記錄,參加這次會議的人員是:朱(德)、國(燾)、澤(東)、(恩)來、博(古)、洛(甫)、(林)彪、(馮)文彬、(郭)洪濤、(吳)亮平、(林)伯渠、歐陽欽,共12位。由此確證,葉劍英沒有與會。
至于《聽》文斷言“獨有張國燾一人,主張‘打倒南京政府”’,亦非全部事實。因此有必要說清會議討論情況,以正視聽。
13日會議由中央總負責人張聞天主持。中央軍委主席、負責對國民黨交涉事務的毛澤東首先向會議作報告。他肯定西安事變具有革命意義,應當旗幟鮮明地擁護和支持。他說:這次事變把我們從牢獄情況下解放出來。因此,西安事變是革命的,是歷史事業,是應該擁護的。會議過程中,所有與會者都對此無異意。但在如何處置蔣介石,特別是如何對待南京政府,意見則大相逕庭。
如何處置蔣介石?毛澤東首先提出:“要求罷免蔣介石,交人民公審”,甚至說“把蔣除掉,無論在那方面,都有好處”(毛的報告引自張培森等《張聞天與西安事變》,《黨的文獻》1988年第3期)。對此,多數與會者沒有異議。
如何對待南京政府,即要不要在西安建立與南京對立的政府?與會者意見明顯不同。毛澤東主張在西安建立一個名義上不是中央政府而實質上是政府的機構,可稱之為“抗日援綏委員會”。周恩來提出在政治上不與南京對立,在西安建立一個有各方面代表參加的群眾團體,名稱可叫“抗日救國會”,實際上應發揮領導作用。周恩來認為,西安倘以“陪都”形式出現更為有利。張國燾“左”的更為露骨,他認為西安事變的意義“第一是抗日,第二是反蔣”,“因此,打倒南京政府,建立抗日政府,應該討論怎樣來實現”。
張聞天聽完上述發言后,冷靜地提出應變對策。他的發言中沒有任何“審蔣”、“除蔣”的字眼,而是明確表示:在政權問題上,“我們不采取與南京對立方針,不組織與南京對立方式”。他主張要把西安抓得很緊,發動群眾威逼南京。他認為張、楊提出的“改組南京政府”口號很好,應“盡量爭取南京正統”。中共此時的策略應“把抗日為最高旗幟”,“軍事上采取防御,政治上采取進攻”(《張聞天西安事變前后發言和電報六篇》,《黨的文獻》1988年第3期)。張聞天的發言,既不同意“審蔣”、“除蔣”,也不贊成把南京政府與蔣介石分開。他的結論是:“我們的方針,把局部的抗日統一戰線,轉到全國性的抗日統一戰線?!痹趶埪勌彀l言之前,博古發言曾贊同“審蔣”。他聽完張發言后作補充發言,修正自己意見,強調應把西安事變看成是抗日的旗幟,而不是抗日反蔣的旗幟,在政權上不采取與南京對立的形式。后來,中共中央關于和平解決西安事變的決策,正是按照張聞天的思路逐步形成的。
13日會議未能全部接受張聞天的正確主張,因而“審蔣”、“除蔣”基調沒有改變。15日,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15位紅軍將領致電國民黨中央和南京政府,依然有“罷免蔣氏,交付國人裁判”的主張。16日《紅色中華報》,繼13日該報“要求將漢奸蔣介石交付人民審判”之后,又發表長篇文章,歷數蔣氏“十年反革命,五年賣國”罪狀,意在鼓動人們對蔣憎惡,以利“審蔣”、“除蔣”。這種由于對形勢的過分樂觀估計和國共長期對立斗爭所形成的感情因素,在西安事變爆發后數日,干擾了中共中央解決西安事變的正確決策。
1937年3月4日,劉少奇在《關于過去白區工作給中央的一封信》中指出:“在西安事變中我們雖然執行了正確的政策,但發生了很大的動搖,在政治上引起了極大的紛亂與群眾對我們的誤解”(《六大以來》,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808頁)。這種“動搖”以及它所造成的“紛亂”,一直影響到西安事變解決的全過程,乃至張學良的命運。這些,已非本文所能論及。我想說的是,有些回憶錄聽之則可,’信則未必,其可靠性是大打折扣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回憶錄的整理者不注意已有的文獻檔案和研究成果。即以西安事變而言,近年問世的《西安事變新探》(楊奎松著,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5年版)、《震驚世界的一幕》(李義彬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都是最新的優秀的研究成果,如果整理者事先翻一翻這些著作,絕對不會出現以上常識性的笑話。另一個重要原因,是長期流行于世的“二元思維定勢”使然。非好即壞,非善即惡,非美即丑,不是百分百正確,就是百分百錯誤。
質而言之,世界萬物,人最復雜。凡論一人,總須持平,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沒有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是難以做到持平之論的。
崇尚真實,拒絕虛假,應當成為學術文化人尤其是敘史者的起碼的追求,在下愿與學術文化界同仁共勉。(責任編輯:國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