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山西運城高專教授景克寧,是中國當代著名演講藝術(shù)家。他自小受追隨孫中山參加辛亥革命的祖父景梅九先生的影響和薰陶,并接受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為他日后的追求和成就奠定了基礎(chǔ)。他曾被錯劃為\"右派\",后又入\"文革\"監(jiān)獄,以反林彪罪名被叛為死刑。歷史結(jié)束了極左思潮時期,景克寧教授獲得新生,在教學、著述之余,在全國各地作了數(shù)千場大型演講報告,《美的召喚》、《青年啟示錄》等,就是這些演講的結(jié)集。
最近,我們看到了景教授的回憶錄《歷史的陣痛:人在神魔間》,異常振奮,極受啟發(fā)。回憶錄是陳述歷史的一種有效形式,它可以敘事為主,也可以在敘事記史之中,充分表述作者的沉思、見解和思辨。景克寧教授的回憶錄就屬于后者。此作較長,特作以節(jié)選,分三期予以刊載,以饗讀者。
作者獻詞
歷史是人類的一部辯證大書。
被忘卻的歷史,是不會消逝的。它將躁動,它將重演,它將再度制造人類的悲劇。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健忘歷史的民族,理應(yīng)被歷史懲罰。但重要的不僅是記取史實,而是反思、認知、判斷。
在中國高懸在人民頭上幾千年的神的太陽落下去了,魔的陰影隨之泯滅,人的太陽正在升起。
神的太陽是靠愚昧升起來的,魔的陰影是靠恐懼維持的,人的太陽升起卻要靠理性和智慧。\"畫皮\"已經(jīng)退出歷史舞臺,\"神靈\"之光也已消逝,新的劇目將由\"人\"來編寫、導演、主演。
謹以本書,獻給我苦難深重的遠景輝煌的祖國,獻給今天在幸福如畫生活中的青年。
惡夢初醒
為了明天
歷史,對于人是記憶,人沒有記憶,會成為白癡。
今天,我要講的是我的一段歷史,\"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歷史是生活的教科書。
如果這里講的只是我個人的故事,那就沒必要講了。有人說,最好忘掉過去那一場噩夢,但我卻不能忘記,正如魯迅《為了忘卻的記憶》一樣。生活里有些事是不能忘卻和不應(yīng)忘卻的,何況過去并非只是噩夢,噩夢醒來,便會消逝。過去是存在,是\"歷史的現(xiàn)實\",而\"今天的歷史\"和\"明天的歷史\",是昨天歷史的延續(xù)。歷史長河,有源有流,形成自身的邏輯,不能抽刀斷水。\"史鏡可明興替\",生活的責任提醒我,不能\"笑著和昨天告別\"。
健忘,也許是我們中國人的一個痼疾,這可能是我們民族史上不少悲劇重演的病源之一,為了不使歷史逆向,必須割治這個頑癥。根治它并非易事,這使我想起了德國作家席勒作品《強盜》扉頁引證的題詞:\"藥不能治者,以鐵治之;鐵不能治者,以火治之\"。那么,用\"歷史之火\"來燒治\"歷史的健忘癥\",或許是必要的。
我現(xiàn)在的回憶就是為了把往事贈送給今天,把昨天奉獻給明天,紀念過去,啟示未來。
《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紀》第十九章說:\"耶和華要毀滅所多瑪和蛾摩拉兩城,囑天使引領(lǐng)城中唯一的義人羅得和其妻以及兩個女兒出城。在城外,天使對羅得說:‘逃命吧,不可回頭看,也不可在平原站住,要往山上跑,免得你被剿滅‘。結(jié)果耶和華在毀城的時候,羅得走在后頭的妻子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竟變成一根鹽柱。\"
這個《圣經(jīng)》故事,寓意頗深,細思令人毛骨悚然。它告誡人們,不要違背上帝的意旨,回頭看那生活被毀滅的場景,不然就會受到神祗的可怕懲罰。宗教的上帝戒條,是用恐懼恫嚇人的。很多人就是帶著被打入地獄的恐懼,拜倒在神壇的。這使我想起了列寧的警句:\"恐懼創(chuàng)造神\"。不過,現(xiàn)在我們完全不必恐懼,因為在今天的中國,耶和華是不存在的。而且,神的太陽已經(jīng)落下,人的太陽正在升起,造神的群魔也已被釘在歷史的罪惡柱上。那種可以在舉手間毀滅文明,涂炭生靈,并能把任何人變成\"鹽柱\"的神魔時代,也都過去了。
我的自述,僅限于解放后我的遭遇的局部,我現(xiàn)在還沒有時間記載下我的全部回憶錄,那是需要我整個余年的工程。不久前,我看到一部血寫的大書,書名是《歷史在這里沉思》。書中輯錄了上自國家主席、黨的總書記、元帥、將軍、部長以及學者、專家、教師、文學藝術(shù)家,甚至包括掏糞工人的優(yōu)秀代表們血染的歷史。我也榮幸地參加了這個龐大的群體。那么,就讓我們也在這里開始我們\"歷史的沉思\"。
且勿忘記恩格斯的教導:\"一切歷史都要從頭研究。\"
因為,沒有答案的歷史是不會平靜的。
三根支柱
在舊社會,我是一個新聞工作者。解放前夕,我在南京《大江晚報》任總編輯。當\"百萬雄師過大江\"的時候,在那沉沉黑夜里,我是以狂喜的筆墨在報紙上寫了《天亮了》的社論,迎來了解放。接著,在1950年,我便走上了上海美專的大學講壇,講授馬克思主義哲學。
1957年我們國家掀起了\"反右斗爭\"的政治風暴,從那時起,生活向我提出了嚴峻的挑戰(zhàn)。我被開除公職,送到農(nóng)場勞動教養(yǎng)。1966年,我們國家又掀起了一場規(guī)模更大的政治風暴,\"文化革命\"興起。我以反林彪罪名,被定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逮捕入獄。1971年被判死刑。而正在上報待批的時刻,\"9·13\"事件爆發(fā),\"永遠健康\"的\"副統(tǒng)帥\"林彪天馬行空,折戟沉沙,一命嗚呼了。原來他才是一個徹頭徹尾、徹里徹外的反革命分子,我這個以反\"副統(tǒng)帥\"林彪的\"現(xiàn)反\"的死刑,當然不能執(zhí)行,已經(jīng)印好的那個在我的名字上劃好\"紅\"的立即執(zhí)行的死刑判決書,只好銷毀。按理,我是應(yīng)該被\"英雄般\"地釋放出來,戴上革命者的桂冠。可是,那是一個政治邏輯混亂的年代,不但沒有釋放,反而在監(jiān)獄里一關(guān)又是四年。在1974年,我不反\"副統(tǒng)帥\"了,但是還有個\"旗手\"哩,卻以反\"旗手\"江青的罪名被改判為最高刑期20年。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在1979年才獲得了平反出獄,我直奔上海,1980年才改正了右派。23年的右派磨難,10年冤獄的迫害,這期間,長子自殺,二子送人,妻子和小女兒發(fā)瘋,骨肉離散,家破人亡。面對這一切,我是怎樣挺過來的?我是怎樣生存下來,沒有被邪惡毀滅、沒有被黑暗吞沒呢?當我在1979年出獄回到上海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的老同事、老朋友,我的同齡人所剩無幾了。他們有的被迫害致死了,有的自殺了,有的殘廢了,有的發(fā)瘋了。當我出現(xiàn)在一些幸存者眼前時,他們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幽靈似的吃驚了,他們認為這簡直是難以置信的奇跡。他們說:\"哎呀,你怎么還活著?!\"他們追問著:\"你是怎么活過來的呢?\"我回答了,我說千言萬語只有六個字,這就是:知識、理想、信念。我說知識、理想、信念是我身上的三根支柱,使我風雨不折,雷電不擊,歷經(jīng)摧殘而不倒,挺立了過來。因為,知識產(chǎn)生力量,理想產(chǎn)生希望,信念產(chǎn)生意志,三者形成的合力,投入實踐,證明了真理的生命的確是不可被征服的。
因此,在生活中人不能沒有知識,不能沒有理想,不能沒有信念,人有了這三根支柱,就會成為不可戰(zhàn)勝的人。
那么,支持我精神上的三根支柱是怎樣形成的呢?
力量之源
我生長在一個學者和民主革命者的家庭。先祖景梅九作為革命家,他對我人生之路啟蒙教育,就是勉勵我人須有志,志當高遠;\"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天下大事,必作于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僅要獨善其身,而且要兼濟天下。作為學者,他對我治學之道的啟蒙教育,就是提醒我注意要學以致用,不做空頭學問家。他特別指出在《論語》一書的第一篇《學而》里的第一句話,便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悅)乎?\"他教導說,這是孔子儒家治學、立言、修身的一個根本的指導思想,這個\"習\"字,不僅指\"溫故而知新\"的溫習解,更重要的是指\"致用\",就是實踐。以上兩點,人生之路,治學之道,我是銘刻在心而受益無窮的。馬克思的解放全人類的思想,不就是兼濟天下嗎?馬克思認為知識是批判的武器,不就是學以致用嗎?
家中藏書頗豐,有博覽飽讀的條件,提供了把各種思想學說進行比較的可能。中國的從《禮記》、《禮運》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思想;孔子儒家的以禮為本的仁政德治;墨子的兼愛非攻;老莊的無為而治;韓非、商鞅的嚴刑酷法;董仲舒的天人合一;康、梁的\"中學為本、西學為用\",直到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印度圣雄甘地的非暴力抵抗主義;歐洲柏拉圖的《理想國》;莫爾的《烏托邦》;圣西門、傅立葉、歐文的空想社會主義;列夫·托爾斯泰的\"勿以暴懲惡\"的思想;巴枯寧、克魯鮑特金的無政府主義;尼采、叔本華的超人哲學等等,等等,我一一披閱,探索思考。在這個書族世界里,我特別醉心于哲學王國。各種思潮在我心中交并,其中有些精辟之論,令我為之傾倒,但作為整體思想,卻都未能完全使我膜拜。因為有許多認識之謎,沒有解破,沒有提供可以征服我的答案。如人與宇宙、人與社會之謎;如歷史演變的規(guī)律、社會發(fā)展的動力之謎;如國家與暴力、家庭與人際之謎;以及人與宗教、人自身之謎等等,上述思想家的論說,都未能解決我求索的懸案。在探索中我終于接觸到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典著作:《資本論》、《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共產(chǎn)黨宣言》、《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閱讀思考之下,我簡直驚喜地感到我攀上了哲學的峰巔,看到了科學思想的壯麗日出。共產(chǎn)主義真理的光華四射,使我思想中的迷霧盡掃,感到這才是雄辯的哲學、雄辯的觀點、雄辯的方法。從那個時期起,在我生活中、思想中開始有了航標,指導了我的道路。這當然不是說,那時我就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但是,馬克思主義所揭示的科學真理,像雷電火一樣,在我心中轟鳴、閃光、燃燒,使我在思想中產(chǎn)生了理想和追求,使我在1942年秋準備奔赴革命圣地延安的時候而遭拘捕;使我在1945年春新婚之家掩藏了一個從國民黨西北勞動營潛逃出來的革命青年達一年之久;使我在1946年春冒死潛入山西一個解放區(qū)進行了秘密采訪;使我工作過的報社因我對黑暗統(tǒng)治的揭露有的被搗毀,有的被查封,有的把我驅(qū)逐。總之,我心中追求的理想使我和那個世界格格不入,使我在舊社會的黑暗中沒有迷失方向而沉淪。
這就是知識認識了真理,真理激發(fā)了理想,理想產(chǎn)生了信念,武裝了我,給了我力量,形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所以,在我們即將進入歷史的沉思,回答我怎樣迎接嚴酷的挑戰(zhàn)的時候,我想再次強調(diào)一下知識、理想和信念對人在生活實踐中的強大作用。
馬克思說:\"知識越多,人的精神境界也就越寬廣。因此,知識不僅對于征服自然、改造社會有巨大作用,而且也是陶冶人們心靈的杠桿,使人成為強者,成為理智的人。\"我的生活歷程,深刻地證明了馬克思對知識巨大作用的概括。
關(guān)于理想信念,詩人流沙河在一首題名為《理想》的詩的第一節(jié)里這樣寫著:\"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點燃熄滅的燈;理想是燈,照亮夜行人的路;理想是路,引你走向黎明。\"流沙河就是在被劃成\"右派\"和\"反革命\"的冷酷打擊下,靠理想之火,理想之燈,在漫漫的黑夜中,把他引上生活黎明之路的;我也是靠理想之火點燃的明燈,把我引出黑暗的煉獄之門的。
但是,知識、理想必須在嚴酷的生活中驗證,書本上的知識,教條中的理想,并不會給人發(fā)一個生活通行證。關(guān)于這個道理,請聽馬克思是怎樣說的。
馬克思在逝世前一年(1882年),寫給他第二個女兒勞拉的一封信里講了一個阿拉伯寓言,他說:\"有一個船夫準備好在激流的河水中駕駛小船,上面坐著一個想渡到河對岸去的哲學家,于是發(fā)生了下面的對話:
哲學家:船夫,你懂得歷史嗎?
船夫:不懂!
哲學家:那你就失去一半生命!
哲學家又問:你研究過數(shù)學嗎?
船夫:沒有!
哲學家:那你就失去了一半以上的生命。
哲學家剛剛說完了這句話,風就把小船吹翻了,哲學家和船夫兩人都落入水中,于是船夫喊道:你會游泳嗎?
哲學家:不會!
船夫:那現(xiàn)在你就失去了你整個生命!
這個寓言如此深刻地表達了馬克思的思想,他希望人們能夠真正地理解他,他的哲學不是教條,而是主張親身參加變革世界的實踐,他嘲笑了那種空談教義的人。
馬克思晚年這個強烈的愿望,對我們每個人都應(yīng)該是嚴正的教育,知識和理想都必須在生活實踐中接受考驗。我沒有忘記馬克思的教導,我是帶著馬克思的這樣一個思想走進歷史,迎接挑戰(zhàn)的。
從1957年-1987年,三個十年,我經(jīng)歷了三個歷史時期,我把它劃分為十年痛苦期,十年斗爭期,十年反饋期。
十年痛苦期
反右春秋
解放,這是一個偉大的詞,它為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我燃燒著激情,走進了全新的生活。1950年我在華東革命大學政治研究院接受了歷史的洗禮,于1951年被分配到上海美專講授馬克思主義,在紅色的講壇上,我置身于青年之間,和青年結(jié)伴,矚目未來,向青年的心靈掘進,播撒著真理的種子,為明天而工作。接著,我又受聘于上海同德醫(yī)學院和誠孚紡專任兩校兼職教授。
1952年,我以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提出了入黨申請。我認為我這個教授馬克思主義的不是共產(chǎn)黨員,這不合乎羅輯。1956年我再次提出申請入黨要求,正在我等待黨考查我的時候,在我們國家的社會生活里,一場政治風暴掀起了,這就是1957年的整黨整風中的\"反右運動\"。在黨的整風運動開始時,黨號召黨外人士積極提出批評意見,幫助黨整風。我以為黨考查我的時候來臨了,我以我的信仰,我對黨的忠誠,對當時學校黨的領(lǐng)導那種家長制一言堂的作風,對學校黨的組織和領(lǐng)導表現(xiàn)為獨立王國和小國之君、一統(tǒng)天下的現(xiàn)象,我認為不應(yīng)是以解放全人類為己任的共產(chǎn)黨的作風,有背于巴黎公社人民公仆的原則。于是我在《文匯報》發(fā)表了題為《朕即黨對嗎?》的文章,表述了我的意見。我是以赤誠的態(tài)度,懷著崇敬之情寫那篇文章的,我以為黨的整風,卻號召黨外人士提出意見,顯示了共產(chǎn)黨的偉大胸襟,這真是馬克思主義政黨的風格。但是,不久之后形勢驟變,\"右派\"的提法已在報端出現(xiàn),當時我真是困惑不解的。接著,《文匯報》的《資產(chǎn)階級方向必須批判》這篇社論,赫然發(fā)表。那時,雖然已經(jīng)有人提醒我\"氣候不對\",勸我\"慎言\"。可我竟然仍以書生之見,投書上海《解放日報》,表示異議,與《文匯報》聲辯。此舉在一些人看來,簡直是愚蠢至極;在另一些人看來,則是頑固不化了。但是,我自問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云云,與我無關(guān),也就我行我素。當時,全國\"反右\"形勢漸明。\"山雨欲來風滿樓\",我才感到一股冷空氣向我襲來。果然,在當時中共上海市召開的全市文教界\"反右\"廣播大會上,我被公然點了名!一剎間,\"黑云壓城城欲摧\",我被列為上海市首批重點批判的\"大右派\"之一。在繼之而來的連續(xù)批判會上,開始我還據(jù)理爭辯,漸次,我才發(fā)現(xiàn)實在沒有什么道理可談,我聽到的只是一片\"打倒\"的口號聲,最后斷然剝奪了了我的辯論權(quán),我也就默然了。
接著,我被取消了執(zhí)教資格,趕下了講壇。突然,一個使我大為震驚的情況發(fā)生了:一些學生竟然關(guān)起教室的門,拒絕代替我上課的教師入門。這個教師恰恰就是起初鼓動我鳴放而后又\"反戈一擊\"因而立了首功的人。這個原來是默默無聞的平庸之輩,用他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兩面手法,使他在\"反右運動\"中一時嶄露頭角,成為反右的\"英雄人物\"。但是,青年學生卻向他投以蔑視,表示了對我的同情,伸張了義憤。這一幕\"壯舉\"當然是演不下去的。由于我已被隔絕,我并不了解詳情,但我已預(yù)感到它的悲劇性。果然,以后我聽說那個班級的團支部書記、班長和其它四名班干部,四男二女,全都戴上\"右派\"帽子,分配到新疆、福建的山區(qū),一去23年。在我1980年平反后回到上海改正\"右派\"的時候,我們終于見面了,當年風華正茂的青年,而今都已是風塵滿面的中年人了。他們也從埋葬了他們青春年華的邊陲山地回到上海進行改正平反工作。當我知道這一切的時候,我站起身來,深深地向他們鞠躬致敬,表示了我對他們因我而蒙受苦難的歉疚之情。我沒有想到,他們?nèi)颊玖似饋恚渲幸粋€握住我的手,含淚說道:\"先生,你不必這樣自責,你無須感到歉疚,因為你當時并不知道,那完全是我們自己去做的。我們并不追悔,我們?yōu)榇烁械阶院馈1M管我們付出了難以補償?shù)拇鷥r,但是我們?nèi)匀灰f,如果歷史重演,我們還會做出這樣的選擇!\"這一席話說得我淚如泉涌、情難以禁了,我看到每個人的眼里,都滾動著淚水。這時,我感到了人的崇高、人的價值;我感到了一個教師的崇高、教師的價值,還有什么比這更能給人以安慰的鼓舞呢!
這里,我也想補敘一下當年那位\"反右英雄\"的結(jié)局:他并沒有風流幾時,在\"反右\"后期,由于\"右派名額比例\"的需要,把他也\"補\"進去了。在他被送到農(nóng)村勞動改造后不久,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他一頭扎進了一個爛泥塘,給淹死了。有人談到這個時,說這簡直是很大的諷刺性喜劇。我卻不以為然,我聽了以后,反而很悲哀,認為這是一個人更大的悲劇。作為一個人,他是多么可憐啊!他是多么可悲啊!有一種動物它會經(jīng)常變幻自己的顏色,這就是變色龍,但那只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有種人也會經(jīng)常改變自己的顏色,卻是為了欺騙、自私和陷害。這種東西,在以后的\"十年文革\"中,就表演得更充分了,在這一點上,人不如動物。難怪一位哲學家說,最可怕的不是動物,而是人!這使人想起了蒲松齡在《聊齋志異》里描寫的那個《畫皮》。
上面這一段插話,可以使我們看到兩種悲劇:一種是嚴肅的悲劇,它使我們看到人的價值。一種是喜劇性的悲劇,它使我們看到卑下的人。
學生\"罷課\",既沒能保護我,也沒有能保護他們自己。其結(jié)果是他們?yōu)榇烁冻隽巳壳啻旱拇鷥r,而對我當時的直接結(jié)果是,我被取消了一般勞動的資格,命令我打掃廁所,以示懲罰。歷來統(tǒng)治者都把勞動苦役做為懲罰人的手段,把勞動看成卑賤者的事。馬克思主義認為勞動創(chuàng)造世界,勞動人民是應(yīng)該受到尊重的。馬克思曾經(jīng)這樣指出:\"勞動是社會弊端的偉大防腐劑。\"可是在我們這里,有人依然沿襲歷代統(tǒng)治者的觀念和作法,把勞動看成卑賤,把勞動當成懲罰。勞動當然是可以改造人的,但如果我們把勞動當作單純懲罰人的手段,我們就背離了馬克思主義的勞動神圣的原則,這是一種觀念上的墮落。我是這樣認識的,我并不認為打掃廁所是卑賤者的事,既然取消了我的發(fā)言權(quán),打掃廁所也是工作。所以,我并不卑賤,因為人人都要上廁所。相反,那些把打掃廁所當成卑賤的人,倒是卑賤者。所以,我忠實地執(zhí)行我掃除廁所污穢的任務(wù),把廁所打掃得空前的干干凈凈,可惜沒有給我噴香劑,否則倒真的可以樂在其中了。
孤憤寄思
清掃廁所是簡單的勞動,耗費不了我的全部精力,晚間是屬于我的。夜深人靜,獨入陋室,我便思想。對反右運動,我不理解,不能接受我是右派的現(xiàn)實。我還沒有殘酷斗爭的經(jīng)驗,不能預(yù)見一個右派的生活前途。我怎么也想象不到,這個莫須有的右派帽子,竟會吞沒了我的壯年生活,迫使我家迫人亡!
我在苦思冥想反右運動在政治上究竟意味著什么的同時,我也在想著中國的政治斗爭史,世界的政治斗爭史,共產(chǎn)國際的斗爭史,聯(lián)共(布)的斗爭史,我在追索答案。英國的大政治家,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縱橫捭闔的風云人物,溫斯頓·丘吉爾在他的《回憶錄》里說:\"政治活動是一種劇烈的角逐,甚至比戰(zhàn)爭還要殘酷。因為在戰(zhàn)爭中你只死一次,而在政治斗爭中你要死好幾次!\"我難道真的竟陷入這樣一場政治斗爭中了嗎?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中有一個綽號叫\(zhòng)"鬼見愁\"的伏脫冷,他在《毀滅》這部書中偽裝成一個神父,他說過的一段話,曾像槍彈一樣射入我的心中:\"在政治斗爭中消滅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清除一個障礙!\"假設(shè)果真如此,我仍然不能理解我怎么竟成了新社會的障礙?我陷入困惑痛苦中。
于是,我又在想人與歷史、生命與時間,思考人在生活逆流中的浮沉。我想到我讀的書,我的知識,我的追求,終究不是為走向廁所,而是為了貢獻社會。我想著人在任何環(huán)境中都不應(yīng)無所作為,人必須做些什么。我想起了醞釀心中已久的創(chuàng)作計劃。解放前我寫過幾部書,我是不滿意的,現(xiàn)在既然剝奪了我教書的可能,我為什么不寫書呢?但前途未卜、險象環(huán)生的思慮,像夢魘一樣壓迫著我的頭腦,窒息著我的聲音,扼制著我的雙手。我在這種自我苦斗中陡然思想起司馬遷的生平和屈辱。他在著名的《報任安書》的一段話赫然涌上心頭:
\"古有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惟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作也。\"這一段傳誦史冊的激憤之詞,表現(xiàn)出深受奇恥大辱的司馬遷的悲憤和剛烈,他從古代先賢在危難中的發(fā)憤而作的事跡中,汲取了至剛至高的精神。忍辱負重,誓寫《史記》,終于為世界留下了這一部\"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而被魯迅稱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大書!思想到古代先賢的遭遇和壯舉,相比之下,我又算得什么呢?我好像被猛擊一掌,拍案而起,不效怨天尤人之輩,而步仁人志士之后塵,身處逆境而發(fā)憤,我決定投筆書案,秉燈寫書了。
恰在這時,一個在劇團編劇的友人,了解我的處境和苦惱,約我寫劇。半年之內(nèi),勞動之余,我在苦悶的長夜,宵衣旰食,化名\"伊君\"一連寫了三個劇本:《鐘聲魔影》、《周璇的一生》、《復活》。在《鐘》劇中,我揭露了披著宗教畫皮的帝國主義的罪惡;在《周》劇中,我鞭撻了舊社會,謳歌了新社會;在《復》劇中,我呼吁人的人性和理性的復歸。這三部劇很快被搬上舞臺,上海的《新民晚報》、《解放日報》發(fā)表了評論,上海電臺全劇實況錄音播放,場場滿座,轟動一時。戲劇界在探詢著真實的作者,這當然不可能隱瞞住的。那時我還曾想,這三部戲劇應(yīng)該能證明我熱愛祖國、熱愛新社會、熱愛黨的事業(yè),也許還能證明我不是什么\"右派\"哩。可是,當了解到這三部戲劇是我寫的以后,報紙上立刻發(fā)表聲明,指出這些劇作是\"右派分子\"景克寧所寫,通令禁演。就是這樣,佳作一夜之間變成了毒草,變成了我\"對抗改造、繼續(xù)放毒\"的罪行。并以此為由,加重了對我的處理,定為\"極右\",開除公職,送到農(nóng)村勞動教養(yǎng)。
這就是我在痛苦中孤憤寄思,仍想對社會有所貢獻的結(jié)果。
生離死別
從1958年到1964年,是我在農(nóng)場勞動改造的時間。
我被開除公職,每月生活費15元,我的家庭陷入了絕境。當時我有子女五人,長子讀初中,次女讀小學,其余皆幼。妻子因子女多、身體弱,所以未曾工作。我當時每月工資200多元,除家用外,全部買了書,沒有積蓄。哪里能想到會驟然斷絕了經(jīng)濟來源呢?而且,我的妻子當時正患肺結(jié)核,時常咯血。我被送到農(nóng)村,留下患病的妻子和五個幼小的子女,家中再無經(jīng)濟來源,她們怎樣生活下去呢?這個南國的弱女子能承受得住精神和物質(zhì)的雙重打擊嗎?
平常她的話不多,反右以后,她更緘默無語。她沒有勸過我,也沒有安慰我。但我發(fā)現(xiàn)一雙受驚的眼睛一直在追隨著我,她失眠嚴重,又常常夜半驚叫而起。當上海各報在頭條位置登出了我做為\"大右派\"被批判的消息后,我回到家,她驚疑地迎上我,問:\"是真的嗎?\"我點點頭,問:\"你相信嗎?\"她搖搖頭。夠了!我很疲勞,神力交瘁,不想多說。這就夠了,在我們點頭搖頭之間,理解的信號得到了傳遞,不需多言。不過從那以后,她更消瘦下去。與此同時,我卻發(fā)現(xiàn)我的書房簡直是明窗凈幾,書架粒塵不染,飯桌上盡是我喜食的菜肴,甚至久已棄之不用的花瓶也竟然插上了鮮花,這一切異常意味著什么,我當然懂得。我們這個平常歡聲笑語的家庭,變得嚴肅起來,孩子們也似乎一下子長大了許多,連走路都是輕輕的,我卻感到窒息。她在默默地運籌著,她已經(jīng)預(yù)感到我們這個家將會發(fā)生可怕的傾斜!
現(xiàn)在,生活的斷裂就在眼前,可怕的預(yù)感變成了現(xiàn)實。她的眼睛不再是吃驚,現(xiàn)在滿是悲哀,緘默地在為她的丈夫檢點行裝。我站在一旁看著她,不知應(yīng)該對她說些什么?既然我被開除公職勞動教養(yǎng)的情況都已發(fā)生,那么什么變故不會發(fā)生呢?所以空言安慰,形同欺騙,在我們之間,我是不愿為的。我只能也沉默地看著她在打點,每樣東西在她手中似乎都很沉重,她不像在為丈夫送行,倒像是永訣。我看著房內(nèi)我所熟悉的一切,看著我們共同生活的這個家庭,突然想到:社會、世界、生活對婦女充滿了陷阱,似乎只有家庭才是安全的庇護所。但今天對她來說,這個庇護所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記不清在什么作品上有這樣一段話:\"女子實際上沒有自己的名字,她只是丈夫的妻子,兒女的母親,家庭的奴仆。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她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地方。\"因此,有人給女人起了一個總名:\"女人,你的名字叫弱者。\"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五個幼小子女的母親,一直依附著丈夫,在解放前的風雨里程上,櫛風沐雨,陪伴著丈夫走進了新社會,感謝黨,使她有了一個溫暖的家庭庇護所。可是,頃刻之間,一個從天而降的政治霹靂,擊倒了她的庇護所。現(xiàn)在,她知道她是誰嗎?她知道她將要站在什么地方嗎?!想到這些,我不能自控,抓起她的雙手,欲言無語,我能說什么呢?她失聲痛哭了,在哭聲中說:\"放心地去,保重自己,不要想家。我可以替人洗衣服、可以當保姆、可以做工養(yǎng)家的!\"
我到農(nóng)場勞動服教去了。在初期,農(nóng)場還有點人情味,允許勞教右派每月探一次家。我回去幾次,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在給人洗衣物;接著發(fā)現(xiàn)她僅有的幾件飾物,房中的家具,最后是我的衣物,相繼變賣一空了。但是,我卻發(fā)現(xiàn)我的書架依然粒塵不染,滿房子的書依然完整無損地陳列在那里,一本也不少!她知道我愛書如命,她不忍心賣我的書。有一次我從農(nóng)場回到家,看到她在房中飲泣著。我問我的小女兒:\"媽媽為什么哭呀?\"小女兒回答說:\"媽媽沒有錢買鹽。\"我心中一震,不是買菜、買油,而是沒有錢買鹽!我環(huán)視著我那些書,看著低頭不語的妻子,我終于做了決定。我走向她,說:\"賣書吧!我們賣書吧!\"這個時候,本來低聲飲泣的她,一下放聲慟哭起來。她懂得我做出這個決定是很不容易的,是非常艱難的。她懂得賣書,無疑就是賣我的良知、賣我的榮譽、賣我的血肉、甚至就是賣我的生命!但是,人不能不生活。就是這樣,我多少年苦心經(jīng)營的幾千冊書,一本一本地賣掉了,但是,六口之家,仍然不能生活下去。為了活下去,她終于爭取到一個給人送報的臨時工作。一次,我在一個角落發(fā)現(xiàn)一塊滿是血跡的深色毛巾,以后我知道她常是帶著深色毛巾,咯著血爬著高樓給人送報的。一個病弱的軀體,怎么會有這樣大的承受力?用她的話說,因為我還在,因為她記著我下鄉(xiāng)時讓她且勿忘記的一句話,我告訴她那是馬克思夫人燕妮在一生艱難困苦中的信念:\"永不絕望!\"
但是,她不知道,一個對她更為嚴酷的打擊就要來臨。我在1959年初突然被公安局拘禁收審了,一時我和她割斷了音訊。在預(yù)審中我才知道對我拘禁的兩個罪名:在改造中繼續(xù)\"放毒\"和有\(zhòng)"越境叛國嫌疑\"。對此我是坦然的,我申明我并未放毒,我只是對有些問題不理解。關(guān)于\"叛國\"問題,使我想起了一個插曲:當我定為右派以后,一個友人談到這樣打擊知識分子,會把人逼走的。他說有人就對他談到越境去香港的問題。我當時聽后即明確表態(tài):我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鬼,決不做無國游魂。愛祖國,是我風雨不動安如山的觀念,在我看來,沒有祖國,就沒有人類!我斬釘截鐵地對審問者申明了我的思想。兩個月以后,我被查明宣釋,仍然送回農(nóng)場勞動。
當我請假直奔上海,走進家門的時候,已是人去樓空,換了新居了。鄰居才告訴我,我被拘禁后,公安局先后兩次抄了家,我的妻子在一次大咯血后發(fā)瘋了,終于被西安的祖父景梅九派人接返西安。
我經(jīng)歷了第一次無別的\"生離\",當我還沒有在這一次打擊中平息下來之際,兩次\"死別\"又接踵而至!
1959年,從西安傳來祖父病亡的噩耗。我要求請假奔喪,回答是:\"不準喪假,安心改造。\"以后,我的妻子告訴了我,老人家是呼喚著的我名字離開人世的。
做為先祖的唯一的傳人,我未能親送他的天年,使他抱憾而去,我是遺恨終生的。先祖早年追隨孫中山先生,是同盟會的元老,參加了辛亥革命。他創(chuàng)辦的《國風報》,反對帝制,宣傳民主革命,影響巨大。孫中山評說:\"《國風報》可抵十萬大軍!\"著名革命家續(xù)范亭將軍贊譽:\"《國風報》是西北革命軍的精魂。\"他一生反帝、反袁、反蔣、反閻。解放后董必武、林伯渠、李濟深聯(lián)電請他\"請赴北京,共商國事\"。他因年老示函告我,要我陪同他赴京一行。那時我已在大學執(zhí)教,不愿離開教壇,未能踐行。現(xiàn)在我是追悔莫及,遺憾難補了!
先祖死別,大痛未息,誰知在1960年夏,我的妻子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蒼白消損,形同幽靈。我預(yù)感不測,不知所對。她對我說,她已替我向農(nóng)場請好了假,讓我回西安家中探親。我追問之再,她只是反復說:\"孩子想你。\"再無多語。在西行的車上,她總是以同一句話回答我的追問,了無他言。一路沉默,我是滿腹驚疑,她是形影相吊。終于回到了家,當我揭開門簾,眼前出現(xiàn)的竟是白布裹尸,原是我的長子遺體在目了!這時,一路默然的妻子,已經(jīng)超過了她自控的極限,昏倒在兒子的棺側(cè)了。我才發(fā)現(xiàn)她手上的一片白紙,原來是我長子的遺書,上面寫著:\"媽媽,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弟妹們。但我沒有辦法活下去,請你千萬不要告訴爸爸,他知道了會難受,而且會責備我的。\"我簡直感到如雷轟頂,萬箭穿心。看著眼前面目難辯的陳尸,棺側(cè)昏倒的妻子,幾個哭成一片的子女,我痛擊靈案,仰天長嘆:\"太可惜了,太無知了!\"我痛加自責,我為什么就沒有想到我的處境可能給孩子生活帶來嚴酷的打擊呢?在我下放勞動告別家人時,為什么只給他留下簡單的叮囑\"苦讀書,愛真理\"!而沒有讓他理解一個重要的道理:生活不都是微笑,人類社會總是踏著悲劇腳印前進的這一基本事實呢?!先祖抱憾而去,愛子含恨地下,做為人子人父,我何以自解?何以對親人?何以告天地?!我只能長嘆息以掩涕!
我和妻子草草把愛子埋葬在一個冷鄉(xiāng)山腳。祖父已逝,再無依靠,為了給幼子找一活路,我們決定把他送給四川的一個友人撫養(yǎng),這又是\"生別\";兩次生別,兩次死離,構(gòu)成了我們家庭的生離死別的悲劇。
我又告別了妻子,回到上海農(nóng)場繼續(xù)改造。
我在勞動中沒有中止我對反右運動的思考,我從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典著作中,從共產(chǎn)國際的復雜斗爭史中,既找不到理論的答案,也找不到實踐的根據(jù),我倒是從聯(lián)共(布)黨史中,似乎尋覓到一點相似的影跡,從這中間我痛感到自毀革命的危機和可怖的政治前景。
我的這種痛苦的思考,一直持續(xù)了十年之久。這十年中間,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時期,所以我把它叫\(zhòng)"十年痛苦期\"。
左的思想,左的路線,左的政策,形成了惡性的左的逆向歷史的瘋狂邏輯,給黨內(nèi)外一些陰謀家、野心家提供了權(quán)欲膨脹的時機,一場政治颶風在運行中,突然間,在中國大地\"文革\"風暴席卷而來,以批判《海瑞罷官》為序幕,揭開了中國歷史上曠古未有的民族大浩劫的一頁!
我從\"十年痛苦期\"中走出,睜開我迷惘的眼睛,我終于逐漸弄清了我十年間未曾解開的死結(jié),我的思想獲得了解放,自覺地走進了我的\"十年斗爭期\"。
(責編董巖)
(題圖為景克寧在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