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文革之后,發軔于“傷痕文學”的中國新時期文學曾制造了文學作品一次又一次的轟動效應,然而隨著新世紀的來臨,新時期文學那些曾風光一時的作家如今身居何處,都在忙些什么?我刊從2001年第一期起的系列報道“新時期走紅作家今何在”將一一滿足您了解的愿望。
永遠年輕的石言
董保存
1982年和1983年,隨著《漆黑的羽毛》和《秋雪湖之戀》兩篇小說在全國獲獎,石言這匹老馬終于老當益壯地奔馳在80年代的中國文壇上,令人矚目。然而進入90年代,讀者似乎逐漸難尋這匹老馬的蹤影,如今這匹老馬身在何處呢?
石言成名的時候,我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在我咿啞學語的時候,就聽母親哼唱那首唱紅了全中國的\"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
和石言相識,卻是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那時我在解放軍藝術學院讀書,石言風塵仆仆地來京參加一個座談會。他在會上侃侃而談。我問旁邊的人這是誰,得到的回答是:\"《漆黑的羽毛》《秋雪湖之戀》的作者石言。\"他的這兩部短篇小說分別獲1982年和1983年兩次全國短篇小說獎。那天他給我們的印象是,此人創作力正旺盛,也健談。我以為他五十來歲,殊不知那時他已年逾花甲了。
記得我和同學錢剛說,看石言的作品,怎么也看不出是六十歲的人寫的。錢剛原來在南京軍區工作,和石言多有接觸,石言說,石言的心態永遠是年輕的。在后來和石言的接觸中我更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那時他帶了幾個人搞《陳毅傳》的寫作。在北京買了輛自行車,經常騎車去采訪,去查檔案。有一陣子,他就住在我們社的書庫里。由于本人也從事了一些傳記文學的寫作,共同的話題不少。特別是陳毅文學傳記叢書的編輯任務交到我手里以后,接觸就更多了。接觸中他的瀟灑和健談給我留下很深印象。思想上交流也多了起來。
石言是幸運的。他經歷了戰爭的鍛煉,(包括血與火的考驗和戰爭環境中的文字訓練)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共和國誕生了。不久,他寫出了今天看來都有還很有意思的《柳堡的故事》,一首\"九九艷陽天\"更是唱遍了長江南北。
后來他調到了南京軍區,長期從事文藝創作的領導工作。當過軍區的文藝科科長,當過前線歌劇團團長、話劇團團長、創作室主任。他寫過劇本,寫過小說、散文、報告文學、,也寫過\"遵命\"的詩歌。
他的第二個創作高潮是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胡司令赴宴》《漆黑的羽毛》《江江的香格里拉》《秋雪湖之戀》等一批作品相繼問世。受到廣泛好評。特別是《秋雪湖之戀》被認為是《柳堡的故事》的姐妹篇。被譽為\"開放的現實主義之作\"。
緊接著他又組織領導了陳毅傳記創作活動。他領導的這個傳記組和別的傳記組也有所不同,從一開始他們就有\"兩手準備\"--出一本正傳(這是組織交給的任務);出一套文學傳記,這在當時還是一個很大膽的嘗試。
陳毅的文學傳記,是在我所供職的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在我接手陳毅文學傳記的編輯工作后,有兩件事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一次是他和傳記組的吳克斌、羅英才來北京采訪、到中央檔案館、軍委檔案館查閱有關的檔案材料。為了節省經費,他們住在解放軍出版社的半地下室招待所。那天,他約我過去談一談,晚上六點多鐘,我趕到招待所,他還沒有回來。等了半個多小時,才見他急匆匆地趕回來。他說:\"很對不起,和陳毅元帥的一個親戚核對一個事情,他又提供了另一個當事人,還說住處不遠,我就立即趕去了,這北京可真夠大,談完往回趕,怎么也趕不回來了。\"
他異常興奮地和我說起已核對清楚的事件,連聲說,這就好了,不然我們也跟著以訛傳訛。
--這種對歷史負責的態度是我所欽佩的。
他說著從一個黑提包里拿出一個食品袋。我驚奇地發現,是一塊面包和一根香腸還有一袋榨菜,我說,你還沒有吃飯吧?他笑笑說:這不就是嘛!說著吃了一口面包。我說,就吃這東西行?他說營養夠了,挺好,還節省時間。
另一件事是他給別人改稿。
陳毅元帥的文學傳記是根據不同的歷史階段,幾個人分頭寫的。石言與人合作了兩本。這兩本就不必說了,有一本別的同志寫的,送到我手上之前,石言對我說,作為傳記組組長他要改一遍。稿子交到我案頭的時候,我很驚訝,這哪里是修改呀,石言用他那工工整整的鋼筆字重寫了一遍。我問這是怎么回事,他說,一邊改,一邊抄,我又搞了一遍。
我問:\"這部書稿算是誰寫的呢?\"
他說:\"原稿是誰寫的就是誰的。\"說這話的時候,他很平靜。
見我有些詫異,他說:\"這很正常。這么多年,在軍區文化部我干的這種事多了。\"
人們常說編輯是\"為人做嫁\"。他不是編輯,他也是作家,而且還是個老作家。他的這種精神令我肅然起敬。……
在工作的交往中,我們慢慢成了朋友。他到北京來出差、開會。我們總要長談。話題多是有關革命歷史的傳記文學、紀實文學。有時是他講發現的新材料,有時是我說采訪的新見聞;當然有時也談時政,談當紅作家的作品。他不時有新鮮的見解和幽默的語言,令我們暢懷大笑。
那個時候,我就常慨嘆:他真是有一顆不老的心。石言是永遠不會老的。
有一次,他說起準備寫長篇的一些設想。他很有幾分自信。說到如何寫好像陳毅這樣的高層領導人。如何寫黨內斗爭和軍事斗爭。自然,他也說到自己對農民不很熟悉的弱點,以及如何彌補這一弱點。說到自己應該不斷\"充電\"。
做為出版社的編輯,我非常希望能看到中國的文學畫廊里出現戰爭文學的黃鐘大呂。而出現這樣的作品的首要條件是要有功力深厚的作者。--必須有很高的文學造詣和深厚的生活積累,還必須有很強的當代意識,最好還要有戰爭經歷--而這樣的作者在全軍來說寥若晨星。而石言從哪個意義上都是其中之一。所以我寄希望石言的小說早日完成。我相信通過永遠年輕的石言一定會寫出一部好的長篇小說來的。
1994年初春的一天,南京軍區的一個朋友打電話說他病了。出現語言障礙,走路也搖搖晃晃,初步診斷為腦基底腔隙性阻塞。聽到這消息,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我對朋友說:\"這怎么可能呢?石言怎么可能出現語言障礙呢?\"聽總政文化部的有關同志說,他在病榻上還寫了信來,對部隊的創作,特別是對元帥傳記的創作提出了自己的意見。他希望,能夠能過他們那一代經歷過戰爭的作者的手,將歷史的經驗教訓留下來,讓后一代人少走彎路。
他生病的消息驚動了軍隊文壇。很多人動員他來北京就診。他在妻子的陪伴下來到了北京,我趕去看他,才知道他病得有多么厲害--
那是在八一電影制片廠的招待所里,他半躺在床上,妻子余金芬正扶他起來吃藥。見到我時,他口里嗚嚕嗚呼嚕地說話,但說什么,誰也聽不出來。妻子把筆放到他手里。他吃力地寫字。但字已寫得不成形了……他的病情仍然在發展。余金芬老師還讓我看了他前些時候寫的一些只言片語。他有著十分強烈地戰勝病魔的欲望。寫下了到北京請什么人給看病,找哪些人,--寫下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的名字。
我也幫助找了一些人咨詢這種病,得到的回答大都是無能為力。我和別的朋友也曾試著找了一些偏方驗方,效果也不很明顯。
在北京治療了一段時間后,他在妻子的陪伴下回南京去了。
此后,從南京傳來的信息,是他的病情越來越重了。
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7年過去了,一次開會,見到南京軍區宣傳部的胡然副部長,說到要給石言出文集的事。沒過多久又接到了原來陳毅傳記組羅英才的電話,說是他們正和余金芬老師一起編輯石言的文集,問我們社能不能出版。我社領導明確表態:出版石言的文集,責無旁貸。
書稿送到我案頭以后,我對他的創作有了更多的了解。特別是那本個人經歷與書信文論集,又讓我讀到了一個真實的石言。
經過幾個月的緊張操作,三卷本,洋洋百萬字的《石言文集》出版了。我本來有機會把文集送到他的病床前,卻突然沒有了去見他的勇氣--聽人說他已經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聽著別人的形容,我實在是不敢去了--在我心目中,他永遠是那個充滿活力的石言,永遠是那個有著朗朗笑聲的石言。我真的不想在腦海里留下另一個石言。
果然,聽給他送書的同志回來后講,還是不去的好。凡是熟悉他的人去看了后都會難受很久。海軍的作家盧曉勃當時就哭出了聲。
另外的同志也在慨嘆:現代醫學怎么就這么無能為力?病魔怎么能把石言折磨成這個樣子。
同時,人們也在贊嘆:石言是幸運的。他有妻子余金芬無微不至的關愛。
自從石言生病后,余金芬就用自己的全部身心投入到護理他的\"事業\"中,以至于在南京軍區總醫院,說起石言的病房,醫護人員都伸大姆指。用他們女兒的話說,護理爸爸,是母親生命的一部分。
我的老師徐懷中曾經說過那樣一個故事。說是有一位丈夫患病昏迷了十多年。妻子天天在他床邊唱他年輕時最愛聽的一首歌。唱啊,唱啊,終于有一天丈夫醒了過來。我們真誠地希望這樣的奇跡在石言和余金芬身上出現。 隨著1982年的《敬禮媽媽》和1984年的《干草》兩篇短篇小說先后在全國獲獎,宋學武從軍營走向中國文壇。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兩槍打響之后的宋學武后來似乎銷聲匿跡了--
宋學武:隨靈魂飄蕩
蔣 泥
今天的宋學武是個\"迷茫\"、閑在的人。
他清晨起來,拿點喝的與吃的,開著車就出去了,對家里人說是辦事,其實他自己都不知道干什么--既沒有目的,也不知道想去何方,往往邊開、邊看、邊想,像他寫小說那樣,隨意所之,忽而靈感若火噴,一下子就敲定了要去的地點。中道也可能變化,譬如有時候不小心拐錯了彎或者臨時閃出一個新奇的想法,索性變換方向,一路行去。不為別的,游山玩水是他動蕩不安時唯一的喜好,只要在路上,屁股后面冒煙、四個輪子滾動,他就心滿意足。日復一日,現在他已經把方圓五百公里以內踏遍。幸好北京的四圍挺美,每個季節都有看不盡的景點。但是心靈在空曠的野地上放飛久遠了很難收攏,所以計劃中他還想把范圍擴大,周游全中國--尤其是昔時向往的那些地方。
獨個兒開著車,不帶任何計算、功利,愿停就停,愿住就住,四海為家,讓身體隨著靈魂飄蕩。
飄蕩的靈魂是新鮮的、生氣盎然的,但也是不定的、毫無著落的。為了尋根,家居時他便一頭扎進史書里,看這個星球上曾經留下印跡的人物如何打發光陰--他想找到知音、找到安慰、找到能夠提升品格、思想和精神境界的力量。
他知道,人是一種動物,很容易現露蠻野的根性,凝固僵硬、殘忍暴戾,淺薄得未知天高地厚。療養它的就是不可或缺的歷史意識、隱士心態。
讀陶淵明,把他整體都讀過來以后,宋學武徹底明白了這位歷朝歷代隱者的祖師爺高潔的心靈世界,讀得他黯然涕下--他同情隱者,自覺遵行隱者的做法,大隱于鬧市。
然而,把自己隱居起來并非得已,他們對外的不爭、不欲、不有,多數情形下不是憎惡最后那個結果,而是排斥實現它們的方式、過程。
隱者重視實現生命的過程,對于背離他們品節精神、人性真實與本色的手段一概拒絕。
追古撫今,\"歸隱\"后的宋學武痛感今天的文壇已經支離破碎,現在的中國沒有真正的文人,跳踉小丑們只要\"結果\",為了它,不顧手段與過程,能夠不擇手段。
這是我們民族的悲哀,是\"文革\"造成的文明、文化斷層帶來的報應,是她應該付出的代價。
經濟危機假以時日或能補過,文化、文明斷層導致的危機卻會影響一代又一代人,一兩代以內不足補過。
值此兩個世紀交軌之際,社會正在發生深刻的變化,恰遇\"文革\"前的\"老三屆\"漸漸淡出,初中、小學那三屆被時間推上歷史前臺,領引潮流、主導世界,數相推演,后遺癥集中迸發,危機四起,腐敗與無知肆行,良知和正義隱退,包括自己在內,他深深地受到了\"無知\"和學業不足的禍害--面對它們,莫名所以,也說不出建設性的意見。
而他最敬佩的近代人魯迅,側重于\"破\",在\"立\"的方面并不多見。
亂世之時,\"破\"尚且有功;現在是治世,更強調\"立\"的一面,先生以何教之?
恐怕只有他正直、光輝的精神、人格。
不幸的是,在先生誕辰120周年時,許多朋友都出來講話了,可是,究其實有多少人真正繼承了先生的精神呢?
魯迅被他們當作擺設和資本,被榨干、掏空……那些榨取、掏挖他的朋友不像是先生的后代,倒更近于他筆下人物阿Q的--阿Q不朽,在中國大量復制與蕃衍。
因為這,學武不再看文人的作品,特別關注的只是學者文章,感覺只有這些人還有一點良知,干的是正二八經的事業。
學者中,最喜愛的人叫朱學勤,現在他盯著朱的文章看,只要看見就復印下來。得知我和朱學勤頗為熟識以后,十分興奮,一定要我轉告并致問候,深深感謝學勤的智慧與點撥,在不少地方使他迷霧頓開。
他自認能力不逮,做不出學勤那樣漂亮的文章,對社會貢獻不了真正有價值的東西,作為\"作家\"他已經很沒有信心,不敢相信有什么作用和作為,讀者也不怎么需要他了。所以,他說不清自己有沒有將來,也看不到中國文學的前途與希望。
假如濫竽充數,像有些人那樣,把文學當作謀取私利的玩物,即使肯定能夠鬧騰出很大的聲響,他也會倍感羞恥。
文學應該是神圣的,不可玷污的。
過去,他所從學的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在徐懷中、王愿堅、黃獻國、張志忠等數任主任的倡引下,遵行了一條\"把家\"的\"家規\",那就是創作是一場馬拉松競賽,持續賽跑下來的人并不見多,真正的作家\"不爭一日之長\"。
因此,學武從20世紀80年代初的\"當紅\",到不怎么紅,再到幾乎\"消失\"的\"不紅\",他漸漸\"掉隊\"了,這既有自身的原因,也有時代、社會因素的限制,或許帶有了某些值得探究的規律,但主要在于他自身的自覺\"退隱\"。
也許這樣的選擇在他是痛苦的,可是它切近自己的心靈\"真實\"。
作家的一切以\"真實\"為基礎,離開\"真實\"的\"作家\",只有虛假的生命,那樣的生命對于我們人類文化來講,是要不得的,應該視之為文化界的\"假冒偽劣\",甚至是\"毒品\"\"鴉片\",制造他們的人同樣是\"罪犯\"。
我們應該警惕。警惕自己,也警惕別人。
不過,學武并沒有像金庸那樣,金盆洗手,從此封筆。正在寫的文章是《走進山濤--兼論知識分子當官》。
他發現,魯迅和余秋雨都寫過嵇康,李國文也寫過。他們把山濤當了嵇康的對立面,印象中山濤是迫害別人、尤其是迫害知識分子的人。最近看了魏晉名人傳,才知道山濤作為竹林七賢之一,留下過一部語錄,里面對人物的品評勘稱一絕。當時他官拜吏部郎,相當于現在的中央政府的組織部長,提拔了不少優異的人才。他和嵇康之所以發生矛盾,也只是想讓后者出山當官,嵇康不干,是以交絕。
從\"任人唯賢\"的世俗的角度來看,這樣的組織部長難道不是相當稱職,是位大大的好人嗎?
在我們的傳統體制下,有一大批知識分子為了明哲保身,往往不屑于為官,這其實是不對的。有良知的人不做官,讓那些無賴、文盲、惡棍爬上去耀武揚威、作威作福,百姓的日子就會更不好過。畢竟知識分子當官都有所敬畏,他們還有人格,再貪污也不會到千萬、上億。當然,也許在那樣的體制下,只有泯滅人格、尊嚴、良知,才能爬上去。真正的知識分子對此卻無法接受。所以,如果不是那種需要降低人格、尊嚴的機制,如果我們的體制能夠各盡其才,不再內耗、窩里斗,大多數知識分子是愿意出于公心,為公民服務,出來當官的。山濤的可悲正在于生不逢時,不知道他處身時代的特點。嵇康是懂得的。學武未必理解嵇康,環境畢竟大不一樣。
可是,學武的遭遇已然接近嵇康。難怪前不久,在他獲得文學獎的一次會議上,詩人牛漢聽說學武的一些人生遭際后要感嘆良多,不知今日何日!
有人曾說,宋學武至今都對文學\"諱莫如深\",大有看破紅塵的感覺。表面看這是對文學不聞不問,公開表示了他對文學的決裂和決絕態度,實際上那是立于\"大愛\"之上的、固執的恨絕。
深深了解他的一位朋友就說過:\"當社會流行虛假,不僅僅靠生命體驗來支撐文學的時候,他便有些茫然,繼而憤然。\"(邢軍紀:《第四個臺階--宋學武追蹤》)
目前宋學武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工系教學,主寫過三十多萬字的教材。我在軍藝文學系讀研究生的時候,由于不在一個系,因此和他沒有任何接觸,更談不上結識。但是他的名字時常能聽見。為做學位論文亦曾拜讀過他兩次榮獲全國小說獎的大作。只是終于沒能去拜望。
最近看過他由中國文聯出版社2000年9月出版問世的三卷本《宋學武作品集》以后,感慨更多,抑制不住地想和他認識。
幸好《北京文學》的楊曉升先生希望我能寫寫他,這才有機會、有借口登門造訪、暢談--真得感謝曉升先生,要不然,我們將交臂而失。
人生里錯失一位能夠當作知己、知音的師長,禍莫甚焉!
這是值得珍惜與紀念的--當他的靈魂仍在飄蕩時,我愿為他\"喊魂\"!
1985年,來自長沙的何立偉以美文式的小說《白色鳥》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并蜚聲文壇。自此以后,這位才子式的作家或玩或寫,一忽兒下海一忽兒又畫漫畫,多少有些讓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作家呢?
漫畫何立偉
曹建泉
第一次見何立偉大約是1985年的事,那時候他已在熱鬧的中國文壇嶄露頭角,好像是剛從全國青年文學創作會議回長,因此走進來時很神采飛揚,有做傳達報告的架勢。主人王平對我說這就是何立偉,又對何立偉說,廠里的同事曹四爺,很喜歡你的小說。其實那時我并沒有讀過他幾篇小說,名聲倒是如雷灌耳。何立偉并沒有因為我喜歡他的小說感到欣喜,他朝我點點頭,算是曉得我的小名叫曹四爺,就像曉得有人叫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他轉而坐下來,旋即談起北京上海,文壇逸事,還有廬山的猴子,口若懸河,妙語連珠。
高傲、尖刻、瘦削敏感,才氣橫溢而又鋒芒畢露,這便是何立偉給我的第一印象。或是此印象太深的緣故,以后凡他的小說便統統搜刮來看,而且把他的小說集《小城無故事》讀成了磚頭厚。感覺是能夠寫出如此美妙文章的人有道理高傲甚至尖刻,而同時他瘦削的身影立馬在我印象中高大而又難以接近起來。
還是在朋友王平家見過他幾面,又同桌搓過幾回麻將,久而久之便同他熟悉。但真正和他成為朋友是始于1991年冬天。那時候我偷偷摸摸也開始學起做小說,而且有三兩個短篇經另-個我所敬慕的作家徐曉鶴推介到兩家雜志社。其時,我認為自己的小說可以讓他指教了,便在一個夜晚帶著一個中篇和三兩個短篇稿子去了他家。對我突然從塑料袋里掏出一疊酸菜一樣的稿子他很吃驚,說認識你五六年了一直不曉得你還寫小說,你隱藏得蠻深刻。于是很認真的坐在炭火前看我的稿子,時不時還捉筆改幾個字。出乎意料地是看完稿子他顯得比我還高興,說看你不出,此部中篇不錯,而且立即向某刊物寫推薦信,記得推薦信中的最后一句是\"如能發表,弟感同身受也\"。這就叫我十二分地感動。接下來那一晚他和我扯文學,談經歷,和顏悅色,一點也不高傲。不覺已是凌晨兩點,從他家出來時,外面竟是白茫茫一片大雪,就覺得那雪也是溫暖的。
此后,便相互過從甚密起來,直至如今。他在文學上對我的影響自是不必待言。
其時的何立偉已是市文聯的副主席,副主席曾經帶我去過他的辦公室,和其它辦公室的區別是他的辦公桌滿垢灰塵,很有點失寵于主人的氣味。如今的何主席已由副而正,如果正主席的辦公桌仍然灰塵滿垢我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何立偉骨子里是位容不得半點束縛,喜歡天上地下四處游蕩,同時領略生活情趣遨游虛幻世界的浪漫文人。一年前他突然患膽結石作了膽切除手術,我去看他時,他躺在床上哀嘆沒有了膽從此不可以大口大口地吃鄉里臘肉了。他肚子上掛著流膽液的袋子出院后,我曾給他去電話,不意接話筒的是他妻子,而且在電話里憤憤而道:他又把袋子藏在口袋里不知死活地玩去了!我聽后大笑,這樣的大玩家能正經八百地坐辦公桌么?哪怕桌子屬正處級。
初識何立偉時他騎一輛玉河牌子的摩托,長沙人喚那種摩托為\"土狗子\"。何立偉騎著它噗噗噗地到這里,又噗噗噗地到那里,路上還間或熄火,因此他時常一走進來便攤著兩只黑糊糊的手說:一路上熄了幾次火,要洗手,要洗手。市面上剛時興進口摩托,他很快換了一輛朱紅色的,朱紅色很快被偷,于是又換了黑顏色的,再后來干脆買輛大紅顏色的。他現在當然不玩摩托了,玩煙斗,抽帆船牌煙絲。如果哪一天他突然玩起小車來我不會感到驚訝,因為他手術后肚子上那道L形傷口就是凌志牌標志,只是不曉得他會從什么顏色玩起。
何立偉屬馬,1954年生人,年歲日漸地往半百長,心態卻是愈來愈年輕,一切的新潮時尚前衛均把玩得溜熟,會唱流行歌,會炒油炒飯,不玩股,卻能將股市行情分析得既牛又熊。和他扯談不得不嘆服他精辟的見解和博聞強記,惟一的想法是用刀劈開他的腦袋,看腦內內存到底有幾許兆。但又未必什么都記得,就如有時電腦的未存盤。我的意思是說他是個極為情緒化的人,興頭上說的話說不定轉個背自己就忘記了,當不得真。幾年前的一個春天,某位在城郊辦農場的朋友約我們去農場風和日暖地聞聞牛屎味。何立偉通知我,而且在電話里興致很高地說他準備帶把汽槍去打麻雀。還說他的眼法啊呀呀真正的了不得,得過長沙市射擊比賽的第二名。我轉而跟老婆說你有麻雀吃了。其時我老婆頭痛得不得了,正需要用麻雀蒸當歸天麻治腦殼。而且她一直斷言之所以腦殼痛是坐月子時我少給她吃了雞。第二天,當我們一行人來到朋友的農場時,那位身形魁梧的朋友已腳蹬長靴,手牽大狼狗站在道邊迎接我們,看上去很像急待去狩獵的獵人,只是肩上少了把槍。我突然想起打麻雀的事,回過頭問何立偉:你打麻雀的槍呢?何立偉讀小學的兒子反應極快地掏出-把塑料手槍說:我帶了槍!我說何立偉,這就是那把打麻雀的槍呀?何立偉嗬嗬地笑著說:忘記了,真的忘記了。結果那一天我望著飛來飛去的麻雀只想爬上樹去捉。
但玩歸玩,寫歸寫。玩玩寫寫恐怕是何立偉生存的基本方式。玩與寫之間還要遣興畫些漫畫。何立偉說他畫漫畫是不務正業,殊不知幾年下來他的副業竟結集出版了十三本冊子,大有和正業并駕齊驅之勢。何立偉的漫畫可謂獨辟一途,了了幾筆,情趣盎然,又涌動著詩意和感悟。他畫漫畫實屬偶然,始于幾年前與幾位文學朋友的通信。與朋友寫信當然是既愉快又輕松的事,他一覺得好玩,便圖文并茂起來,不意大受朋友們的贊賞,甚至拿到刊物上發表。適逢一臺灣報紙向他朋友約副刊稿,朋友把何立偉的漫畫薦去,結果使副刊主編大為歡喜,旋辟專欄,供何立偉長期舞弄。很快,他的漫畫受到臺灣讀者的好評,在報紙的一次讀者調查中,他的漫畫專欄被推為\"最受歡迎之作品\"。這當然提高了何立偉玩副業的積極性,開始在全國各報刊一發不可收拾起來。他現在又開始畫小說插圖了,為史鐵生、格非、劉醒龍們的小說畫。
但何立偉最為鐘情的仍然是小說。
何立偉是以美文式的小說蜚聲文壇的,他早期的作品空靈飄逸,很唯美,哪怕是最平凡的句子也能造出奇異來。何立偉對自己多方位的才能顯然極為自信,當然話也可以是這樣說,他的性格極像個好奇的頑童,什么風景都要看一看摸-摸,這表現在他時而跑到海南經商,時而又飛到上海辦雜志,再不一火車又飚到北京搞什么策劃去了。但他歸根結底還是要回到書房,因為他畢竟是個徹頭徹尾的作家。他現在終于也抵抗住各種誘惑,潛心坐下來寫作了。而且收獲頗豐,一年內,竟一連在《收獲》《大家》《十月》《鐘山》等大型刊物上發表了五六個中篇。
顯然地,何立偉已從自己的唯美框架中突破出來,他近期的小說仍流動著詩的意緒,但更為注重的是生活的脈動和對人性的揭示,于平凡處透出哲思,這無疑使作品更為厚重,更富沖擊力。我尤其喜歡發表在《收獲》上的《天堂之歌》和《南方落雪,北方落雪》,當然還有《龍巖坡》。現在的何立偉正處于創作的又一高峰期,我相信他能創作出容量更大,影響更為深遠的長篇力作來。因為他有這樣的智慧和實力。惟一缺少的是他尖屁股的坐勁。作為朋友,我希望他能得一種不能出書齋的怪病,實在感到孤獨,也只能赤足在房里踱來踱去,自己跟小說人物對話。憑良心說我懷抱這樣的希望雖然善意但也隱含些許的妒嫉,因為我玩一個月的地方還不及他一天多。
果不其然,幾日前我去了何立偉家,我去時他正坐在電腦前劈劈啪啪地打字,我問他寫什么,他說寫長篇。他沒有說那是個什么樣的長篇,但我已為他開始動手感到高興,而且相信那部長篇的好,將是一定的。
與16年前相比,何立偉對人少了許多的尖刻和嘲諷,更多的是嘻嘻哈哈的調侃和幽默,同時也禿去更多的頭發。忽然地,有人驚訝地發現:哎呀,何立偉你長得好像蔣介石的。何立偉當然不像蔣介石,而是像扮演蔣介石的演員陳道明。反過來陳道明也像何立偉,因為在我眼里何立偉和陳道明都是在各自領域里領風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