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于1928年6月,結束于1929年6月的北平大學區風潮,是一場由于南京國民政府改革教育行政制度而引發的學界反抗運動。該風潮的發生與南京國民黨政權改革教育的舉措密切相關,誘發此次風潮的原因,則在于當時大學區制度在北方之實行。
從1928年11月29日發生北京大學學生為爭取北大復校獨立而沖擊北平大學辦公處及校長住宅開始,至1929年8月,在平津、河北等地先后爆發過針對北平大學及北平大學區的一系列反抗風潮。它們與“11·29”事件(按:指北大武力護校事件)前北平學界反對北平大學等事件構成了北平大學區風潮。這場風潮的發生不僅反映了北平大學區內,在校師生及各學校當局為各自的切身利益之爭的實態,也揭露出南京政權內部諸多政治派別插手教育管理權的實際斗爭狀況。
(一)
1927年6月至1929年6月間,南京國民政府對當時中國教育行政制度進行了一次嘗試性的改革,施行了大學院及大學區制。該制度之醞釀始自國民黨尚未統一中國之時,1926年2月自歐返國的國民黨元老蔡元培在參加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及政府工作時,聯絡李石曾等同仁提出了成立大學院并試行大學區制的主張。作為該制度的始作俑者,蔡、李諸人曾旅法多年,深受法國教育學說的影響,并傾心于法國的教育制度。在他們看來,中國長期以來,教育深受政府腐敗之影響,不僅教育行政不良,而且學校的學術及教學質量也大有江河日下之勢。出于改革教育行政和變教育官僚化為學術化的目的,蔡等人在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上提出了變更教育制度的議案。1927年6月,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通過了《試行大學區案及組織條例》,同月又通過了《大學院組織法》。1927年6月12日國民政府發布訓令,批準在粵、浙、蘇三省試行大學區制,后因廣東有特別情況暫停,故而大學區制只在江浙兩省試行。
1928年6月國民革命軍占領北京,奉系軍閥退往關外,北京奉系時代的“京師大學校”解體。此時以原北大為首的北京各校則開始了謀求復校獨立運動。當時報載“北大方面,則主張推翻京大,仍復舊觀,文理法仍稱北大”,北大學生在北大復校宣言中不僅流露出對于北大精神得以恢復的極其喜悅之情,而且對于南京國民政府北伐成功后,北方教育的未來發展也表現出了極大的信心。這亦可以看作是北京或是北方學界對南京政府未來教育舉措的一種企盼。但是,6月9日南京政府的一紙北平國立九校改稱中華大學的命令,使北平學界頓失所望。而國府又于7月31日正式公布全國劃分出北平、江蘇、浙江、廣州四大學區,“北平大學區由李石曾以中華大學的名義進行籌備”。盡管大學區制下的中華大學與奉系“京師大學校”在本質上根本不同,但以北京大學為引領的北平學界仍然對此表現出了強烈的反感。
值得注意的是,北伐成功后,北平學界及北方社會輿論界對于北方的文化教育建設均十分關注。從1928年7月至北大學生武力護校事件發生前,社會輿論始終在注意北方教育的可能走向。當時,天津《大公報》一系列社評稱“北平之特色,即在文化之價值,故最宜設為教育區”,而且現在北平“離開政治中心已遠,環境靜穆,最宜于學者講學青年讀書之用。政府果有建設北平文化區域之誠意,但須首先就目前已有之教育事業,維持整理,分期擴張。集中全國之大師專家,宏開講舍,吸引南北青年好學之士,負笈來就”,振興學術,發展文化。此外,輿論界亦認為“ 新中國先從新北平做起,而新北平又以新教育事業發其端”,由此可見當時北方各界對于南京政府的未來教育規劃是較為充滿信心的。
但另一方面,當時各界對于北平教育狀況及前景也不乏憂慮,這是因為北平原為前清及北洋政府立都之所,受舊習影響之深,各機關作風恐難以一時改正。北平雖然仍有文化故都之名,但學界“積習已深,出主入奴,黨爭尤甚于政界,非有斷然之決心,萬難為徹底之改革”。另外,北伐后的南京政府對北平教育界的相對“冷淡”,也引起當時輿論界及學界的不滿,他們亦對政府及教育當局多次提出警告,或是函電催促當局早施辦法,解決當時至關重要的教育經費問題。盡管南京政府對北方學界的“冷淡”事出有因,但政府遷延月逾而造成的北平學界“迄無接辦之進行,……或辦或停,在前竟無一人負責,甚至校役斷炊,教員覓市,師生惶惑。上下不安,辦理多年具有歷史之國立九校,宛有與北平首都同時被取消之趨勢”的現象,多少讓人感到心寒。
在“11·29”事件發生前,各界對于北方,特別是北平教育的關注,其實顯示出在政權易手之后,民眾期盼社會穩定的一種心理愿望。需要指出的是,雖然中華大學及后來的北平大學、大學區相繼出臺,北平學界的反對之聲已經微瀾初現,細查之則可發現此事僅為北大、北師大、天津北洋大學較為積極,且各校護校目的相差甚遠。可見,當時學界對于大學區制及所謂為恢復校名之爭并非焦點,而其焦點之一則在于國民政府在北伐勝利后,沒有切實解決教育經費問題,此不僅涉及師生,也關涉依靠學校為生的各類工友之生計。1928年9月4日天津《大公報》對于北平國立九校學生發起的“讀書運動”發表社評,對當局做法表示遺憾。“在奉系時代,世所目為腐敗反動之劉哲,且能辦成俄款交涉,使各校經費有著”,而國民政府卻不及前者。此后不久,九校學生為讀書運動所發表的宣言亦稱“軍閥時代,北平九校,尚從未間新。河北惡政,至張褚而極,然官立諸校,亦且未斷弦歌。今平津克復,已經三個多月了,大學院對國立九校,除派人作名義上的接受外,毫無切實的辦法,現在甚至連校役的生活也無法維持,更說不上招生開學,學校已陷于完全停頓的地步了”。由此足見,當時教育界的無奈已經難以言表。而學生們將國民政府與軍閥政府相比較,除了有刺激政府以喚起其注意的本意以外,下意識中也流露出了對于南京政府原有信心的喪失。
另須注意的是,當時南京教育當局的人事變更,也影響了具體的教育措施在北方的施行。大學院長蔡元培曾在1928年8、9月間三次請辭院長一職,導致大學院“群龍無首”,蔡氏辭職之因雖可待查,但是此舉還是造成了主管官署無人負責的局面。在學校制度變更之際“平津各大校青黃不接,既無錢,又無人(按:指北平大學負責人李石曾、李書華尚未到平理事)遂成欲開學不能之現狀”。而且北伐成功后,國民黨內各派系熱衷于北方政治權力再分配,必然對于建設北方教育有所忽視。當時的輿論界已經注意到,北平大學區風潮的發生與當時國民黨各派政治勢力角逐有關,所以說政治問題與該風潮又相始終,成為另一焦點。
(二)
北伐后南京政府決定改北京京師大學校為中華大學,并以蔡元培為校長,在其未到任前由李石曾署理,后又改由李石曾為校長,李書華為副校長。平心而論,當時此舉所招致的反對,似乎僅以北大及北師大最為“強烈”。除去北大學生要求恢復北大的“光榮”與“獨立精神”外,北師大的復校努力也頗為積極,其學生自治會多次上書大學院,“呈請大學院依據全國教育會議《師范教育獨立》議決案,迅速頒發師范大學獨立明令,確定經費,并請富有資望及能力而又熱心師范教育者,來掌斯校。”此后又組成獨立運動委員會專負其責,并推代表向國民黨二屆五中全會請愿,力陳師大獨立的十大理由。
盡管北大及北師大等校激烈反對,但1928年8、9月間《北平大學區組織大綱案》仍在大學委員會及國府獲得通過。按《北平大學區組織大綱》規定,北平大學區范圍“以北平政治分會所轄之區域,即河北、熱河、北平、天津”為限,合并重組原北大、北師大、北京法政大學、北京農大、北京醫大、北京女師大、北京藝術專科學校、北京工大、北京俄文專修館、天津北洋大學、天津法政專門學校、保定河北大學等校為北平大學,并且裁撤河北省教育廳,由北平大學區兼管河北教育行政。在《大綱》被逐級批準通過的過程中,北平學界對此改制之舉并非反應一致,從后來輿論界的分析來看,北方學界對于大學區制的態度是,“農大只反對遷移保定,若不遷移,可無問題。女大希望仍能存在,即成為一院,而不消滅,對組織大綱并無多大意見”,其他學校如工大、法大因為得以擴充,藝專得以升格,“故對此無所表示”,女師大等校則另有原因。但是對于共同面對的教育經費問題,其舉動頗為一致。
其實,教育經費問題是“11·29”事件前北平大學區風潮的焦點所在。由于南京政府對于北方教育的漠視,引來學界不滿,從1928年7、8月間開始至“11·29”事件前,京津、河北等地的大中小學師生為謀取與自己有切身利益相關的教育經費,不斷上書國民政府、大學院及日后的教育部,索求經費。從8月至11月,幾乎連天可見北方學界為了爭取俄國庚款、財政部撥款、銀行界借款的頻頻活動。盡管此期間,北平學界學生的護校運動“猛進不止”,但從學生所提的某些要求來看,也可發現爭取教款實為主要目的。
值得注意的是,當教育經費解決有望之時,學界的反抗之聲便有緩和的趨勢,此外學生們也為謀求正常上課而積極展開了自籌經費的活動。10月16日北平九校教職員聯合會接到財政部長宋子文來電解釋教款問題,同日北平九校教職員聯合會及學生讀書運動會代表也開始著手商討上課事宜。10月中旬后北平九校之中法、農、工、醫、藝專五校已經相繼開學,女師大也開始籌措開學事宜。此后在11月3日,北平大學副校長李書華到平,并稱教款50萬元有著,此舉不啻給了北方學界暫時注射了一劑鎮靜劑。天津的北洋大學在得到河北省府的部分教款后,也有所妥協,一部分學生于11月中旬提出“有條件”承認大學區制,并派代表赴平見李書華接洽。同此可見,經費問題如果能得以妥善解決,北平大學區風潮在某種程度上也許不會如后來那樣巨大。
從南京國民政府對于教育經費問題解決的過程來看,各機關在教款問題上相互扯皮、隨意侵占教育經費、爭奪教育管理權等問題不斷出現,種種表現確實難盡如人意。而政府對教育經費的遷延不發與對北方教育的相對冷漠,是造成平大風潮發生的深層原因。
(三)
11月20日北平大學校長李石曾南來抵平,北平輿論為之一振,逐漸倒向政府一方,對于北平學生不時提出忠告,要求務為過去惡政所累。但是事實卻是前數月學界所積之怨已難以削平,從11月中旬起,北大學生會公布護校三原則,并接替復校委員會承擔復校任務,此后亦有學生在天津《大公報》上撰文,陳述反對北平大學區制的理由,至29日北平大學區風潮中最激烈的一幕終于爆發。
當日下午北大學生一百余人,以反對大學區制及擁護北京大學為名,到平大校長辦公處請愿,求見李石曾及李書華未果,便發生了對該辦公處及校長住宅的沖擊事件。此舉遂在全國引起震動,事件發生后北大學生與北平大學當局始終處于僵持狀態,持續至轉年1月初終于峰回路轉。當時遠赴南京請愿的北大學生代表在與蔡元培、蔣夢麟等原北大及高層人士接洽后,由國民黨元老吳稚暉出面調停此事。當吳氏的調停辦法公布后,即“一、北大原有三院合稱為北大學院;二、原有文科稱文學院,理科稱理學院,法科稱社會科學院;三、原有教授會、評議會仍維持存在。”后北大學生于1月底召集全體學生大會,吳氏提案終于獲得完全接受。而引人注意的還有,除了公布北大學院各院負責人的任命等事項外,與此風潮相始終的北大經費問題隨之解決有望,此前一再出現的校工怠工危機也得以化解。可見即便是在學生“恢復北大名稱”呼聲甚高之時,教育經費問題的解決仍然在風潮中占據了重要位置。
后人認為平大風潮之所以復雜,還在于北大事件發生的同時,先是有河北省地方教育當局乃至普通教育系統反對大學區制運動相伴隨,再是有北師大,甚至是工學院、醫大、農大等校為經費問題請愿等風潮之接踵,各風潮此起彼伏,使人眼花繚亂,其中北師大風潮可稱是繼北大風潮后的又一大風波。從1928年底,河北省黨務指導委員會、省政府及保定等地教育機構,也不斷上書蔣介石及國民政府,反對大學區制,求取教育經費。而在北大問題即將解決前,平大醫學、農學兩院又因為教育經費向平大當局請愿。對比各校風潮可以發現,除去北大風潮起于校名之爭外,其余各風潮的起因仍然在于教育經費問題,可見這仍然是平大風潮的焦點所在。6月底國民政府發布命令停止大學區制,到8月初北京大學、北師大相繼復校,天津北洋大學也脫離北平大學,其余平大各校重組為北平大學。從此著眼,可認為北平大學區風潮的就此告一段落。
其實,北平大學區風潮的發生,其原因非止一端,除前文提到與教育經費問題密切相關外,北大事件的發生就與教育界內以蔡元培為首的北大派和以李石曾為首的中法派頗有關系。令人玩味的是,力主施行大學區制與大學院制的蔡元培,在設立北平大學區時卻是站在反對立場之上。而從平大風潮中北大學生的舉動來看,學生不時表現出的“反李擁蔡”的舉動,確實透露出了蔡元培與李石曾二人在平大問題上的某些分歧。當時輿論也稱:“北大有關系之教育家,多為今日黨國重鎮,故北大問題,不惟為整個教育問題之一部分,且為整個黨的問題之一部分,紛糾至此,非無故也。”而“關系北大事業之黨國要人……皆不可使學校與學生陷入黨務漩渦。”“該文除了提醒國民黨要人不要將學潮引入政潮外,還明確提醒蔡元培、李石曾兩人要對此問題做一根本的討論與合作。文章指點蔡、李,不僅考慮到他們是大學區制的倡導者,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認識到,在教育界中蔡、李兩派對北方教育所發揮的巨大影響。而“11·29”事件前,輿論界對蔡堅辭大學院院長,李石曾遲遲不來平理事等問題也作出過推測,對于黨內派系在教育管理方面的斗爭有所察覺。
蔡、李兩派當年倡行大學區制,是出于打破教育界學術官僚化等積弊的目的。不料在平大問題上,兩派所出現的分歧,反使打破學術官僚化的口號成為倒持之刃,而授他人以柄。大學院與大學區制施行前后,國民黨內部便反對之聲四起。先是江蘇,后是河北,反對之聲一浪高過一浪。這種“院區”體制本身所帶有的管理上的弊端,不時被他人指出。特別是平大風潮發生后,國民黨內反對矛頭直指李氏在用人及管理方面任人唯親、獨斷專行等做法。
因為后人看歷史的視角不同,則結論大異;心情不一,則觀點懸殊。當時以蔡元培為首的北大派及以李石曾為首的中法派在北方教育問題上的分歧,也反映了一些教育人士對于現實中國教育現實問題的不同解決方法與深切關懷。其實,大學區制原本為這兩派人士所倡導,他們對于教育問題的警醒意識,乃至對于問題解決的表述在很大程度上相近,這些均反映出他們對于改革中國教育的良好愿望,后人應給予一定的理解與同情。
此外,北平大學區風潮的發生,還關涉當時國民黨內的政治派系斗爭。最值得注意的是,當時在全國以汪精衛、陳公博為首的國民黨改組同志會與南京蔣介石方面的斗爭十分激烈,改組派在全國重要省份設立“據點”,意圖與南京蔣派分庭抗禮。據何漢文在《改組派回憶錄》中所言,在當時改組派曾在北平各大學頗有活動。而李石曾在“11·29”事件發生后致蔡元培的信中,也提到“北大少數舊生受陳公博等利用,捏造謠言,肆為狂暴。”據此推測,平大風潮與此應有所關聯。
現在看來,北平大學區風潮的發生與當時教育行政制度的變更有直接聯系,與當時江蘇大學區風潮發生的原因也多有相近。盡管時人及后人評價大學院與大學區制時,多指出:此種教育制度的改革,初衷雖好,卻冒有橘逾淮為枳的風險,并且種種跡象也表明該制度確有弊端。但具體到北平大學區問題,后人還應看到北平大學區內的各校及區內其他教育機關,除去為解決教育經費而進行的斗爭外,在護校問題上并非完全值得同情。其間因學生們為一時意氣之爭,甚至是國民黨地方與中央間派系糾紛而導致的過激行為,也為平大風潮的解決增添了難度。大學區制本為一種實驗舉措,其收效有待時間檢驗,但當時社會,乃至推行改制的國民黨當局沒有為這種教育制度的實驗提供一個良好的環境,或是有力支持,其夭折勢所難免。
(責任編輯: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