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家園蘊藉著我們精神的家園。小時候,知道背井離鄉是件痛苦的事,長大了覺得男兒應該建功立業,也曾暗笑過那種鄉情過于濃郁的人。后來漸漸地,忽然理解了什么叫做“魂歸故里”,對家鄉的杳渺之思。我們總說愛國,愛什么?具體點,不外乎你的家鄉,你的老宅,你的四鄰,你兒時的玩伴。只有這些,才能讓我們牽腸掛肚,夜不能寐。
家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河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一幅恬淡的家園景象,勾起我最早關于家的想像。
還有那首英國民歌《可愛的家》:“我的家鄉多可愛,清潔美麗又安詳,兄弟姐妹都和諧,大人孩子都健康。”當時心里涌動的不僅是對家的幻想,更有對家園,對生活的迷戀。
從小我就不是一個戀家的人。無論是旅游,還是出差,我極少有想家的感覺。并不僅是時間的短促,更有家的意識的模糊。后來,年齡大了,在外,輾轉人情世故時,就會突然想家,想念自己那局促的小屋,想念身心自由輕松的一瞬。
雖然一直還沒有常態意義上的家,無論是二人世界,還是三人天地。但這并不妨礙我對家的品味。逢周末,去朋友家。她家住在一個大的小區,新買的房子,是人們常說的那種“把胡同豎起來”的塔樓,頂層。一下電梯,頓時一股子靜謐撲來,樓道里隱隱傳來的電影碟片的音響聲,和著沉寂,只剎那便把人融入到劇情中。朋友夫婦還沒有孩子,兩個人,陶陶其樂。夫妻倆都是藏族人,屋里滿是異域風情。極少裝修,但裝飾得很到位:現代化家庭設施和古樸的文化氛圍的結合,舒適與自然的互融。坐在屋里的任何角落,空氣中流動著的溫暖都會一點一點地爬上心頭。想像著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可以枕著故鄉的溫濕入夢,多愜意。
后來我又去了同事小閔的家。那天,在清華聽了講座,很晚了,小閔讓我去她家坐坐。早聽她形容過自己的家,常讓我想到柳宗元《小石潭記》中最后的那幾句: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冬日的夜晚,無月無風,接近她家時,一下子掉入幽暗,有種本能的恐懼:暗寂的天空被禿干布滿,襯著二層歐式小樓的輪廓,即使是夜晚,也感覺得出古舊,一種陰森逼過來。我心里有點同情小閔,一個女孩子,漂泊異鄉,住在這里。
忽然,一朵暖色涌過來,從一戶人家:紅色的窗簾,室內燈光外瀉,籠罩住窗前的自行車和一叢灌木,像一幅油畫。隔壁,小閔的窗子也綻放著一簾紅色的碎花,開燈,室內室外,洋溢著溫暖。從心里,我已經開始羨慕小閔。第二天,找了個和小閔彼此心知肚明的借口,又來到了清華這片最后的伊甸園。
白天,這群小樓看上去有些破敗,和周圍暖色的高樓相比顯得灰頭土腦。但她是有魂的,正所謂“蓬頭垢面,掩不住國色天香”。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那是個下午,四周一片闃寂。坐在屋里幾乎落地的窗前,西望,紅彤彤的落日掛在布滿天空的虬枝間;近觀,幾叢灌木在眼前舒展著枝條,老舊的房屋,天然的景色。我以為此時放點古曲更好些,但那天小閔放的是列農的歌,于是,老歌老曲,老化的歐式房子將我包圍,把我引向對她不朽魂靈的探詰。
我想像著她的春天,春雨之后。
還有夏天。明代的張岱說:“讀書其中,撲面臨頭,受用一綠,幽窗開卷,字俱碧鮮”,其氛圍不過如此吧。
更有她的秋。
家,真的也可以是這樣,讓你在奔波之后,體會與自然親近之趣,貼近她,可以感知自由的愉悅,自主的欣幸,以及,可以隨意調遣的種種情緒。愛因斯坦說,人最大的享樂常常是在獨處時才能享受。“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再多說,就會破壞她的美。
家 園
1
我一直記得中學時學過的日本作家德富蘆花的《春雨》中的第一句:午前春陰,午后春雨。只這一句,就讓人對家有了永遠的念想。
我想像中的作家坐在竹躺椅上,翹著腳,背景是仿唐式建筑,灰頂,白色的推拉門,塌塌米,四周的籬笆,瀟瀟的春雨,慵懶的氛圍。
一直活得行色匆匆的,沒來得及找書印證作家的身世,其實我情愿保留那份想像。后來我想,是誰給了作家這份散淡,這種襟懷,讓他對美有如此的敏感,使人讀這類作品時,有種浸入骨髓的空靈。家此時已不再是一個具體的物象,它已變成了一個精神的棲息地。怎么說呢,我叫她作“家園”吧。更意象點說,比如:英國的山丘起伏,滿眼青碧;日本的小橋流水,一片竹花;中國的古式村落,油菜花開。家園,無論多么成熟老到,我們心理上永遠割舍不掉的地方。
2
我喜歡看得見風景的小屋。所幸的是,我住的地方有樹有草有鳥有蟲,其中那棵老樹是窗前的一道景致,四時變化,味道不同。初住時,每天疲于奔命,對周圍的景致也渾然不覺。是時間吧,也許就是四圍的詩意,建筑里的魂靈,漸漸地,引逗出我的情結。無論多忙,我都要繞道走那條綠陰濃郁的小徑。或許,與兒時的經歷有關吧。
小時候住在西單的辟才胡同,就是電影《垂簾聽政》里面肅順說的那個“去,到西單辟才胡同我府上給我拿鋪蓋去”的那條胡同。雜院,離跨車胡同齊白石的故居很近。院里的房子雜亂無章,里出外進,但院中間公用水管子四周一年四季滿是花和盆景。院里有棵樹,罩著我家的房子。街坊鄰居,誰家的事都好像是自家的,同齡的孩子都是朋友。成長的年齡上,小院把鄰里間的溫良和寬厚灌輸給我們。
那小院一共住了不到3年,留下了許多瑣碎的記憶。我知道,如果讓我選擇,我會更喜歡后來寬敞的居室,但我發現,當生活條件稍有改觀,真正留住我記憶的地方,竟然是那個小院。
后來搬到了一棟17層的塔樓里,后來又搬進了22層的塔樓里,三環路邊,每天伴著風馳電掣的車的噪音入夢和醒來。再后來就搬到了現在的灰樓里,雖然局促一室,卻是滿眼風景。
由是,又想起了兒時的那間小院。曾經,和一位收集中國門墩的日本老人回到辟才胡同。哪里還有什么胡同,到處畫著慘烈的“拆”字,一片狼藉。(日本老人幾年里就是在北京的胡同里,找到了數十座明清的珍貴門墩,如果不是他的刻意尋找,這些門墩也許砌了豬圈。現在老人已把門墩捐給有關部門。)現在,那里已成為一條大街,年初我去辟才胡同的一個小枝杈云梯胡同看望一位老師,在那轉了小半天兒才找到。物轉星移,世事滄桑,可我只覺得悲哀。其實,我們不是只有拆掉這一個辦法,或許我們太急功近利了。
3
在“今日說法”做記者的時候,做了兩個關于老宅官司的選題,地點一個在北京,一個在定海。兩位原告在提到自己老屋時的那種痛心疾首,猶在昨日。他們的老房子最終都沒有保住。
我印象最深的是北京趙老的房子,坐落在平安大道南不到100米的地方。從喧鬧的寬街踏入小四合院,所有的聲音都被拋閃在身后,仿佛有個蓋子,罩住了小院獨有的寧靜與從容。院子里種著四季海棠,石凳石桌,雕梁畫柱,古貌森森。室內古雅沉靜,書香四溢。趙老早年寓居國外,會哼唱“我的家鄉多可愛,清潔美麗又安詳”的老調。回國后,一直住在這里,一住就是50年。像趙老這樣生性淡泊,與世無求的人,一定不愿意和媒體打交道,但為了保住房子,自己的家園,他要一次次拋頭露面,面對媒體,迎來送往,情何以堪哪。做片子時,我沒有細細地體會趙老的憂傷,把片子做成交差是我唯一的想法。做完片子后,就不再有聯系,最近聽說趙老搬進了一個別墅區里,有朋友上門時,趙老多不談老屋的事,偶爾有人談及,趙老便噤口,身旁的老伴兒每每此時,常不能自禁落淚。我知道趙老以后不會再有真正的怡然,無論那房子如何地別致幽雅。因為他失去了能讓他的心靈安寧的家園。
可是當一棟新的商業大廈建成的時候,當開發商們彈冠相慶的時候,又有誰會在乎一個老人,他的歡樂和悲哀。
4
人數典忘祖,也許活得會更快活些。面對現實嘛,畢竟高樓比四合院要寬敞,明媚,直白,也淺俗得讓活得忙碌的現代人更容易接受。有一陣兒,我也真覺得那些視老屋如生命的人有些矯情,幾十萬,上百萬的房屋費拆遷難道不可以構筑另外的安樂窩?
不能。因為我們是人,不能免俗地渴望心底擁有些東西。后來能夠真正感受趙老的心境是因為我現在住家前的那些灰樓也要拆,聽說要蓋塔樓,有幾座已經拆了,幾十棵有年頭的老樹正等著命運的裁決。很快,就再看不見灰尾巴的喜鵲凌空而過,再也聽不到“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了,曾經領略過這片土地的潤澤,呼吸過它的馨香,感動過它的春花秋月,現在,我真正體會到了當年那兩個保護自己家園的主人的激憤和無奈了。比起“發展是硬道理”,一兩座老宅算什么,何況它可以讓某些人大發橫財,哪個肯為你那點區區的小情調,而閃失了發財的硬道理?他還有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理想國的憧憬呢。
聽說小閔住的老屋也要拆了。看起來清華容不下幾座破落的灰樓和它的風景,的確,小樓里沒有足夠的供暖。冬天坐在屋里,披著大衣,享受著小情調,終究算不得好,然而供暖設施是可以改進的,而小樓的風景卻是獨一無二的。那天小閔的一個朋友,也是第一次來這里,一進院,第一句就是:我怎么好像走進公園了呢。看,對美,誰都有最直觀的感受。
最近聽說,就在東城,趙老原住地不遠,住在北京的一個有年頭的老外出資購置了幾所四合院,裝飾一新,居為奇貨。深諳其中妙不可言的韻味,他正在奔走呼吁保護老北京的古建。由是,真希望北京那些骨子里浸透著味道的胡同不要再拆,北大的燕南園不要再拆,清華的老樓不要再拆。她們實實在在地就是一道風景,引逗著人內心的情趣。
置身其間,有種家園感。漂泊在外的游子會因為家園而回歸。否則,如何會有“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的凄美之思,“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的迷幻之思,“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的悠遠之思,如何會有周作人北京“薺菜”的向往,又哪里來梁實秋種種的“不亦樂乎”。
前幾年舒乙先生曾辦了一所傳統教育的學校,我記得他說過的一句話:“讓孩子們接受傳統的教育,他會是個有魂的人,成長的過程中,他永遠沒有精神上的漂泊感。他有家園,精神上的。”
真實的家園蘊藉著我們精神的家園。小時候,知道背井離鄉是件痛苦的事,長大了覺得男兒應該建功立業,也曾暗笑過那種鄉情過于濃郁的人。后來漸漸地,忽然理解了什么叫做“魂歸故里”,對家鄉的杳渺之思。我們總說愛國,愛什么?具體點,不外乎你的家鄉,你的老宅,你的四鄰,你兒時的玩伴。只有這些,才能讓我們牽腸掛肚,夜不能寐。
“無恒產者無恒心”,沒有屬于自己家的人精神上永遠有漂泊感,同理,沒有自己精神家園的民族也必然沒有凝聚力。臺灣的李敖小時候曾在北京住過11年,對北京的記憶很深,然而現在他不愿意回來,他說記憶中的北京早沒有了,還不如留些兒時的幻想更充實些。稍早前去世的林海音先生必然留戀兒時的北京,那個她聽著“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長大的北京。據說,她回過北京。當她看到那些大廈車流,會想些什么呢?林先生是個有涵養的人,也許她不會說什么。但不知怎么,我會想起,夜晚,她獨佇時的憂傷。聽到來自她心底的浩嘆,那嘆息聲久久地彌散在北京暗藍的夜空中,不絕如縷。窗前沒有風景,如同軀殼中沒有靈魂,就算是錦衣玉食,寶馬良車,又能怎樣?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