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肋副警督晚上八點多釧才回到自己家里。
“王先生已經來過好幾次了。”聽到迎候在門口的妻子秋子的這句話后,西肋這才想起自己和王仁銘約好當天晚上兩家人一起搓圈麻將的事。
西肋住在神戶市北町文化住宅的一樓,而樓上的住戶便是這位名叫王仁銘的中國人。據說王仁銘是在新加坡華僑對外貿易買方辦事處里供職。
王仁銘——修長的身材,寬闊的眉宇,尖尖的下巴。雖然已經36歲,但平日里總是嬉嬉哈哈,臉上常常飄蕩著一股孩子氣。小兩口真可謂天造地配的一對,其日本人妻子真沙子也是,雖然早就過了豆蔻年華,卻同樣的活潑開朗天真浪漫。
王仁銘夫婦是雙職工,結婚已近十年膝下仍然無子。樓下樓上住著這么兩對兒沒有子女負擔、生活悠閑自在的夫婦,于是便常常聚在一起搓上幾圈麻將。
“王先生可是個大好人啊!”
“他太太看上去也蠻不錯嘛!”
在晚餐的餐桌上,西肋夫婦常常會如此這般地議論對方一番。
可是,一天傍晚,秋子在山本大街上看到真沙子和一個男人并肩走在一起,而那個男人并不是真沙子的丈夫王仁銘。
那么一個天真無邪的人兒……超初西肋真是不敢相信妻子的話。但半個月前,西肋也親眼看到了真沙子和那個男人走在一起。他們拐進了北野町的一座房子里。房門前掛著寫有“松江”字樣的門牌。那是一棟戰前建造的古香古色的西洋建筑。墻壁上的涂料已經脫落,圈有深灰色圍墻的院落看上去十分寬敞。房屋的主人與近鄰幾乎沒有往來。房主前年喪妻,兒子就讀于東京一所大學。左鄰右舍對那個男人的了解僅限于此。
“王先生真是太可憐了?!鼻镒诱f。
“王先生大概還蒙在鼓里呢?!?/p>
“那還用說!如果他已經知道了,再怎么老實的先生,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
“真是太可憐!”西肋發自肺腑地產生了同情之感。
西肋之所以和王仁銘關系密切,并不僅僅因為他們是樓上樓下的鄰居。在搜查二科供職的西肋,在警界早就是一個出了名的怪人,因為他在大學選擇了考古專業,而王仁銘則或多或少地也和考古有些關聯。
王仁銘十歲時來到日本,老家是中國江蘇?。每h。C縣一帶古墳頗多,而撫養了王仁銘這個孤兒的叔父,據說就是當時盜掘古墳的團伙的首領。因此,王仁少年時代沒少擺弄那些散發著泥土氣息的具有考古價值的出土文物。每當西肋翻開圖解時,王仁銘便會戀戀不舍十分入神地看著那些圖解,嘴里還不住地念叨著:
“和這個差不多的銅器,我在周家莊一帶沒少見過。還有這個像黑色陶瓷的偶人,我叔叔家里當初可是沒少珍藏?!?/p>
有一次,王仁銘拿了一張褪了色的照片給西肋看。
王仁銘已經記不得父母的相貌,代替父母撫養他的叔父也在他十歲時棄他而去。他手里拿著的是自己叔父的照片。并排站著的十幾個人當中,從正面看最左邊的那個人的頭上用紅筆畫了一個圓圈。
“這就是我叔叔?!蓖跞抒懹檬种钢莻€人夸耀似的說道。
他身材十分高大,不愧是盜挖古墳團伙的首領,那張面孔看上去堅韌不拔無所畏懼。
“這是叔叔去世前不久照的照片?!蓖跞抒懷a充道。
細看上去,大多數人都是站在那里,只有中間的兩個人坐在椅子上。而坐著的兩個人的頭上被人用鉛筆打了兩個叉兒。
“這是什么意思呢?”西肋問道。
“他們是大熊和小熊。是他們倆殺死了的叔叔。因為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所以只好這樣稱呼他們了?!?/p>
此時此刻,平素一向悠閑散漫的王仁銘那溫柔的眸子里突然閃爍出一抹寒光,表情忽然嚴肅起來。
“這兩個家伙當初是從日本跑到中國去盜挖古墳的?!蓖跞抒懡忉尩?,“他們并不是搞學術調查研究的學者,而是把出土文物賣給古董商,從中大發不義之財的人。”
被稱作大熊的人滿臉落腮胡子,因而被王仁銘冠以熊的稱呼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小熊則不然,看上去還很年輕,而且有些神經質,離熊的形象可謂相差甚遠。大概是因為他是大熊的好搭檔,所以才被喚作小熊的吧。
照片是郊外拍攝的,背景好像是一塊長滿了稀疏綠草的空地,也許就是盜掘現場也未可知。照片的右下腳用墨筆寫著1940年的字樣。
時值昭和15年侵華戰爭時期,正是日本軍隊在中國大陸耀武揚威的年代。當時從日本來了一批流氓挖掘團伙,狗仗人勢肆無忌憚地毀壞了大批的古墳。據王仁銘講:當時大熊小熊等一行來到中國以后,馬上與他的叔叔搭上了線,共同盜挖了一些古墳。古墳的所在只有王仁銘叔叔一人知曉,因此便受到那幫人的利用。但是,找到古墳以后,他們便認為王仁銘的叔叔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不僅如此,他們還認為王仁銘叔叔的存在是其日后分贓的一個障礙。
大熊和小熊從王仁銘叔叔的口中探聽到古墳的所在后,便兇殘地把王仁銘的叔叔做掉了。就在照完像的那一天,王仁銘的叔叔突然失蹤了。人們最后見到大熊和小熊的時候全都向他們問到此事,二人的回答是:那天在廟前分手,約好第二天見面的。這不,我們也正在找他呢!
大熊和小熊大功告成以后,便將出土文的裝到卡車上揚長而去。一個月以后,人們發現了王仁銘的叔叔。
藏于地下的古墳,因為擔心后人盜挖,墓穴的出口都用一種特殊的粘著劑封閉著。當時的人們先將天然石灰磨成粉末,然后再加水調制成泥糊狀的東西。這是自新石器時代以來人們一直沿用的老辦法。隨著時代的推移,除了石灰外,人們又把陶器等研成粉末,里面摻上碎石和糯米等。盜墳賊要想進入古墳,必須首先穿過這堵堅固的墻壁。
一天,一個準備盜挖古墳的男人無意中走進了一座已經被盜挖過的古墳內。一看,過去理應是被打通的墓穴卻不知被誰用磚和水泥給重新封死了。附近的盜墳賊是絕不會這么規規矩矩地把古墳重新砌好的,他們挖掘完畢后往往是棄之不顧揚長而去。
因為事有蹊蹺,那個男人便叫來同伙,鑿穿了墻壁闖進墓穴里。他們發現已被洗劫一空的停棺室內有一具男尸。那男尸是具新尸,穿著現代服裝,倚著被封閉了的墻壁倒在那里,不像是很久以前被埋葬的人。男尸活著的時候大概一直在絕望地用手撞擊敲打過這面打不開的墻壁,衣服上的血跡似乎是用身子撞墻時濺上去的。
那男尸就是王仁銘的叔叔。
當時年僅十歲的王仁銘據說是村里獨一無二的秀才,曾被人們譽為神童。他本來就是一孤兒,叔父的去世,又使他失去了監護人。
然而駐扎在當地的日軍大隊長卻異想天開地要把王仁銘這個中國神童送到日本去接受教育。也許那個大隊長是個理想主義者,再不就是出自好奇心也未可知。
王仁銘被送進東京的小學,之后又在鹿兒島度過了他的中學時代。一個神童逐漸變成了凡人。他一邊打工一邊維持學業,這才勉勉強強地從大學商學系畢了業。如今只不過是一個平庸的打工仔而已。不過搓起麻將來有時還偶爾會露出神童本能的一鱗半爪。
但是,在今天的麻將桌上,王仁銘可是一點便宜都沒有占到,只是一個勁兒地輸錢。相反,其妻子真沙子倒是手興一連和了幾個滿貫。而西肋夫婦則正好相反。丈夫戰果輝煌,秋子卻屢戰屢敗。
“如果夫婦倆算是一組的話,今兒個應該說是不分勝敗打了個平手。”
本來已經在麻將桌上一敗涂地的王仁銘滿不在乎地這樣說道。九點多鐘才開打的麻將一直搓到翌晨兩點多鐘。
二
第二天早上剛到班上,西肋便被科長叫了去。
“你到一科去幫個忙怎么樣?不管怎么說這個事件就發生在你家附近?!?/p>
“我家附近出什么事了?”
“怎么,你還不知道?。渴w是今天早上被發現的。被害人就和你住同一條街上,是個叫做松江雄太郎的男人?!?/p>
“什么,松江?”西肋在心中暗想:那不正是將王任銘的太太真沙子帶到家里去的那個家伙嗎?
“解剖結果還沒有出來。不過,根據鑒定判斷,估計犯罪時間大約是昨夜11時到零時之間。”
“是嗎?”西肋松了口氣。
事件發生時王仁銘正在打麻將。如果昨天晚上沒打麻將,根據職業嗅覺,西肋首先就會懷疑到王仁銘的頭上。因為被害人是王仁名太太的情夫。本以為此事只有做丈夫的王仁銘還被蒙在鼓里,其是他早就知道了也未可知啊。
因為事件就發生在自己家附近,所以打聽消息收集線索應該說是比較方便的。更何況西肋工作調動前一直就是一科的警員。邀請他參與松江雄太郎一案的破案工作,其理由大約亦在于此。
王仁銘的太太與被害人之間似乎有著男女關系。這件事要不要說出來呢?西肋對此感到迷茫。
王仁銘不是兇手,這一點西肋可以為其作證。不過,畢竟是丑聞,為王仁銘著想,西肋不希望將事情公開化。昨夜,西肋他們一直圍坐在麻將桌前從九點半一直打到下半夜兩點左右,誰也沒有離開現場。不,說得確切一點,零點三十分過后電話鈴倒是響過一次。
“都這個時候了,誰會來電話呢?”
真沙子不解地離開了牌桌。因為電話機就在隔壁房間里,所以她的聲音聽得很真切。
“你說什么?停電”我們這里沒有電話?。俊?/p>
以上便是真沙子對著話筒所說的一切。因為麻將正打在興頭上,而且電話又是在缺乏常識的時間打來的,所以真沙子回答時的語氣很粗暴,咔嚓一聲就把電話掛斷了?;氐阶簧虾?,她說道:“是個醉鬼,突然問我什么時候停的電。”
“是熟人打來的嗎?”王仁銘一邊出牌一邊問道。
“嗯,一喝醉酒連聲音都變了。不過我還是大體上能猜出他是誰。”說罷,真沙子摸了一張牌。
如果說昨天夜里麻將桌上還發生過什么事的話,也不過僅此一件而已。
當西肋快要出場的時候,搜查工作已經有了很大的進展。
搜查主任向西肋講述了事件的概要。
住在那棟破舊的西洋建筑里的主人松江雄太郎,先是失去了妻子,接著兒子也跑到東京去了。于是他便只身一人住在那棟寬敞的建筑物里。并不住宿的女傭人早上八點鐘來到松江家里時,發現松江正躺在臥室的地毯上。
松江是被鈍器類的兇器擊碎頭蓋骨致死的。他身穿西式睡衣,床上還殘留著睡過的痕跡。
女傭人吉川房子的證詞如下:
“我家老爺平時睡得很早,一般都是在十點半左右就躺下……”
尸體躺在了地板上??赡苁莾词职阉麖拇采贤狭讼聛?,也可能是兇手闖進房間后驚醒了他,他自己離開了床鋪。床上看不到血跡,從尸體上和房間里也找不到格斗過的痕跡。
“可能是兇手突然襲擊了松江。被害人雖然已經五十五歲,但據女傭人講,他對自己的體力還是滿自信的。此外,房間又沒有上鎖??磥砣耸遣粦撨^分自信的。”主任說。
“那么,大門是否上了門拴呢?”西肋問。
“前門的門拴倒是上得好好的。只不過那道矮墻要是想跳進來的話應該說是很容易的。房子的正門雖然上了鎖,可是西面的百葉窗已經破損,玻璃窗的釕铞也已經不管用了。根據這些情況來判斷,兇手很可能就是從窗戶那兒闖入室內的。進來后就是廚房。如果他夫人還在話,恐怕早就把窗戶釕铞修理好了。”主任答道。
鰥夫之家可鉆的空子就是多。令人棘手的是女傭人居然說不清家中是否有值得一盜的東西。手提金庫一如既往地上著鎖,可女傭人也不知道里面都裝了些什么。打開一看,里面有12萬日元現金,此外,桌子的抽屜里也零亂地放著三張1萬日元的鈔票。
室內根本就找不到翻箱倒柜的痕跡。
當西肋來到松江住所時,兇手闖入的路徑已經大致被推斷出來了。
松江家的西側有一片空地,在空地的一角有一棵老松。一條粗的樹干就橫跨在松江家的墻頭上。兇手如果先爬到松樹上,拽住樹枝就可以跳到庭院的草坪上。當時,兇手可能還在樹枝上拴了一根纜繩。逃跑時只要抓住纜繩就可以再次越過木板墻,重新爬到松樹上。
在樹樹上發現了被纜繩摩擦過的痕跡,在長期沒有清洗過的污穢的板墻內側還發現了類似的腳印的痕跡。只是那痕跡已經被摩擦得不甚完整了。
至于兇手的入戶途徑,仍然可以斷定是從釕铞失靈的廚房窗房進入室內的,因為窗房凸出部位上規程了厚厚的塵土,上面有用手觸摸過的痕跡。
“好像是戴著手套。因為只有窗戶里側發現了許多女傭人的指紋,此外就再也找不到指紋了?!辫b定人員晃著頭說道。
闖入室內后兇手可能脫掉了鞋子。鑲著瓷磚的廚房地面上沒有發現值得懷疑的足跡。因為平時未進行清理,草坪內雜草叢生,已經蔓延到整個庭院里。這一點也使搜查人員大傷腦筋,因為他們找不到腳印。
三
人們只知道松江雄太郎是17年前來到神戶的,而且一直就居住在現在的寓所里。而其之前的經歷則無人知曉。松江似乎是一個不喜歡與人交往的人。據女傭人講,他的家里從未來過客人。
“當然了,我下班離開他家以后是不是會有客人來過,這我就說不清楚了?!?/p>
提到夜里來訪,西肋自然而然地就聯想到女人身上。
搜查主任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他向女傭人問道:
“你家主人都和哪些女性有過來往?”
“這我就不大清楚了。我每天早上到他家上班時看到的只有他一個人。”
既然59歲的女傭人這樣回答,則說明沒有女人在他家里過夜。
松江雄太郎在市內經營了四個店鋪,分別為小吃店、酒館、餐廳和老虎機房。他只是按時把店鋪的進項收上來,并未直接參與店鋪的經營。不過有時似乎也將各店鋪的經理叫到家里來訓斥一番。據女傭人講,到家里來過的人除了四個經理外,最多也不超不過兩三個人。這幾個人與男主人是什么關系,女傭人一無所知,也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來。
“只是有一個人令人覺得奇怪可疑。”女傭人吞吞吐吐地說。
“你是說有個人奇怪可疑嗎?”
望著女傭人的表情,搜查主任不由得神情緊張起來。
“是的,那已經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不知道為了什么事,那個客人大聲嚷了起來。店里的人都是挨老爺的呵斥,可這個人反倒訓起老爺來了。老爺也大聲地回敬了他。老爺是個倔脾氣,嘴也不好。因為開著窗子,所以客廳里的爭吵直接就傳到了廚房里。”
“他們爭吵的內容是什么呢?”
“他們好像在爭論什么東西碎了碎了的?!?/p>
“什么東西碎了?”
“好像是個貴重的玩意兒?!?/p>
“客人長的什么模樣?”
“是一個胖乎乎的小矮個子。我沒仔細看。給人的感覺陰森森的。過去我在主人家里從未看到過他?!?/p>
松江所經營的四個店鋪的經理也都受到了盤問。其中被委托管理老虎機房的經理石川的證詞則進一步證實了女傭人的話。他說:
“不久前松江曾經對我說過——跟我借錢的那個家伙,不但到時候不還錢,反而訛賴找茬跟我吵架!”
“那個男人跟松江訛賴什么了?”
“松江沒跟我講那么具體。他這個人話語少,不愛講話。他平時也一向看不起多嘴多舌的人。我們這些人一見到他也都謹小慎微地不敢多說話。”
石川所說的訛賴和女傭人講的碎了還是沒碎的爭論基本上是可以連到一起的。
“只要能夠搞清那個客人的名字……”主任似乎很煩躁,不住地用鉛筆敲打著桌子。
“松江先生向來不喜歡對外人談自己的私事?!笔ū杆频卣f道。
“像他這樣的人居然能夠借錢給外人,這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過去大概從未有過這種事吧?”
“是啊,在金錢方面,他是丁是丁卯是卯的人。他不但自己不借錢給別人,自己也從不跟別人借錢。總之,他這個人不喜歡和別人發生什么關系。怎么說好呢,可以說是一個喜歡孤獨的人吧?!?/p>
“先查找一下從松江手中借了錢的那個家伙吧!這件事就拜托西肋了。好像還沒有哪個人知道松江的詳細經歷。不過他兒子會趕回來的?;蛟S還能多打聽出一些情況來?!?/p>
主任以果斷的語氣說完這些話后又歪著頭補充了一句:
“不知道他和女人有沒有來往?”
借了人家的錢,不還不說還找茬打架——西肋必須首先找到這個男人。他再次詢問了女傭人,然而得到的情報并未超出主任介紹的內容。
關鍵是那個不知名的家伙向松江借了錢,雖然數目不詳。都說松江在金錢方面一毛不拔,那么他肯定還保留著借據。
手提保險箱內沒有找到借條。也有可能是兇手已經將借據盜走?;蛟S這就是他犯罪的動機??墒牵绻媸侨绱说脑挘痔岜kU箱內留下的12萬日元則無法做出解釋。或許從借款金額上看12萬元不過是個零頭而已?不過,在聽取有關人員介紹情況的過程中卻搞清了下述事實——即松江已經將一些重要文件全都存放到銀行的保險柜里了。西肋立刻趕到銀行進行了查對,結果是:所存物品多為股票類,借條只有一張,金額為150萬日元。借款人的姓名為宮原一郎,家庭住址為神戶市生田區下山手大街,期限為3月10日,早已過期。
四
宮原住在一家公寓里。
這是一棟沒有電梯的鋼筋混凝土建造的四層建筑物。西肋在一樓的一角發現了寫著“宮原”二字的門牌。門上上著鎖。
管理員不在。西肋趕巧碰上了剛剛買完東西回來的住在二樓的一位主婦。一問,立刻搞清宮原在京町北島大廈里一家叫做長谷川商事的公司里工作。
4點過后,西肋單身前往北島大廈了解一下情況。
這是一座嶄新的建筑物,只是規模不大。每個樓層各有兩個辦事處,宮原在公司在三樓。
長谷川公司的對面掛著“大昭物產有限公司”的牌子,西肋突然想起王仁銘的太太就在這家公司里上班。
長谷川商事內共有男女職員十二三人。宮原正在外面辦事,據說馬上就要回來了。
辦公桌上放著一份晚報。隨手翻開一睦,松江雄太郎被害一案醒目地刊登在上面。西肋拿著報紙給總經理看,并解釋道:
“是這么回事,我們正在搜集被害人松江雄太郎的一些情報。貴公司的宮原先生是被害人的朋友。所以我們想,從宮原先生那里也許或多或少地能夠得到一些有參考價值的情報吧,這才趕到貴公司來求見原先生的。”
神情不安的總經理看完印有威嚴字樣的名片,弄清了警的來意后,總算松了一口氣。他那矮矮的鼻梁骨上托著一副寬邊眼睛,精心修理過的小胡子一撅一撅地抽動著,接著,恍然大悟一般地說道:
“啊,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啊。”
西肋決定到一樓的飲食店里去等候。他要了一杯咖啡,接著便給主任打了個電話匯報工作的進展情況。
主任簡單地囑咐了西肋幾句,接著便通知西肋,被害人的兒子剛剛從東京趕了回來。
“經過松江兒子的介紹,我們對被害人的經歷又多少知道了一些。戰前,松江曾在大富豪鯉本男爵那兒充任過管家一職。太詳細的情況他兒子也說不清楚,不過,如果打聽一下與鯉本男爵有過來往的人,便有可能把情況搞得更清楚一些??傊?,為了慎重起見,再派山崎去支援你?!?/p>
搜查工作正在順利地進行。
不到15分鐘的工夫,山崎便趕到了飲食店,兩人再次上了三樓。
這時,宮原已經回到公司里。他顯然很興奮,手里拿著報紙快嘴快舌地說道:
“我在返回公司的電車里看到了晚報上的消息,真是大吃一驚啊!那樣壯實的漢子,怎么說被殺就被殺了呢?”
西肋十分認真地觀察著對方。正如松江家女傭女所說的那樣,對方是一個給人以陰森感覺的人。年齡似乎在45歲以上,肥肥胖胖的,只是臉色很難看。西肋說道:
“您和被害人是朋友關系,所以要打攪您了。勞駕您去一趟警察局,有一些情況要向您打聽一下?!?/p>
“明白了?!闭f罷,宮原眨巴著眼睛咽了一口吐沫,喉頭蠕動了一下。從他的細微動作上便可以看出這是一個相當謹慎的人。
西肋帶著宮原驅車趕往縣警察局總部。前來支援的山崎則繼續留在長谷川商事探聽線索。
據宮原在警察所述,他與被害人的關系和交往可謂久矣。
宮原在廣島小學畢業后就來到橫濱的某個貿易公司當了勤雜工。在上完夜間商業學校后晉升為正式員工,此后便經常因公到國外去出差。
“我在橫濱供職的那家公司的總經理和鯉本男爵交情很深。鯉本男爵是一位有名的收藏家,他通過那家公司搜集了不少的珍奇物品。由于工作關系,我在鯉本男爵的家男認識了松江。”
宮原講話有點慌張,看上去確實有些心神不安。本來還沒有問到借錢及與松江爭吵的事情,他自己就開始講述起來。
“讓你們誤解也沒有辦法。當我在電車上看到晚報上登出的消息后,就覺得這事兒有點不妙?!?/p>
宮原的兩腮似乎在抽搐,接著便講述了下述內容——他的妻子仍然留在廣島,準備來年兒子上了中學后再把全家接到神戶來。因為想蓋房子安家,這才張口向松江借錢。
“說是老相識了,便痛痛快快地答應了我。我對他說我家里有個還算值錢的唐三彩,就以這個唐三彩做抵押吧,因為它的價值是應該與借款金額相等著。在松江來我家時便拿給他看了。但是,他卻說不需要抵押,拒絕了我的建議。最終結果是無擔保地借了他的錢并用那筆錢買了土地蓋了房子。不久前因為借款期限已到,我便想把那件珍品處理掉?!?/p>
唐三彩是唐代陶制明器,亦稱為冥器。這種陶器并不是使用物品,而是一種殉藏品。和日本古代的陶俑一樣,似乎只是在為殉死者制作替身偶人之后才有了這個東西。除了人物外,還有死者在世時使用的車、馬、駱駝、房屋等各種日常使用器具的模型。
宮原所擁有的唐三彩是一個保護死者、除魔鎮邪的“神獸”像。神獸的臉型像龍,頭上長著兩根奇特的長角,如云似霧一般的鬃毛似乎正在隨風飄擺,而兩只腳側如鷲爪一般。這“神獸”高約二十公分,色彩未褪幾乎如初。特別是使用了大量的蓼藍,在唐三彩作品中,可謂是一件極品。
如果處理掉這件極品,籌措出償還松江那筆借款的款項應該說是綽綽有余的。這件珍品就收藏在宮原的柜子里,并且上了鎖。然而有一天,宮原從公司下班回家時發現,柜子上的鎖頭已被毀壞,柜子里的唐三彩已經不翼而飛了。但是家里的其他物品卻均未受損,很明顯,闖入者是直奔柜子里的神獸像而來的??梢姳I賊對神獸像的價值保存地點了如指掌。
松江雄太郎!宮原的腦海里首先浮現出來的就是這個名字。
自己當初借款時曾經將松江讓進屋里,并將準備用作抵押的神獸像從柜中取出向對方做過介紹。
“沒有其他人知道,所以我懷疑是松江干的。不過,又不能當面質問對說就是你干的。因為我沒有證據??墒菦]過多久我就找到了證據。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到居住在松江家附近的人說,松江將一個陶瓷制品的碎片扔到了垃圾箱里?!?/p>
說著說著,宮原氣喘吁吁聲音變得嘶啞起來。
五
“于是,我立刻去查看了松江家的垃圾箱。果然發現了被損壞了的唐三彩。于是,我便收拾了一堆碎片,闖進松江家里去責問他?!?/p>
宮原用骯臟的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他為什么要把偷來的貴重物品弄壞呢?”西肋盯著宮原追問道。攥著手帕的宮原的手在微微地顫抖著。
“那家伙就是這副德行。拿我來說吧,過去他是我客戶的管家,所以總是居高臨下地瞧不起我?,F在已經沒有這種關系了,可他仍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能擁有一件如此貴重的唐三彩,在他來說是忍無可忍的事。如果我處理掉唐三彩還掉欠他的借款后,他在我面前就沒有什么優越感了。你看是不是這么回事?他這個人就是有點和一般人不一樣。不,不是有點,他簡直就是個瘋子!不過,我知道他,那家伙……”
可能是覺得再講下去對方也未必就會相信,宮原突然打住話頭緘口不語了。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悲傷地低下了頭。
“倒不能說一點都沒有理解,總之,世界之大,什么人都有啊!”西肋似乎是在鼓勵對方接著說下去。
“您說得在理兒!”宮原似乎重新振作起來,抬起頭來說道,“他純粹就是個瘋子。他想永遠永遠地控制我。對他來講不是錢的問題?!?/p>
“那么,松江是怎樣回答你的質問的呢?”
“他裝瘋賣傻。始終都說自己一無所知。既沒偷過也沒弄碎過?!?/p>
“既然碎處理在他家垃圾箱里發現的,這不已經就是一個確鑿的證據了嗎?”
“可是,他這個人就是一點常識都沒有嘛!居然厚著臉皮胡說什么‘那可能是誰路過門口時丟進垃圾箱里的’。您說叫人惱不惱火?”
“這不成了抬杠嗎?后來的結局又怎樣了呢?”
“松江說,‘我既沒偷過也沒弄壞過。你要是硬那么想,也只好隨你的便嘍!你可以就當你用價值150日元的唐三彩作了遞押??墒鞘虑椴皇俏腋傻?,我便無法當你拿它作了抵押。不過,今后我可以不再催你還款。也就是說,借據雖然還保存在我的手里,可我不再催你還款,這實際上還不就是等于銷賬了?’那家伙雖然當時嘴硬,說東西不是他偷的。可過后一核計心里邊也真不是個滋味??伤敃r就想這樣解決這件事。您說怎么辦?”
“照你這么說,這件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是啊,采取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形式……”
“不過,你心里邊總還是有一個疙瘩,對嗎?”
聽了西肋這句話,宮原十分不安地向四周掃了一眼后說道:
“不是的。事后我曾仔細地琢磨過這件事,不能總是個孩子了。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也只好忍著了。我改變了自己當初的想法,給松江寫了一封信去。過去的一切就讓它付之東流吧?!?/p>
“你和他真的和好了嗎?”
“請相信我。后來我在元町遇見過他。他對我說,信我看過了。那樁事就當沒發生過好了。并且主動和我握手言和。因此,我心里的疙瘩已經徹底解開了。”
“是嗎?”
“我求您了。請您相信我好嗎?我沒有任何非殺他不可的理由。他從未催促過我要我還錢。既然如此,我就沒有理由對他……對了,我還在那封信里就自己當初對他的粗暴態度向他老老實實地道了歉。真的,就在大約十天以前。松江家里肯定還保存著這封信。您看看那封信就一切都清楚了。”
盡管宮原不停地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可額頭上仍然熱汗津津。
看著宮原的這副樣子,西肋的疑惑越來越深。對方的語氣非比尋常,與松江爭論過的事實對自己十分不利,宮原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在這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他必須進行辯解。但是,事與愿違,宮原的辯解反倒加重了西肋對他的懷疑。
在松江家沒有找到宮原寄給松江的信。但這并不意味著宮原沒有給松江寄過信。松江不是一個重感情愿意把別人寄給他的信都保留下來的??催^信后,他便一封一封地把它們全都燒掉。
據女傭女吉川房子介紹:
“老爺曾吩咐過我,除了分紅通知以外,其他的信不管是什么內容,最長也不要超過兩三天,一定要燒掉?!?/p>
作為女傭人,不可能在燒信的時候把寄信人的名字全都記在腦海里。即使宮原真的發了信來,也已是10余天以前的事了,早就變成了灰燼。
搜查總部決定,盡可能多留宮原幾天。這期間又搜集到了一些相關的情報。
經過整理,對宮原其人的情況也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戰后,原姓佐藤的宮原入贅老丈人家成了宮原家的贅婿。在公司的表現不好也不壞,當屬中流。為人謹小慎微,一興奮馬上就會變得臉色蒼白。
有兩三事格外引起了搜查總部的注意。
據他本人講,昨天夜里正在收聽廣播的時候突然停了電。于是他便穿著衣服打了個盹兒。時間大約是11點左右。大約瞇了一個小時以后,他醒了過來,于是便點著燈看書一直看到下蘭夜一點左右。宮原平時就媽熬夜,從未12點以前就寢過。在他住的公寓對面有一個面包加工廠,每天晚上都有夜班工人上班。幾個工人的做工地點正好對著公寓一樓的窗戶。也就是說他們時時刻刻都在看著宮原的窗戶。他們根據窗亮知道屋里的主人睡得很晚。
“昨天夜里11點多鐘是停了一會電,可是沒過多久就恢復供電了。不過對面房間里卻一直沒有亮。過了12點以后,燈才再次亮了起來?!?/p>
加工廠工人的話與宮原講述的內容是一致的。
一個住在二樓正好12點才下班回家的公司白領也注意到了宮原房間里沒有燈光。他為什么會記得那么清楚呢?因為宮原家門下面的縫隙處沒有漏出亮光來。也就是說電燈是熄滅了的。不過從屋子里卻傳出收音機的響聲。那位公司白領由于工作關系,總是在將近12點時才下班回家,上樓前必須經過宮原的房間。
宮原說停電時他正在聽收音機,因為停了電,便穿著衣服就勢睡著了,因此,忘了關收音機。房間里的電燈的熒光燈,一旦停電熄滅后,不重新打開開關便不會再次亮起來。而收音機只要恢復供電便會自動重新響起。因此,電燈雖然熄滅了,收音機照舊播放也就不足為奇了。
問題是當時停電的時候極短,經調查,停電的時間不過58秒而已。
如果是長時間停電,等得不耐煩睡著了,倒可以理解??墒亲蛱煲估锖芸炀突謴土斯╇?。尤其是收音機一直沒有關,按理說恢復供電后是應該能夠覺察到的。在這種情況下還是睡著了,則難免令人感到費解。
通過對公寓的調查弄清了下述事實。宮原有個女人,經常到他的房間里來。因為太太是在廣島,所以來的人肯定是另外的女人。大概就是那種司空見慣了的婚外戀吧。平日里和女人似乎無緣、蔫蔫巴巴的宮原居然還有這么一腿,未免令人唏噓不已。
那個女人是何許人物,據剛從長谷川商事公司調查回來的山崎警官講,已經大體上有了眉目。
“據說長谷川商事公司對面有個公司叫做‘大昭的物產有限公司’。宮原與那家公司的一個女職員關系十分密切。那個女人相當漂亮。他們倆好像在廣島時就認識了。宮原來到神戶,能進入現在的公司,據說也是那個女人介紹的。別的同事都覺得奇怪。像宮原這樣的男人,怎么可能與那么漂亮的女人打得那么火熱呢?”
聽了山崎的話后,西肋產生了一種不詳的感覺。
“那個女職員的名字叫……”
“是一個叫做瀧村真沙子的女人?!鄙狡榫僖贿吙从涗浺贿叴鸬馈?/p>
原來王仁銘的夫人真沙子在公司里用的是娘家姓。
六
公寓里住著下班很晚的男人。也許就是為了欺騙這個下班很晚的男人,讓他成為證明自己沒有作案時間的證人,宮才采取了夜晚一直開著電燈和收音機不閉,偽裝自己案發時不在現場一直呆在家中的這一拙劣的騙人手法的吧。
停電以后,熒光燈不重新打開開關則不會自動發亮。而收音機則不然,恢得了供電就會恢復播音。可能就是為了彌補這種不協調現象,宮原才苦苦地辯解、強調停電時自己進入了夢鄉。
宮原的確值得懷疑。但是,只要你沒有找到案發當時他不在自己房間里的確鑿證據,你就無法把他定為犯罪嫌疑人。
他的女性關系問題,目前尚未發展到應該納入事件調查范疇的階段。目前只有西肋一人知道,被視為宮原情人的真沙子似乎與本案有點關系。
宮原被假釋回家了。
西肋也帶著一副疲勞的面孔回到自己家里。
“發生什么事了?”見丈夫臉色不對,妻子擔心地問道。西肋答道:“沒事?!?/p>
作為一名警官,他感到內疚,因為他把可能成為事件決定因素的情報埋藏在心底秘而未宣。
鉆進被窩以后,西肋難以成眠。在輾轉反側的過程中,他突然想起了昨夜打麻將時曾經有人掛來電話一事。接電話的真沙子當時曾這樣說過:
“你說什么?停電?我們這里沒有停電???”
西肋覺得結著的扣兒似乎解開了一個。
偽裝成事件發生時自己不在現場卻偷偷地溜出了公寓的那個男人回到家里以后發現電燈熄滅了,而收音機卻照舊開著。當時可能是大吃一驚。只要動一動腦子就會意識到,這是停電帶來的結果。
為了更加全面地強調事件發生時自己不在案發現場,他有必要弄清停電的時間。問誰好呢?如果向別人打聽這件事,則暴落了自己不知道停電時間這一事實。因此,宮原肯定要向一個絕不會向警察告密的人——一個多少與事件有點瓜葛,進而不會把真相公開出來的人打聽停電的時間。
宮原選擇了真沙子。但是,真沙子居住的北野町沒有停電。雖然同住生田區內,然而北野町到下山手公寓之間的距離步行則需要30多分鐘的時間。
西肋蹬開被子坐了起來,頭有些發沉。
翌晨,西肋醒得很早。二樓剛一有動靜,他便走出屋外,從樓下向上面喊道:
“王先生在家嗎?”
“呦,是西肋先生??!有事兒嗎?”
王仁銘剛剛睡醒,睡眼惺忪地問道。
“我想向您太太打聽點事。”
“屋里亂糟糟地還沒收拾呢。您上來好了。”
西肋上了二樓。
王仁銘穿著一套睡衣,正倚著窗戶不停地搓著眼睛。清爽的朝霞照耀著他的大半全臉,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真沙子已經打點好上班的行頭準備上班了。
“王太太,前天夜里打麻將的時候不是有人掛來一個電話嗎?”
“是啊。那又怎么了?”真沙子茫然地反問道。
“那個電話是誰打來的。有一件事兒讓我放心不下,所以想問問您?!?/p>
“是我們公司對面一家公司的宮原先生掛來的。他和我們是廣島時代的老相識了。他問我那天晚上是什么時候停的電。也不知問它有什么用?!?/p>
“怎么,那個電話是宮原掛來的?真是腦子有?。 蓖跞抒懶Σ[瞇地從旁插了一句,說罷,揪下了一根鼻毛。
西肋仔細觀察著真沙子的表情??瓷先ヒ蝗缂韧o明顯的變化。
西肋在心中自忖:那個毫無魅力而且窮酸的中年男人宮原,就因為在廣島時和先生家是鄰居,居然就和漂亮的真沙子私通起來。而這個真沙子雖然從表面上看無真無邪,而骨子里卻是一個恣意多情的尤物。大概是這個女人以特有的風騷勾引了宮原吧?偶爾挑逗一下身為養子生性膽小怯懦的宮原,對她來說或許很有意思,是一種消遣也未可知。反正兩個已經成了人們背后議論紛紛的目標了。
與女人幾乎無緣的宮原,很快便被沖昏了頭腦上了鉤兒。根據山崎所做的調查,宮原還是一個出人意外的感情激越的人。就是這樣一個男人,由于某種機緣,知道了真沙子另外還有一個男人的秘密。他可能這樣想——那個男人如果是她的丈夫王仁銘倒也無可奈何了。但如果是另外一個男人,我是絕不會容忍的!
松江雄太郎是一個脾氣古怪的男人,他玷污侵犯了宮原的神圣偶像真沙子。這一點令宮原無法忍受。
凡事好鉆牛角尖心胸狹隘的人往往會鑄成大錯——西肋的這種想像由于真沙子那平靜、悠閑的神情而動搖起來,但尚未被徹底推翻。
為了自己的所愛——真沙子,除掉松江怎么樣?
因為提到了宮原,王仁銘便講述起廣島的往事來。什么原子彈爆炸是何等的可怕殘酷了云云。
“跟你說吧,那原子彈爆炸,炸死人的情景就自不必說了。那可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不過,世上還有比這更可怕的死法。遠的不說,我叔叔的死就是一例。
據說當時我叔叔被騙,吞下了許多的安眠藥。要不然,他是不會那么輕而易舉地就被他們丟在古墳里,任憑對方砌磚抹水泥而老老實實地毫不反抗的。當時的對手也只不過兩個人而已嘛。”
“說的也是?!?/p>
“吞下去的安眠藥還沒有達到致死量。叔叔在黑暗的墓穴里醒以后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敲打了一陣墻壁,墻壁紋絲不動。他的手已經被劃破,墻上甚至還留下了撞頭的痕跡。當時,他已經不是在考慮怎樣撞開墻壁了。他是在考慮死的問題??諝庖呀浵”。⒎浅@щy。您給評評好了,這種死法是不是比被原子彈炸死更為可怕?”
“是夠可怕的了!”
西肋這地聽進了對方的話語,使勁地點了點頭。
“真還不如就讓他吞下致死的藥量,或許勉強可以被稱作發了一點慈悲心腸。事后還讓叔叔清醒過來,這便是那幫人的殘忍之處?!?/p>
“真夠殘忍的?!蔽骼唠S聲附和著站了起來,“好吧,就談到這兒吧。我還有點事兒要辦。就在咱們眼皮子底下發生了殺人事件,今天早晨我還得趕到現場去?!?/p>
“啊,據說那邊有一個叫做松江雄太郎的被人給殺了。我是在報紙看到這條消息的。在路上我曾經碰到過他兩三次。哎呀,真夠你忙活的了。對了,那個男人我倒是不大熟悉。不久前郵遞員把他的信錯投到我的信箱里了。他家的門牌號是37號,我們這兒的門牌號是31號。用數字寫就很容易弄錯。我家的信箱不是比您家的信箱顯眼嗎,所以就把他的信錯投進我家的信箱里了。啊,對了……”
王仁銘忽然站了起來,向妻子問道,
“那封信你送給他家了嗎?”
“還沒有?!?/p>
“要是那樣的話應該還放在柜子的抽屜里。已經有兩個星期了吧?我還真就忘了這碼子事了?!?/p>
“是什么信?”西肋問。
“是普通信封。收信人是松江雄太郎。過去也有送錯的時候。這次也本想送還給他的??墒蔷尤皇韬龃笠饨o忘記了。”
王仁銘從柜子的抽屜里取出了那封信。
“這封信就交給我代為保存吧?!蔽骼哒f話時的語氣有些急促。
王仁銘交出信后又拔了一根鼻毛。
七
事件已經解決,只剩下善后處理了。
去松江家辦事的西肋在外面的信箱里看到了露在外面的報紙。主人雖已去世,報紙卻照送不誤。
走進會客廳后,西肋見到了松江雄太郎的兒子。松江的兒子長得不像他的父親,是一個皮膚白皙的大學生。將拿到搜查本部去的參考物件早早送回松江家的其他刑警們也都在場。
辦理完交待事項以后,西肋抱著胳膊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事件由于宮原的自供而意想不到地順利地獲得了解決。但是,西肋總覺得有疑點未能釋然。
松江的兒子和刑警們的談話聲飛進了西肋的耳廓。
“我父親是一個很活躍的人。在鯉本男爵那兒工作的時候他做的并不是一般的管家工作。按男爵的吩咐,他要經常到大陸和南洋一帶去。因為鯉本男爵是一個古董和民間藝術品收藏家。父親為他收集這些東西,常常被派到各地去。聽說在中國大陸沒少盜挖古墳?!?/p>
“古墳”一詞強烈地震撼了西肋。他開口問道:“你父親是什么時候去的大陸?”
“嗯……”松江的兒子考慮了片刻后回答道,“我想起來了。據說是死去的姐姐誕生的那一年。昭和十五年?!?/p>
“是昭和十五年嗎?那么地點呢?”
“好像是到過許多地方。不過據說主要是上海一帶?!?/p>
如果是上海附近的話,那可正是王仁銘的出生之地呀。沒準就是……
西肋在心中推測著,從體魄上看松江雄大江郎有可能就是大熊。照片上大熊的半拉臉被胡須遮掩著,相貌幾乎無法辨認。
西肋想像著眼前的事件。會不會是宮原對水性楊花的真沙子迷戀到了癡迷的地步,鉆了牛角尖殺死了情敵松江雄太郎呢?但是,宮原卻招供說他的殺人動機只是因為金錢關系的糾葛。
宮原經過三個階段的動援才招供了自己的那行。
他首先談到了誤送到王仁銘家的那封信,信的內容為宮原就前些日子對松江的粗暴無理表失歉意。
可是這封信松江根本就沒有收到。由此可見宮原的供詞是假的。這個事實被擺出來以后,宮原依舊這個那個地尋找托詞想要逃避現實。但已經無法掩飾他內心的動搖。
其次是明確了下述事實——宮原曾經向香煙鋪的女老板打聽過停電的時間。就此事受到追問時宮原強詞奪理地申辯說:“那不過是嘮嘮家常嗑而已。對某件事拿不準時向別人打聽一下情況不是常有的事嘛。”
但是最后,當他掛電話向真沙子打聽同一件事被查清以后,便立刻泄了氣似的說到:
“松江是我……”說罷,便低下了頭。
真沙子把那件事告訴了警察,這種做法似乎殘酷地挫傷了宮原。
“為了金錢的事,松江斥責了我。我們爭吵得很厲害?!睂m原開始招供自己的殺人動機人。
“再加上他總對我使壞心眼,還把我貴重的唐三彩給砸了。那不是一般的盜竊,他并沒有把唐三彩變賣成現金。他只是想折磨我。松江雄太郎是一個十分殘忍的人。”說到這,宮原流下了眼淚。他擦了一會眼淚,像中了魔似的以激越的口吻接著說道,“這樣的男人不能讓他活在世上!他不僅僅是對我,對其他人也同樣的殘忍。跟償們說吧,那個家伙不知道讓多少善良的人們嘗盡了苦頭。有的人受到的侮辱甚至超過了我。他純粹就是社會上的渣滓,是個魔鬼!他死了肯定有人高興的。沒什么了不起的,殺了他我一點都不后悔?!?/p>
宮原抬起頭來,并挺起了胸脯。
過后搜查主任對此評價道:“這家伙還挺逞英雄的呢!”
除了西肋以外,其他的搜查人員大概也都得到了相同的印象。
然而西肋卻在悄悄地思索著宮原話語深處的含義。
西肋將其和真沙子聯系到了一起。
宮原曾說過:“他死了肯定有人高興的?!?/p>
宮原是為了真沙子而殺死了松江雄太郎。西肋對此堅信不移。
總覺得這件事有點別扭——西肋一邊這樣想一邊坐到沙發上。他在心中暗想,松江會不會就是大熊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個事件的性質就完全變了。最具有殺死大熊——松江雄太郎動機的人不是別人,難道不正是住在二樓的主人——那個悠然自得的王仁銘嗎?
八
事件已經結案。事件的內容已經在西肋的腦海里被分解得零亂不堪。
王仁銘曾經說過,他不知道殺死他叔父——代替父親養育了他的人的兇手的姓名。但是大熊和小熊從事挖古墳的活動,曾經長期呆在當地。村子里的人們雖然在暗地里稱呼他們的外號,可是,與之面對面相處的大概還是會一本正經地在名字下面帶上尊稱來稱呼他們的吧。因此,王仁銘不可能不知道大熊的真實姓名。
來到日本以后,憑借著那個姓名,尋找殺死叔父的仇人是應該能夠辦得到的。那么,真的找到以后王仁銘又會怎么辦呢?
王仁銘冷眼看似乎是一個憨憨實實的人,但他過去卻是有口皆碑的神童。因此,設計出一個滴水不漏的殺人計劃應該是不在話下。他決定把在廣島結識的宮原一郎培養成一件兇器。如果遇事好沖動又愛鉆牛角尖的話,那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于是便可以成為一件了不起的兇器。
更何況宮原和松江還是老相識?;蛟S王仁銘已經將所有的情況全都調查清楚了。總而言之,花費了25年的工夫將松江身邊的一切全都調查得清清楚楚。他心靜不躁。他之所以在廣島住下來,極有可能就是為了把具有很大利用價值的宮原搞到手。
要想把宮原變作一件兇器,勢必要得到美貌的妻子真沙子的合作。她先接近宮原,再用甜言蜜語勾引對方,使其迷戀上自己。然后便在他的耳邊傾訴自己的苦衷。
“我被一個討厭的家伙糾纏住了,只要他活在這個世上,我就毫無出路。跟你說吧,我簡直是痛苦到家了。真不如死了……唉,只要一想到那個家伙,我就煩得要命。要是沒有那個家伙就好了?!?/p>
宮原逐漸接受了暗示,并開始把松江看作不共戴天的仇敵。他漸漸地意識到絕不能讓那個家伙再活下去。宮原漸漸地變成了一件兇器。
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唐三彩是否為松江所盜也成了疑問。宮原曾經說過,只有松江一個人知道神獸像的珍藏值。自不必說,他想把真沙子排除在外。其實真沙子肯定也知道那件極品的存在及其價值。因為公寓的人們已經說過,真沙子經常出入宮原的房間。
向松江借款說不定也是真沙子出的主意。
后來,當真沙子得知宮原曾把神獸像拿給松江看過以后,她便將那尊神獸像盜出,將其砸碎后扔進松江的垃圾箱。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進一步挑撥二人的關系。
瓷器的碎片被扔進了松江家的垃圾箱里。宮原說他是從松江的鄰居口中得知這一情況的。那鄰居究竟是誰,宮原并未做出說明。
其實這個熟人就是真沙子。不論發生什么事情,宮原都會將真沙子庇護到底。
還有比這更安全的兇器嗎?
正當想像張開了翅膀盡情馳騁之際,西肋突然心情不快起來。
他突然想起,在他去松江家的時候,看到裝在室外報箱里的報紙露在了報箱的外面,看上去輕而易舉地就可以把報紙從信箱中抽出來。北野町是一個人跡稀少的地方。
如果盯著的對象是松江家的話,王仁銘則勢必要收集松江身邊的情報。而書信則是最好的材料。先把信從信箱中抽出來,看過之后再還回去。這樣便可以掌握到數量可觀的情報。
不過,王仁銘并沒有把宮原寫給松江的信送回信箱里。為了使兩個人的關系繼續惡化下去,這樣做可能更有效果。
想到這,西肋皺了皺眉頭。
西肋想像了一下被封閉在墓穴里的那個男人的境況——先是嗅到了一股子餿味,醒來后空氣已經稀薄。呼吸困難??床灰娙魏螙|西。這里是什么地方?他甚至有可能將那里錯認為是地獄。他揉了揉眼睛,還以為自己突然間變成了瞎子。從氣味上判斷,自己的所在似乎就是自己的工作場所——令人毛骨悚然的墓穴。憑著直覺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所在。
他發了瘋似的敲打著墻壁。手皮磨破了。他真想死掉。不!也許他已經死掉了。撞墻——劇烈的痛感。好像流血了。還沒有死。活脫脫一座人間地獄。
殘忍至極的殺人方法——難道不值得就此為之復仇嗎?不知不覺之間,西肋在心中原諒了王仁銘。他站起身來,在地毯上來回踱著步子。
刑警們正在退還曾在警察局里保管過的物品。其中有一件東西是錯拿到這里來的。
這就是那尊神獸像。
神獸像雖然已經被砸碎,卻尚未達到支離破碎的地步。因為碎片較大,經專家之手修復幾乎物復原型。用粘著齊復原了的神獸像本來就是宮原的,現在卻被錯拿到松江家來了。
多少還懂點行的西肋已經看出這件瓷器是唐三彩中極為罕見的奇品。龍頭上長著兩只角,栩栩如生精美異常,只是缺了點邊兒。
真可惜!西肋在心中自語。
張著赤紅龍嘴的腭下伸出了一對鷲爪。雄赳赳起伏有致的鷲爪牢牢地抓著巖石狀的臺座。神獸像的角、爪下下呼應,看上去分外雄壯有力,是兩出別處匠心的點晴之所。如今,神獸像只是靠著那抓著巖石的龍爪支撐著整個龍體。神獸像表現出一種強烈的執著精神,死死地抓著巖石,毫不放松!那股勇猛的氣勢與復仇者咬牙切齒的勁頭毫無二致。
??!太威武了!西肋在心中自語。
或許松江雄太郎就是一個必須遭到報復的人。但是,無罪的宮原被培育成兇器則難以令人容忍。更何況王仁銘夫婦絲毫也沒有要搭救宮原的意思。
宮原之所以寫了求和信,是因為他與松江兩個人的爭吵已經被女傭人聽到。他擔心松江一旦被殺,警察會懷疑到自己頭上?;蛟S他是希冀借助這封信來證明自己和松江已經和好如初。想法雖然幼稚,但對宮原來廛,卻已經是使盡了渾身的解數。
王仁銘夫婦扣押了那封信,意圖十分明顯——那就是不想叫二人重新和好。事情過去以后,當王仁銘把信交給警察時,二人并未和好。這反倒引起了警察的懷疑。并由此使宮原陷入絕境之中。實際上是由于宮原自己的不慎,才把自己趕進痛苦的深淵中。
真沙子毫不隱瞞地將宮原打聽停電時間的事和盤托出。宮原在電話里不會不囑咐她保密的。宮原之所以想要坦白招供,是因為他得知真沙子已經將他打電話的事和盤托出。如果單單是為了復仇,還有值得同情的余地。可是,對被自己培養成兇器的人見死不救則未免過于不近人情了。
“西肋先生,勞駕你把這個東西放到那上面去好嗎?”
一個刑警向站在壁爐臺前的西肋打著招呼。西肋這才從遐思中清醒過來。警官將神獸像從桌子上舉起,把它遞到西肋的手上。
“是放在這上面嗎?”西肋接過神獸像,把它放到壁爐上。旁邊正好放著一本陳舊的相冊。西肋有意無意地順手拿起了那本相冊。
里邊夾著的似乎是松江在鯉本男爵家供職時的照片。大多以偉岸的豪宅或庭院為背景。
突然,西肋發現了一張似曾相識的照片。這張照片。這張照片與王仁銘過去曾給他看過的那張照片完全一樣。只是上面沒有畫上圓圈和打叉的符號。
西肋輕輕的吁了一口氣。
松江雄太郎已經毫無疑問就是大熊了。于是,西肋那不樣的推理得出了正確的答案。
照片的左下腳做了注解。墨筆字雖然已經陳舊變色難以辨認,但最終西肋還是讀出了注解的內容。
“昭和15年秋攝于江蘇省C縣。與佐藤一郎君挖掘古墳留念?!?/p>
剎那間,西肋的心臟仿佛被潑上了冰塊一般幾乎就要停止跳動。宮原一郎戰后做了別人的贅婿,隨宮原姓,其原姓應該就是代藤。
西肋死死地盯住了照片中并排坐著的兩個男人的臉。留著落腮胡子的大熊就是松江雄太郎,而那個年輕纖弱的小熊就是宮原一郎。這張25年前的照片上的兩個人的臉部不大。一個是大胡子,一個是小瘦子??梢郧宄乇婷髡掌同F實中的兩個人就是相同的人物。
“原來宮原并不單單是兇器啊……”
西肋的眼前浮現出那個半邊臉沐浴著朝陽,悠然自得地拔著鼻毛的男人的面容。
他合上了相冊轉過臉去,旁邊的神獸像再次映入眼簾。
一對栩栩如生的鷲爪,深深地抓著巖石,任何人都無法把它掰開。
責任編輯·張 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