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龜背竹

生死就是這么一線之隔。母親健康的表象使我放松了警惕，就像我總認為這棵根深葉茂的龜背竹一定能像往年一樣順利過冬一樣。

就在我們還沉浸在母親逝去的無限悲痛中的時候，母親蒔養了近二十年的這棵龜背竹終于未能熬過今年的嚴冬。一夜寒流襲過，那肥碩濃綠、龜裂舒展的葉們便變黑、枯死了。

我們知道今年冬天特別冷，也同往年一樣采取了防寒保護措施：用報紙將陽臺窗戶的縫隙都貼住了，入夜時還在葉片上蓋了些報紙，可它還是不行了，就那么突然地跟隨母親而去了。

母親一生喜愛綠色植物。這大概同她青年時代就在新四軍三五支隊當秘密交通員，經常穿行于四明山的密林中，得益于綠樹翠竹的掩護不無關系吧?當我從朋友家移栽過這棵龜背竹來的時候，母親十分喜歡。那時她剛剛離休，卸去了工作的重擔，有了空閑的時間，于是我家陽臺上，圍繞這棵龜背竹，逐漸又有了吊蘭、文竹、紫羅蘭、虎皮蘭和秋海棠。然而，終于還是這棵龜背竹的長勢最旺，那多節似竹的莖越長越粗；新抽出的葉片，一片比一片大，大過了臉盆，大過了車輪；深褐色如粗電線般的氣根無孔不鉆，長長地垂到了地面上。也許是媽媽照料的格外精心吧，這棵龜背竹茂盛得如一棵小樹，占據了半個陽臺的空間。最初幾年，我們還把它搬進屋來過冬，后來實在搬不動了，就在陽臺上采取防凍措施。

母親每天清晨就在這棵龜背竹的旁邊做她自編的保健操，這已成了我們這個大院里的一景。我時常能聽到大院里的叔叔阿姨們夸獎我家老人健康，龜背竹長得漂亮，兩得益彰。母親經常得意地對人說：\"龜背竹具有夜間吸收二氧化碳，釋放氧氣的本領，可以凈化室內空氣，所以我晨練不用下樓啦，陽臺就是個小氧吧!\"這棵龜背竹，已成為我心目中母親長壽的標志。

然而，生死就是這么一線之隔。母親健康的表象使我放松了警惕，就像我總認為這棵根深葉茂的龜背竹一定能像往年順利過冬一樣。

就在這次母親腦中風的前一天晚上，我還陪伴她到北京飯店貴賓樓去參加了晚宴。宴前，媽媽在我的攙扶下，興致勃勃地乘觀光電梯到十樓觀景臺上觀景。當我們登上觀景臺的時候，恰好西方紅霞滿天，那霞光紅得奪人眼目，是我從未見過的。我和媽媽都驚嘆一聲，快步向前，扶欄觀看，這片霞光，竟不像是陽光的折射，而像是哪一位畫壇巨匠用濃重的朱砂顏料潑灑上去的，那么紅艷，那么濃烈，濃得如醇酒般醉人，我看到母親的雙頰也醉紅了。遠處蜿蜒的西山如睡美人般沐浴在這片霞光中，層層峰巒，也都被天上流下來的朱砂染紅了。稍近處，故宮那一片金黃色的殿瓦在霞光中閃爍著迷人的色彩；天安門、景山、北海、以及那層層迭迭密集著的四合院、居民樓，都籠罩在一片薄薄的如炊煙般的暮靄中；寬闊的長安大街上車水馬龍，我們居高臨下望去，就好像在看無數玩具汽車正喧騰奔馳著。

\"多美的紅霞，多美的北京。\"母親贊嘆著，\"我們剛進北京的時候，哪里有這么寬的路，這么多的車!\"我扶母親坐在靠長安街一側的藤椅上，母親又說：\"北京建設得很快，只可惜綠色少了點。\"

的確，在目力所及的地方，除了北海、景山和天安門左右有幾團綠之外，綠色植被的確較少。我仿佛感覺到母親的思緒又飛向了那層林疊嶂的四明山，她常對我講起那時的故事，講起那條綠色屏障掩護下的紅色交通線，講起抗日戰爭轉戰大江南北，講起解放戰爭在行軍中生下我，尚未滿月便七渡黃河……媽媽說：只有經歷過戰爭的人，才真正能夠理解\"我們是偶然活下來的\"這句話的內涵。

\"我比較欣賞樹葬，我死了以后，你就把我埋在一棵樹下，讓樹長得更茁壯!\"母親探身看著十層樓下小如螻蟻來去匆匆的人群，就那么平靜地對我談起了生死。\"媽媽，您說什么呢!\"我不滿地嘟囔了一句。

媽媽轉回頭來，目光慈祥地看著我，輕柔地說：\"我已經82歲了，看過太多的生死，沒有什么忌諱。今天我高興，看著這片紅霞我就在想：晚霞和早霞有什么不同呢?同樣紅艷，同樣美麗，同樣絢爛，同樣奪目!不同的只在時間，早霞迎接的是白晝，晚霞迎接的是夜晚，這就是大自然的規律。你們的父親是為革命事業獻身的，他走得早。我一個人一面工作，一面把你們兄妹帶大，現在你們都已成家立業了，也算事業有成，我已經無所牽掛了。\"

在我眼中，母親的一生曲折而不平凡，她十二歲當童工，二十歲參加革命，在槍林彈雨和白色恐怖中，她那堅強不屈和靈活機智的性格曾使她多次絕處逢生，化險為夷，她旺盛的生命力常使我感佩不已，引為自豪。

\"媽媽，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我由衷地說。

\"說什么長命百歲!依我看，重要的是活著的時候講究個生活質量，走的時候講究個痛痛快快。所以，我希望自己能猝死，誰也不拖累，既不拖累子女，也不拖累組織。\"

這一天，母親的思維十分活躍，十分興奮。晚宴后回到家里，我兒子問她：\"奶奶，您上貴賓樓觀景臺了嗎?\"母親笑答道：\"上去啦!我上了天堂?？吹降娘L景美極了!\"聽母親這樣說，我不覺一驚，心頭掠過一種不祥的預兆。

然而，我仍然萬萬沒有想到，僅僅隔了一天之后，母親竟突然深度中風，昏迷不醒，失語偏癱。我們把她緊急送到醫院，在同死神拔河一個月后，10月13日凌晨，母親竟就這樣走了。

當我再回到家中時，睹物思親，每每看到陽臺上的龜背竹，便似乎又看到了母親在做保健操的身影。清晨，每當我下樓去上班時，仍然會習慣性地回頭張望，我看到了那棵茂盛的龜背竹，就好像同時看到了母親在向我揮手。

深深的思念郁結在胸，在一天的早晨化作了一首詩，題為《憶母親相攜登貴賓樓觀景臺》：

母子登臺相扶擁，遙看天際一抹紅。

西山臥美峰峰染，首都建設路路通。

俯看人間多少事，細語呢喃情愈濃。

幸有新綠朝夕伴，讖語一聲淚長空。

母親的龜背竹，在一段時間里成了我的精神慰籍，每天上下班我都要過來看一看，澆澆水或松松土。當那一夜寒流使它枝葉全黑時，我幾乎哭出聲來。我把已變黑的莖葉剪去，將花盆塞到了陽臺下面，那盆中盤根錯節的氣根還保留著這昔日的氣勢和輝煌。

\"五一\"長假，我攜妻友去了一趟四明山，上虞市黨史辦主任邵水榮同志親自陪同我們沿著母親生活和戰斗過的地方走了一圈。那青山密林，綠水翠竹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5月7日回到家里，我到陽臺上打掃，一眼看到那盆尚留有三寸殘莖的龜背竹，竟然萌出了三個碧綠油嫩的芽苞，這真是生命的奇跡!我禁不住滿心歡喜，在歡喜中頓悟了生命的有限和無限。

責任編輯 孟亞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