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的兵庫縣加西市,一個山青水秀的地方,一位日本男子和他的年幼女兒仍然沉浸在失去中國妻子、母親的無盡悲哀中。
慎和勇,哈爾濱女子,1968年生。
哈爾濱的天空
就讓她寫于2000年10月12日的日記作為故事的開頭吧:
“霧蒙蒙,這里的氣候不會下雪,可這霧的天空和哈爾濱雪后的天空很是相似。那片天空下,生活了20年,從沒有覺得它的美麗,也沒有過任何感受。可今日里,這片天空是那么的迷人……”
這是慎和勇的日記中的一篇,那天,離她去世還有兩個多月。她不能預見哪一天是永別這個世界的日子,但死亡的陰影已經籠罩了她和她的全家。幾個月前,她已被醫生宣告:最多還有半年的生命。她的日記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今天聽說是癌癥,很驚異。生死是無法預測的事,我不怕死。可是,夏穗,你怎么辦?”
夏穗是慎和勇的女兒,當時剛滿一歲。她現在還不能理解媽媽為何會突然消失了。而當她長大,當她從父親手中接過這本日記,她就會知道,她有一個可親可敬的媽媽,她的媽媽是一個認真而樂觀的人,一個充滿人性光輝和勇氣的中國女人。
“夏穗”這個名字是慎和勇取的,她希望女兒像夏天的稻穗一樣平凡,卻滿是生命的活力。但慎和勇卻沒有足夠的生命力以看到女兒的長成。噩運總是突然地降臨人世間,無論此前的一切是多么美滿,可頃刻間就被命運粉碎得煙消云散。
哈爾濱理工大學的教員宿舍,是慎和勇生長的地方。她的父親是該校教授,精通日語。也許是在父親的影響下,和勇從少女時代起就對日本文化深感興趣。20歲的時候,她來日本留學。從關西學院大學畢業后,她在大阪某公司就職。接下來,她與許多女孩一樣,戀愛了,與一個日本男子。那個男子叫中井一夫,他們的交往是從一封發錯地址的電子郵件開始的。中井一夫在信里說:“我這里的星空非常美麗。”
1998年11月,他們結婚了,婚禮在哈爾濱金城大酒店舉行。1999年8月23日,女兒出世了,一切平凡而美滿,像世上無數小家庭一樣。
為了告別的紀念
這個小家庭失去平靜,始自2000年的8月。
和勇感到身體不適,在一夫陪同下到醫院做了檢查。檢查完畢,醫生將一夫單獨叫到辦公室,嚴肅地說:“你的太太得的是肝癌。肝部已有一大半呈黑色,余命大約半年。”和勇隔著玻璃門,看到醫生的嚴肅和丈夫的失魂落魄。她對醫生說,您就告訴我吧。
然后就有了她的第一篇日記,日記本的封面上開著紅色的郁金香。里面的每一篇都透著對生命的珍惜,對女兒的割舍不下,還有對丈夫的祝福——
“夏穗,如果爸爸有一天要結婚了,你怎么辦?媽媽是贊成的。爸爸是個普通人,30年、40年,他一個人度過太艱難了。媽媽祝愿你爸爸能再有美好的愛情、幸福的家庭……”
和勇寫這些日記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她去世后,一夫整理她的遺物時才看到。她一邊寫著,一邊積極地生活。日記里反復出現的一句話是:“如果無論是笑還是哭,結果都是一樣的話,我選擇笑著過完最后的日子。”
因此,和勇對丈夫說,她有一個夢想:與丈夫一起出演她一直喜歡的日本電視節目《歡迎新婚夫婦》,因為那個節目充滿了笑聲,她要為自己的人生留一幅笑的定格。
他們的申請在電視臺引起軒然大波。制作者們猶豫著:一個商業臺的搞笑節目,承載得起這樣沉重的話題?但中井夫婦的認真打動了他們。
10月10日,和勇身穿她最喜歡的一套紫色套裝,與丈夫一起走上了舞臺。當主持人說完她的故事,主持人哭了,在場的觀眾哭了,攝影師哭了。全場都在哭,只有和勇在笑。她說:“人生只有一次,剩下的時間,我想盡量高興地、笑著度過。”
在忍受著病痛的時候,和勇還做了一件旁人看來沒有必要的事情——她申請了兵庫教育大學的教育研究科。9月中旬,她得到了錄取通知書。她期望出現奇跡,期望在2001年4月6日,櫻花盛開的時候,她能走進校園。而即使不能如愿,她也不后悔為考試做的努力,因為“要笑著努力著過最后的日子。”
笑著過每一天
中秋節,和勇住院接受治療。從病房的窗戶,可以看到圓月。在日記里她寫道:“去月亮,去天堂還太早了。請讓我再在人間活一些時間。”
和勇與丈夫一起,為了一個簡單的“活”字,努力著,希望著,失望著。作為最后的辦法,醫生提出了做肝臟移植手術。移植手術需要1000萬日元以上,他們不敢問津。醫生為他們想了一個好辦法,告訴他們,如果作為“醫療研究”,則可以免費。然而當醫生聽說和勇是中國人時,輕輕地搖頭,因為這項措施只適用于日本人。
一等,再等,沒有消息。一夫看著妻子,下了決心。他決定將自己的一半肝臟移植給和勇。
但檢查表明,和勇的肝臟已經不能接受移植,也就是說,醫術已回天無力。
當醫生宣布沒有任何拯救方式時,和勇看著醫生說:“我有女兒,我想看看她和怎樣的男孩子戀愛,想看她成長。醫生,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沒有辦法了嗎?”醫生只能搖頭。
回家途中,二人淚眼相對。這是和勇在得知患癌癥后第一次流淚。而很快,她就對一夫說:“別哭了。來,看著我,笑一笑。看著我的眼睛,讓我們笑吧。”
當事情到了絕望的時候,和勇悄悄地更多地在日記里給女兒留言:
“媽媽這一生得到了很多人的愛。生病以后,有好多人給媽媽鼓勵,媽媽很幸福。可是,要與這樣小、這樣小的你分離,媽媽感到了不幸。不,是不公平。媽媽多想一直帶著你,給你最多的愛,讓你成為全日本最幸福的孩子。”
“生活里有好多小智慧,本想一樣一樣慢慢教你。比如,你長大以后,不要學人家要漂亮就刮掉小腿上的汗毛,因為你一定像媽媽,皮膚會過敏。”
“你一定要好好刷牙,媽媽小時候沒有好好刷,所以長了蟲牙。你就看著爸爸刷牙的樣子學,好好地刷。”
“你長大了,也一定會遇到愛的人。你會遇到挫折,會灰心,甚至會有想逃避和退卻的時候。記住,媽媽相信,你一定會遇到完全接受你、理解你的人。人生只有一次,無論是哭還是笑,都只有一次,你要笑著走人生的路。”
最后的日子
10月底起,和勇的身體驟然衰弱。因為肝腹水,她的腹部竟大得如同臨盆的孕婦。一夫想到,要為妻子實現另一個夢——回哈爾濱,回那留有童年和青春的歡笑的地方,有爸爸媽媽哥哥的地方,有和霧蒙蒙的日本的天空相似的天空的地方。
11月29日,年邁的雙親看到了輪椅上的女兒,腹部腫大,身邊是蹣跚走著的夏穗,身后是那個善良的日本丈夫。女兒在笑。
爸爸媽媽看見了,哈爾濱的天空也看見了,哈爾濱理工大學,那熟悉的環境,和勇都看見了。和勇的父親比任何人都了解女兒的心。他對一夫說:“請將她帶回去吧,女兒已經嫁給你了,是你中井家的人,中井家的人都在日本等她。請將她帶回去,讓她在你身邊死,在你們一家都熟悉的地方。”
12月26日,和勇坐在輪椅上,由丈夫推著進入機場海關。身后是送行的爸爸和哥哥。她的媽媽忍受不了最后的告別,留在家中祈愿女兒一路平安。臨到進去,和勇突然喊:“一夫,你把輪椅轉過去,讓我再看一眼我爸,看一眼我哥。”
淚灑機場,這次生離就是死別。
3天以后,12月29日下午3點,和勇陷入肝昏迷。在直到她心跳停止的6個小時里,一夫在她耳邊絮絮地喚著、說著——初相識的電子信、第一次去情人旅館、女兒的小事……他在和勇耳邊說了無數次謝謝,謝謝這個中國女子帶給他的愛情、女兒、家庭、歡樂和勇氣。一夫說了6個小時,和勇的心臟不規律地跳了6個小時。然后是永恒的靜止。和勇最后的臉部表情是微笑。
兵庫縣的加西市,一座淡藍色的日式二層小樓。門口有夏穗玩的小推車,里面有一間榻榻米的房間,安放著慎和勇,一個哈爾濱女子的靈牌。照片中的和勇笑得歡樂而堅強。夏穗不明白,媽媽怎么會變成一張照片。
在她日記的最后一頁,寫著:“我可愛的,可愛的夏穗哦,你要笑著度你的人生。”
慎和勇,哈爾濱女子,享年32歲。
[摘自日本《中文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