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廠里精減,我就下了崗。我老婆從九○年就病退在家,癱在床上,靠藥支撐著。我一個月的下崗費不到三百,老婆才一百多,每月藥費總在二百多。這五年我啥都干過:擺過地攤、到餐館給人家洗碗、到郊區雞場給人家喂過雞、還蹬過三輪。三輪被警察收過兩回。最后我看撿破爛是個無本生意……
雖然已是上午九點,太陽升起老高,將整個城市照得燦爛無比,可是有一條大街上橘紅色的路燈仍然亮著,不是一盞,而是長長的一串,望不到盡頭,在陽光下,像一串黯然失色的螢火蟲。也許很多人都沒有看見,因為它太不顯眼了;也許很多人都看見了,但都熟視無睹,沒在意。
這時的街上,人與車比趕上班時要少多了。有一個撿破爛的老漢,頭戴舊草帽,挑一副竹籮筐,慢騰騰地走著。他經常在這一帶居民小區收破爛撿破爛,認識他的人都叫他老羅。老羅抬眼望見路燈還亮著,他不相信似地揉揉眼,定睛看了好一會兒,確實路燈亮著,他搖搖頭,長長嘆了一口氣,走到一個有公用電話的小賣鋪前,聲音沙啞地說:“我打個電話。”
守電話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花白的頭發梳得很服帖,正埋頭看報紙。他一看老羅要打電話,鄙夷的目光上下掃了老羅一遍:老羅的草帽沿已破,臉上花白的胡茬,一條綠的卡軍褲,還打著補丁,腳穿舊解放鞋,總之,一副典型的撿破爛人的樣子。守電話的老頭懷疑自己是不是剛才聽錯了,反問:“你?……你打電話?”
老羅不言語,從口袋里掏出一枚壹元錢硬幣,放在掌心,亮給老頭看。老頭一抬眼,才發現老羅那一雙眼睛又大又亮,既有神又硬氣。他的鄙夷頓時減了幾分,說:“好好,你打吧。”
老羅先點了“110”:“喂,你是110嗎?”
“對,有什么情況?”
“有個情況向你們反映:就是建新大道上的路燈一直到現在還亮著,這太浪費電了。請你們管一管,讓他們把路燈關了行嗎?”
“哦,你說是路燈啊,這事不歸我們管。”
“那你們能不能把這事反映反映……”還沒等老羅說完,那邊就掛了。
守電話的老頭聽了老羅這一番話,一臉驚詫地盯著老羅說:“哎,你是不是聽說打110免費,就到我這兒來打著玩啊?”
老羅也未回話,接下來,他按照路邊牌子上的“市長熱線”電話號碼又點起來。通了,老羅有點兒激動:“喂,你是市長熱線嗎?我要向你反映……”
還未等老羅說完,那邊響起了莊重又客氣的錄音:“尊敬的市民朋友,您有什么問題要反映,請在兩聲‘嘟嘟’之后錄下音,我們會對您的問題進行認真調查研究,并給予妥善處理。謝謝。”
老羅似笑非笑地搖搖頭,失望地放下電話。
守電話的老頭這時忍不住地說:“嗨!我說你是不是今天撿了個大元寶,錢多得沒處花了?真是瞎操心!”
“我怎么是瞎操心?”老羅說著,指指頭頂上的路燈,“你看看,這燈到現在還亮著。”
“是啊,亮著怎么了?這礙著你——什么事啊?”老頭將“你”說的很重。
“亮著就是浪費電啊。”
“浪費電又怎么了?這又礙著你——什么啦?”
“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呀。這話你總該知道吧。”
“我說你這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如今極大的犯罪多了去了,你管得了嗎?路燈又不連著你家的電表,你何必自個花錢打電話窮操這份心呢?”
“老哥,咱們都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甭管這個社會咋變,咱都還有一種主人翁思想,你說對不對?”
老頭用異樣的目光看了看老羅,口氣陡然緩和多了,問:“你多大歲數?”
“我五十三。”
“我比你癡長八歲,六十一。看樣子你不是外地人吧?你怎么干起了這個?”
“說來話長。六五年我聽黨的話到新疆支邊,在那邊電廠干了十多年。所以我知道生產電多不容易。八○年回來,在一家廠里看大門。五年前廠里精減,我就下了崗。我老婆從九○年就病退在家,癱在床上,靠藥支撐著。我一個月的下崗費不到三百,老婆才一百多,每月藥費總在二百多。這五年我啥都干過:擺過地攤、到餐館給人家洗碗、到郊區雞場給人家喂過雞、還蹬過三輪。三輪被警察收過兩回。最后我看撿破爛是個無本生意,無非就是臉面。回家照顧老婆也方便些,一天總能撿個七八上十塊的。為了生活我不偷不搶,不干違法的事就沒事。”
聽老羅說完,老頭愣怔了好一會兒,接著一聲嘆息:“老弟,你不易呀!”
“我還要打電話,給供電局。”老羅說。
“你不知道電話號碼吧?我這兒有號碼本,你查查。”老頭邊說,邊從柜臺下拿出厚厚的電話號碼本遞給老羅。
老羅查到了打去,那頭接的是一位女同志,挺和氣的:“哦,謝謝你向我們反映這個情況,不過你最好還是直接給路燈分局打電話。因為雖然我們是路燈分局的上級單位,但是他們才直接管路燈的問題。我把路燈分局值班室的電話告訴你吧。”
“哦,那太謝謝了。”老羅說。
老羅得到電話號碼,又給路燈分局打。老頭在一旁說:“你這個老弟可真夠實誠的。該她打的電話她不打,叫你打你還謝她。”
路燈分局通了,是一個口氣很沖的小伙子:“嗨!誰呀?”
“是我呀。我向你們反映一個問題,就是建新大道上的路燈到現在還一直亮著,你們怎么不知道關呵?這要浪費多少電呵!”
“你是誰?”那小伙子問。
“我是一個下崗工人,現在以收廢品為生。”老羅說。
那邊放肆地大笑:“哈哈哈哈,你有病呀!你一個撿破爛的,比市長還管得多。真是閑(咸)吃蘿卜淡操心!沒事干了靠著樹蹭癢癢去!”說完扣了電話。
老羅氣得滿臉通紅,手握電話嘟噥道:“混賬話。整個一個敗家子!”
守電話的老頭聽了這番對話,一把搶過電話,重撥路燈分局。
接電話的還是剛才那個小伙子。老頭一本正經、拿腔拿調地說:“你是路燈分局嗎?”
“是呀。你是誰?”
“我是市長!”老頭大聲說。
“市長?你有……”小伙子疑惑地說。
“叫你們局長來接電話。”老頭口氣里有明顯的火氣。
“那、那我把局長辦公室的電話告訴你好不好?”
“不,就叫你們局長來接這個電話!”
“噢噢,我去喊局長。”
這了一會兒,那邊響起了局長的回聲。老頭說:“剛才有位市民向我反映建新大道上的路燈沒關……”
“喲,是這個小事呵,這是我們工作的疏忽,市長你放心,我馬上處理。”
老頭繼續說:“這是個小事,可反映了你們的官僚作風。有老百姓向你們局反映,可你們的值班人員不僅不聽意見,還辱罵人家。這還叫人民公仆嗎?這個人你叫他馬上停職檢查,寫一份檢討,后天交到市府辦公廳來!趕快把路燈關了!”
“是是是。”
老頭掛了電話,老羅看著他,兩人快意地大笑了一陣。
三分鐘以后,大街上的路燈熄滅了。
老羅從懷里掏出兩枚壹元硬幣給老頭。老頭說:“今天我不收你的電話費。如今像你這樣的人真是難得,難得!”
老羅突然覺得鼻腔一酸,感動地說:“老哥,你也難得呀!”
二人又聊了幾句,老羅才離開,繼續撿他的破爛。
老頭拿電話號碼本時,從里面掉下兩枚壹元硬幣,在柜臺的玻璃上丁零當啷清脆地響動,停住,在陽光的照耀下亮閃閃、新嶄嶄的,像兩只大眼睛,直逼著這個世界。
作者簡介:
李賀明,男,1950年生,河北威縣人,當過兵,下過鄉,1978年開始創作,發了100多萬字作品,現在武漢文聯工作。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