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棄世后,我刻骨銘心地思念她,老是在夢中夢見她,可是我夢中的小妹與我真實的小妹相貌相異太大,而且大多數的時候,她是不答理我的,像一個陌生人,更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輕輕地在我的夢中飄。
我看見了,真的看見了小妹。很清晰,很真切。午睡時做了一個夢,一個沉悶的而又有些甜蜜的夢。夢中先是大妹不知道哪里去了,到處找不著。我心里很難受,我已經沒有小妹了,我怎么能再沒有大妹。突然在一張小小的矮床上,有點像放大了的搖籃里,有輕微的鼻息。我奔過去,撩開蚊帳。我看見了,真的看見了,是小妹。她扭動身子,伸了個懶腰,坐了起來。我看得很真切,是她,是我記憶中的真真切切的小妹。
小妹棄世后,我刻骨銘心地思念她,老是在夢中夢見她,可是我夢中的小妹與我真實的小妹相貌相異太大,而且大多數的時候,她是不答理我的,像一個陌生人,更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輕輕地在我的夢中飄。
小妹小我六歲。可是在記憶中,她更像是我的姐姐。我去城里上大學時,要是趕上大風雨的天氣,或者家里農事不是很忙,母親不放心我一個人走長長的小路去搭車,總是小妹,為我背著行李,陪著我走那風雨中的泥濘路。后來我回本縣的中學教書,離家依然很遠。家里要是有什么新鮮的、稀奇的,或是節令吃食,是小妹,騎自行車走上三四十里路給我送去。農忙時,我去家里幫忙,媽媽讓我做些輕松的活兒。我如果搶著干一點重活,小妹總是幫著媽媽\"教訓\"我,說我不聽話。說讓我做的事不做,不讓做的事卻要做。
我是一個心事很重的人,老是走不出自己的牢籠,沉思、憂郁、多疑,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心的囚徒。我很少關注身外的世界,也沒有能力放一點點心思在妹妹身上,我不能清楚地記得小妹是什么時候輟學的,不知道她是因為什么輟學的。我只知道妹妹是全村同時上學的人中最后一個不去上學的人。我只知道她不去上學后,我沒有強烈地要求她復學,只是一般性地埋怨村里讀書的風氣不好,埋怨小妹隨大流。我只有心思說上這么幾句話,隨后又很快地沉溺在自己的心獄之中。我一直沒想過妹妹是不是后悔,只是在妹妹棄世后,媽媽多次痛苦不堪地對我提到妹妹輟學后的事。媽媽說是她害了小妹,妹妹輟學后的那個學期,開學不久,大約一個星期吧,妹妹想接著去讀書,可是預備給妹妹報名的錢已經挪作它用了。媽媽讓妹妹去問問老師,可不可以先上學,錢稍后一點再交。妹妹不肯去問,媽媽也沒堅持。就這樣,小妹開始在家里幫忙干農活了。
不知過了幾年,妹妹想學一門手藝。正好我們小鎮上有辦縫紉培訓班的,家里買了一臺縫紉機,一把剪刀,妹妹當上學徒了。小鎮離我家大約七八里路程,妹妹早出晚歸,學得很刻苦,長進也快。開始是學褲子的裁剪,這個比較容易,妹妹很快就學會了。不久,家里的褲子就不用請裁縫師傅做了。褂子的裁剪比較復雜,她每天回家以后,就拿出舊報紙,不停地裁呀裁的。我清楚地記得,妹妹拆了一件式樣過時的且手肘處磨破了的舊褂子,按照她用報紙裁出來的式樣裁剪,做了一件很時髦的夾克衫。穿出去,很是惹眼,同齡人更是羨慕,妹妹很是驕傲了一回。
我記得我剛大學畢業不久,大約九一、九二年吧,農村里的年輕人,一批一批的,到沿海地區去謀生。小妹也動了出去打工的念頭。媽媽舍不得妹妹出去,頑固地表示不同意。妹妹就搬出我來做她的同盟軍。我說讓孩子出去見見世面,肯定比窩在家里有出息。媽媽說她知道我說的都對,但是她怎么也不忍心自己的孩子出去吃那份苦,寧愿窩在家里受這份窮。媽媽說妹妹出去打工跟我在外面讀書可不一樣,聽說一天要做十一二個鐘頭的活呢,小小身子怎么能承受得住這個。我好說歹說,軟磨硬纏,媽媽終于敵不過我和小妹的輪流進攻,同意了。我不知道妹妹什么日子動身去的福建,只記得后來讀到妹妹來信時的感受。我清楚地記得我一邊讀妹妹的信,一邊流眼淚。妹妹信中寫到父親送她走時,車子開動的那一剎那,父親舉起來的、搖動的手。父親背過身去的、抬起來擦眼睛的手。她禁不住流出淚來,最后她根本不敢再看父親,只有忍心背過身去,端端正正地正視前方了。她信中同時介紹了她到福建后的情況,一天要干多長時間的活,還有吃呀住的,都寫到了。后來,還收到她的幾封信。媽媽說,有一次,碰巧我的信和妹妹的信同時收到,媽媽說一看到兩個信封上的字,她心里就難過,就自責。說是她的緣故,小妹的字才比我的字難看。
好久沒收到妹妹的信了,我疑心她是太忙。我心里暗暗地祝愿她保重身體。沒想到的是,妹妹居然回家了。我的妹妹是能吃苦的妹妹,她怎么回家了呢?小妹病了,渾身長滿了猩紅的瘡,發著高燒。病情控制住后,就由同伴送她回家治療。
妹妹很不好意思地說,本來她還以為能賺上幾個錢,幫貼家用,沒想到反而讓家里多花了很多錢給她看病。在家里一年忙到頭,過年時,能每人做上一身新衣服就很不錯了。她說今年過年她要對父母說不要給她做新衣服。我忍著眼淚聽完妹妹的話,笑著說,傻妹妹,姐姐一定要為你做身新衣服過年。
后來,我辭掉了學校的工作,到上海流浪。流浪的日子很辛苦,我成天盤算著怎樣弄到錢維持最低水平的日子,怎樣應付研究生考試。記得最后一次見到妹妹是在一九九四年的暑假。我從上海回家,妹妹正和媽媽一起,在坦場上打黃豆。妹妹穿著一件軍黃色的上衣,那是我的舊衣服。是我少年時愛慕軍裝的產物。一聽見我的喊聲,妹妹緊跑過來,搶過我的背包,甜甜地急急地喊,姆媽,大姐回來了。那年暑假我和妹妹一起扯棉花地里的草。我忽然看見像成熟的蠶一般大的棉蟲,我本能地驚叫了一聲,身子跟著一縮,僵在那兒,像是給哪個武林高人點了穴似的。妹妹被我的驚叫嚇住了,急忙趕過來,問,怎么了,姐姐?等她得知實情后她笑了,姐,看把我嚇的,這種蟲子不咬人,也不蜇人。只是癩巴巴肉乎乎的,嚇人罷了。我記得這一次,妹妹和我談了許多心里話。妹妹告訴我,她為什么早早輟學的。她說她不是讀書的料,老是頭暈,看書看不進去。她說覺得自己終歸是考不上大學,家里經濟又困難。父親既要上戶做木工,又要忙家里的農活。自己不讀書,可以早點減輕父母的一些負擔。
1995年春節,我因為時間和經濟雙方面的原因,沒回家過年。我不記得1995年暑假是不是回家了,許是沒回去。我只記得是1994年暑假見過妹妹。
1995年陽歷11月27日,這是我一生中最慘痛的日子。我收到父親的電報,電報上寫得明明白白:細妹因急病去世,父字。這是真的?我不相信這是真的!然而,誰又會跟我開這種玩笑呢?我的小妹一定是真的去世了。我沒錢坐飛機。我坐火車,換汽車,緊趕慢趕,從上海趕到家里。我希望見到我的躺在門板上的小妹。下了汽車,還要走七八里羊腸小路。快到家了,看得見村里的田垅。走在田間的小埂上,我看見在菩薩塘的山坳里,有一群穿著白衣服的人在忙碌。在黃昏的田野上,在忙碌的人群中,有微弱的一縷青煙在裊裊上升。我心里清楚那是妹妹的安息地,我心里清楚我見不到妹妹的最后一面了。我的淚立刻涌滿了眼眶,我淚眼模糊地在田間的小埂上深一腳淺一腳地急走,我要趕去,趕去看看我的妹妹。
我趴在妹妹的新墳上,我用身子貼著這些土,我這樣貼著我的妹妹。
回到家以后,我才知道,妹妹不是病死的,妹妹是主動選擇放棄生命的。我責怪妹妹的狠心,她不是最懂得體貼父母,最心疼父母的嗎?她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年過五十的父母失去自己的女兒呢?媽媽一個禮拜了,一粒米也沒咽下。看看父母,看看如秋風中枯葉般萎靡的父母,看看因少了妹妹而顯得有點怪異有點空蕩的房子,我的心一個勁地下沉,下沉,我好冷呀,小妹。同時,我陡然生起崇敬的心,我崇敬妹妹的勇氣和決斷。妹妹事事為別人著想,總是苛刻自己,收斂自己,從來不敢率性而為。這一次,小妹終于為自己著想了一次,她終于灑脫了一次。這樣的灑脫,是要大勇氣的。
每當我感到自身的沉重,感到生命不堪重負時,我也想到過死。然而,到現在我還這樣不生不死地活著。人世多苦難,我沒有任何能力擔當苦難。我多想在苦難的面前閉上眼睛,塞住耳朵,然而我不能。我生在農村,因為父母送我讀了幾年書,我得以生活在城里。我像一滴油漂浮在水上一樣,漂浮在城市里。我怕聽見建筑工地上民工抬巨重物件時打的號子;我怕看見街頭跪在地上,合上的雙手不停地拜,低得快觸到地的頭不停地叩的求乞老人;我怕看見父母粗糙的骨節腫大的手,我怕聽見家鄉誰生病了沒錢治病的消息……我不堪生命之重,我想到的死,不過是用來緩解我的沉重,而不敢真的去做點什么。
然而,我的小妹,我的十九歲零三天的妹妹,想到了就做到了。媽媽說,小妹的死沒有任何異兆。那天吃過早飯,妹妹去小鎮買了一袋化肥。回來后,笑瞇瞇地等飯吃。吃過飯,她拿來幾個橘子,分給家里人一人吃一個。吃過橘子,小妹笑瞇瞇地逗外甥女玩,看電視劇。媽媽說,我怎么能想到那時她已經吃了絕命的藥呢?她小小年紀,哪里來的這么大的定力呢?她一點也不留戀這個世間,沒有一點舍不下我們的意思嗎?我那可憐的女兒呀。媽媽總是問我這些問題,我對小妹的這些行為也同樣不解,在心里千百次地重復媽媽的疑問。或許這正是妹妹的過人之處,心里萬川奔騰,外表靜如止水。任何痛苦與不快她都一人承受。我知道妹妹是個少年賢人,方圓十幾里人人稱道。有多少小伙子想小妹做老婆,有多少父母希望小妹成為他們的小媳婦。妹妹是以她的包容萬川的心贏得人們的敬重的。這顆包容萬川的心盈滿著綿綿的善意,長年累月。
妹妹沒有做任何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她是以自己的高貴善良的品性活在親人們村人們心中的。
分田到戶以后,小孩多、勞力不足的人家,碰上最忙最熱的雙搶時節,夫婦倆一門心思、全部體力都放在稻田里,要收割早稻,栽插晚稻。有時晚上加夜班要加到十一點。這些人的小孩子,一個個可憐兮兮地坐在門前的樹下或坦場上,任由蛟子咬,任由肚子餓。他們焦急而又恐懼地哭泣,他們用哭泣呼喊著他們的父母。這時小妹會過去幫他們趕蚊子,還常常泡一碗爆米花喂他們。遇上驟然而至的風暴,村里人最要緊的事情是搶收曬在坦場上的稻子。我家的剛剛收完,小妹必定要趕過去幫助沒收完的人家。學會了縫紉后,村里人誰讓她幫著補床被子,做條褲子,打雙鞋墊什么的,她從不推辭。下雨的日子,她沒完沒了地忙碌著左鄰右舍交給她的這些縫紉活。要是遇上村里的公共活兒,小妹總是跟干自家的活一樣賣力,從不知偷偷懶。
小妹細長細長的丹鳳眼常常是笑意盈盈的。媽媽說,最讓父母省心的是小妹。小時候,她得了夏季熱,可憐她不哭不鬧的,一個人天天睡在祠堂天井里的花崗巖條石上。媽媽說,妹妹到了上學的年齡,爸爸一下買了三個文具盒。讓小妹先挑,她挑了一個灰蘭底色上有一枝斜傾的紅梅花的。我放學回家后,也特別喜歡那一個,想跟妹妹換。妹妹起初舍不得,堅決不肯。可是過了幾天,她說姐姐我跟你換吧,我已經看夠了。媽媽說別人的孩子總是因為不認真干活挨罵,可憐我的女兒總是因為不知道歇挨罵。我還清楚地記得每逢給我們姊妹做衣服,媽媽拿出各色花布--這些布不全是買的,有的是做生日時親戚送的--讓我姊妹仨挑各自喜歡的顏色和花樣。小妹總是說你們先挑吧,這幾種,我都喜歡……所有這些瑣瑣細細的小事,使得無論是家里人還是村里人,都沒法不既甜蜜又惆悵地想著小妹。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想寫一篇文章紀念我的小妹。然而,我一直沒法寫。我握著筆的手似有千斤重,我一次次拿起筆,一次次放下。我不知道小妹為何走得那樣灑脫而又從容,像一個高僧。我至今不明白小妹決絕地走的具體原因。多少次夢中我問小妹,她卻總是笑而不答。我不是參禪高手,我不明白小妹為什么笑。在這次的夢中她終于讓我再次看清了她的面容。或許,下次,再下次,她會一一解答我和媽媽的疑問。
安葬好小妹的第三天,我們去給她關山。天剛麻麻亮,我們一行十來個人默默地走向小妹的墓地。我抱著妹妹的遺物,信、日記本、衣服,跌跌撞撞地走在稀薄的晨曦中。我清楚,以后從外地回來,也只能是去她的墳地看看她,我沒有交通陰陽的能力。到了,又是那黃土。妹妹安息在黃土的下面。我又一次貼著我的小妹,我哭了,撕心裂肺地哭了。我呆呆地看著忙碌的親人,我傻傻地想著妹妹生前的笑貌。然后,我開始燒她的東西,一件一件,一頁一頁,一封一封。東西慢慢地燒完了,妹妹,你收到了嗎?妹妹,我們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了,你一個人孤獨嗎?小妹一定不會孤獨,我知道,無論在哪里她都會以她的如影隨形的善心和愛意贏得人們的敬重和喜愛的。我知道。
2000年12月28日完稿于北京黃村
責任編輯 章德寧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