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之沉重

駱駝哭了，走了一天的路，沒有吃一束草，沒有喝一滴水，就是還在路上走著，也不知要走到何時，也不知要走到何地，只是聽到了騎在它背上的人在唱，它們竟一起哭了，沒有委曲，沒有怨恨，它們還是在走著走著，然而卻是含著淚水走著、走著……

輕的淚，是人的淚，而動物的淚，卻是有重量的淚。

那是一種發自生命深處的淚，是一種比金屬還要重的淚。也許人的淚中還含有虛偽，也許人的淚里還有個人恩怨，而動物的淚里卻只有真誠，也只有動物的淚，才更是震撼人們魂魄的淚。

第一次看到動物的淚，我幾乎是被那一滴淚珠驚呆了。本來，我以為淚水只為人類所專有，而動物因為沒有情感，它們也就沒有淚水。但是，直到真的看到了動物的淚，我才相信動物也和人一樣，它們也有悲傷，更有痛苦，只是它們因為沒有語言，或者是人類還不能破譯它們的語言，所以，當人們看到動物的淚水時，才會為之感到驚愕。直到此時，人們才會相信，動物原來有一種為人類所不理解的無聲的哀怨。

我第一次看到動物的淚，是一頭老牛的淚。我們家在遙遠的大山溝里面，連綿的大山里就我們一戶人家，于是牛、貓、狗等就成了我少兒時的最好伙伴，盡管整個少年時代都沒有和同類的小朋友作伴，但家養的動物們同樣讓我感受到一種溫暖的情誼，它們給了我在城市里得不到的真誠的歡樂。

而最是令人為之高興的是我養過的一頭老牛，這頭老牛已經在我們家里生活了許多年，而且這頭老牛還很靈性，它能聽懂我們的語言。當然，這只是因為我對這頭老牛過于喜愛的緣故，牛如何能聽懂人的語言呢？但是，這頭老牛也許真是有點靈性，每當我們模仿牛的叫聲喚它的時候，這時只要它不是在勞作，它就一定會自己走到我們的身邊，然后我就會和弟弟一齊騎到它的背上，也不用任何指揮，它就把我們帶到田間去了。這時，我們就自己在地里玩耍，它在一旁吃草，誰也不關心誰的事。

可是，也是在這頭老牛太老了之后，它終于預感到有一件事就要發生了，這時它也和所有的動物一樣，開始和它的主人疏遠了。每天每天，我們總是看到它的眼角掛著眼淚，也是那種無聲的淚。而且，這頭老牛最大的變化，那就是它不再理睬我和弟弟了。有好幾次，我還像過去那樣學牛的叫聲，想把它喚過來，它明明是聽到了我們喚它的聲音，但它只是遠遠地抬起頭來向我們看看，然后理也不理地，就又低下頭做它自己的事了。

在農家，特別是在過年的時候，總是要把失去勞力的老牛殺掉賣肉或自己吃了。這實在也是太殘忍了，但中國農民還不知應該如何安排動物最后的終結。農家是無可責怪的，家家都是這樣做，你又讓一個農民如何改變這種做法呢？只是，這頭老牛已經是對此有所準備了，它似是早就有了一種預感，每當它回到家里之后，它就似是用心地聽著什么，而門外一有了什么動靜，它就緊張地抬頭張望，再不似它年輕的時候那樣，無論外面發生了什么事，它都理也不理地，只管做著自己的事。然而，終于這一天到來了，那天，屠夫扯著高大的嗓門、背著他那叮咚作響的殺牛的家什來了，我還沒有見到他的人影，這時我就看見那頭老牛嘩嘩地流下了淚水。老牛的眼淚，它的眼淚就像是泉涌一樣，沒有多少時間，老牛就哭濕了臉頰。這時，它臉上的絨毛已經全都濕成了一縷一縷的毛辮，而且淚水還從臉上流下來，不多時就哭濕了身下的土地。老牛知道它的壽限到了，無怨無恨，它只是叫了一聲，這聲音讓我聽來是那樣的撕心！也許它是最后再向我們主人告別吧，然后，它就被屠夫狠狠地拉走了。這是它留下最后的淚水，還在它原來站立的地方，留下了一片淚濕的土地……

在某個我忘了片名的電影里面：那是在大西北，一群要到遠方去進行一種作業的人，在無垠的黃沙里，看著擎天直立的荒煙，“大漠孤煙直”，他們親身感受到古人喟嘆過的洪荒也在感嘆人生是如此地不幸，世界又是如此地艱難，坐在駱駝背上，人們的心情比駱駝的腳印還要沉重。也許是走得太累了，他們當中竟有人小聲地唱了起來，是唱一支曲調極其簡單的歌，沒有激情，也沒有悲傷，就是為了在這過于寂寞的戈壁上發出一點聲音。果然，這歌聲帶給了他們一點興奮，立時，大家就有了一點精神；使一直在駝背上睡著的人們睜開了眼睛。但是，誰也不會相信，就是在他們一起開始向四周巡視的時候，他們卻一起發現，馱著他們前行的駱駝，也正被人們的歌聲喚醒，它們沒有四處張望，也沒有嘶鳴，它們還是走著走著，卻又是同時流下了淚水。

駱駝哭了，走了一天的路，沒有吃一束草，沒有喝一滴水，就是還在路上走著，也不知要走到何時，也不知要走到何地，只是聽到了騎在它背上的人在唱，它們竟一起哭了，沒有委曲，沒有怨恨，它們還是在走著走著，然而卻是含著淚水走著、走著……

如果說牛的淚，是告別生命的淚，那么駱駝的這種淚則就是忍受生命的淚了。是我感覺的一種最沉重的淚。這是一種發自生命深處的淚，這是一種生命與生命相互珍愛的淚，是一種超出了一切世俗卑下情感的淚，這更是我們這個世界最高尚的淚；看到此時，我才徹悟到淚水何以會在生命與生命之間相互溝通，人的淚和動物的淚，只要是真誠的淚，那就是生命共同的淚。

除此我還看到過很多其它動物的淚，那是一種比金屬還要沉重的淚，那更是使我們這個世界變得輝煌的淚；那是沉重的淚，更是發自生命深處的淚，那是我終生都不會忘記的淚??！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