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輯、中華書局出版的《文史資料選輯》第八輯,刊登了唐永良先生撰寫的《商震歷史概述》一文,文中有下面一段:
“一九三八年春,商部放棄黃河以北,撤退到黃河南岸,沿河布防。五月,日寇土肥原部隊由考城以北偷渡黃河向開封挺進。國民黨中央軍薛岳指揮四個軍企圖包圍土肥原部,未能成功,不久開封失守。蔣介石畏懼日寇沿京漢線南下進逼武漢,納何遂獻策(何遂通過林尉向蔣獻策),指令商震挖掘黃河,使黃河流向東南,阻止日寇行動。商首先在趙口挖掘未成,不數日貴州新八師(師長蔣在珍)在花園口挖成。黃河水決口后,由緩而急,徑奔東南,流入淮河。此一消極措施,對豫、皖和蘇北人民造成不可估計之損害。”
何遂是我的父親,他當時是國民政府立法委員,應程潛之邀擔任第一戰區司令長官部高級幕僚室主任。我那年24歲,從中央軍校(黃埔軍校遷南京后稱中央軍校)畢業不久,擔任第一戰區政訓處處長李世璋的機要秘書(侍從秘書),所以對當時情況有所了解。
1938年1月中旬,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改組,下設六個戰區。第一戰區轄平漢鐵路沿線,以程潛為司令長官;第五戰區轄津浦沿線,以李宗仁為司令長官。我同父親2月初來到第一戰區長官部所在地鄭州。開始幾天同兩位塔斯社記者住在一個院里,春節后我們便遷入原日本駐鄭州的領事館居住。那里距一戰區政訓處很近,房屋又較寬大,很自然地成為我和政訓處一群青年同事(大多為民先隊員)經常聚會的地方。
日寇在占領平、津和滬、寧后,便沿津浦線南北兩端分向徐州推進,蔣介石從各地調集了幾十萬軍隊頑強阻擊,戰事進行得非常慘烈。4月初,我隨李世璋來到第五戰區長官部駐地徐州。此時日軍被池峰城師遏阻于臺兒莊,兩翼又被中國軍隊包圍,我們不分晝夜地趕印了日文傳單,用飛機散發,勸告日寇投降。不久,臺兒莊大捷,國民黨軍經八晝夜激戰,殲滅日寇板垣、磯谷兩精銳師團主力三萬余人。一時舉國歡騰,集中在徐州的30多個宣傳隊、演劇隊、戰地服務團也為此熱鬧了好幾天,一些高級將領更是興高采烈。我從徐州回到鄭州后,向父親講述了在徐州的情況。父親雖然為臺兒莊大捷感到高興,但對戰局的發展卻不那么樂觀,他擔心一旦徐州失守,中原一帶一片平原,難以阻擋日寇。
父親是一位頗有戰略眼光的老軍人,1924至1925年,作為“國民軍”第三軍(軍長孫岳)的參謀長,曾在河南指揮作戰,所以對中原地理十分熟悉。他估計日寇一旦奪取徐州,必挾其機械化部隊的優勢,集重兵沿平漢線直取武漢。豫東無險可守。裝備、訓練相對劣勢的中國軍隊將陷入困境。如日寇沿平漢線迅速攻占武漢,不僅將切斷唯一由新疆至西安的國際補給線(當時主要國際援助來自蘇聯,美英的補給尚不積極),而且聚集在徐州的數十萬中國軍隊向西轉移將受到嚴重威脅,這使抗戰前途增加了陰影。父親由此想到了以水代兵,利用黃河水造一條人為屏障的計劃。恰在此時,父親從我們居住的鄭州原日本領事館機要室的遺留檔案中,找到了大量完整的黃河水文資料。包括歷年水漲水落,歷次黃河決口的時間、地點,河水泛濫的流向、淹沒地區等記錄,并附有地圖。父親據此向第一戰區高層提出了利用黃河“桃花汛”決口沖擊阻止日軍的建議(桃花峪是鄭州附近黃河邊上的一個地名,相傳,這里是黃河中游與下游的分界處。“桃花汛”是否指黃河下游的初汛(不詳)。父親是一個很愛講話的人,他曾把他的想法講給我聽,后來又告訴我,戰區參謀長晏勛甫聽了他的建議后對他說:“何先生,你提出這個建議,難道不怕老百姓挖你的祖墳嗎?”
父親還帶我一同到開封去找過商震(第二十集團軍司令,河南省主席),述說了他的計劃。并將他決河阻敵的意見寫成一份題為《確保西北交通線,阻止日寇于平漢線以東》的建議,交給了他的福建同鄉和學生林蔚,請林代呈蔣介石。
1938年5月17日,日軍攻占徐州,打通了津浦鐵路。緊接著就沿隴海線西犯。平原作戰,中國軍隊裝備的劣勢盡顯。蘭封會戰失敗,5月23日蘭封失陷,26日馬牧集(今虞城)失守,29日歸德被占,日軍前鋒直沖開封。開封的守將就是商震的嫡系三十二軍一四一師師長唐永良。5月下旬,父親因獲悉胞弟何纘(我的四叔)在杭州投敵,當了偽杭州市長,感到很沮喪、丟臉。他與母親回到武漢,住在江海關關長徐祖善的家里。他看到戰局危殆,在矛盾的心情下,又將寫好的那份決河阻敵的建議,讓我剛15歲的三弟何康親手送交給宋美齡的親信邢契莘(邢是中國早期赴美留學生,畢業于麻省理工學院,學飛機制造專業。邢說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作風西化。是時宋美齡以航空委員會秘書長身份主持該會工作,邢是宋美齡的主要助手),邢契莘迅即交給宋美齡,自然此件又很快到了蔣介石手中。其實,當時蔣介石收到的此類建議不止兩三份。
由于戰局極其險惡,日軍在平原行動迅速,前鋒西犯開封(6月6日侵占開封),促使蔣介石下了最后決心。父親后來告訴我,6月初,林蔚(蔣介石待從室主任,時任軍令部次長)把父親找了去,說:“委員長已經同意你的方案,請你直接和啟予兄談。”父親說:“我不在這個職位上,怎么好談呢?”于是林蔚直接向商震下達了執行黃河決堤的命令。父親說,當時他也就此和商震通過電話,商震表示從整個戰局出發,他一定堅決執行委員長的命令。他所憂慮的是他的部隊的出路。父親反映給林蔚。林說,委員長指示二十集團軍撤至江西沿江(長江)一線,拱衛武漢。
6月初我仍在鄭州,李世璋私下對我說:“你父親的方案正在執行。我們政訓處的任務主要是疏散老百姓,完成任務后,轉移集中到洛陽。你留在鄭州,最后撤離。”李世璋把他的車留給我,我是政訓處最后一個撤離鄭州的,全城已基本撤空。我從鄭州先到密縣,把情況告訴了密縣民運指導員吳熙吾(吳憲),再從密縣撤到洛陽。其時,新八師蔣在珍部已于6月9日在花園口炸掘河堤成功,但并未遭遇“桃花汛”。黃河水從決口緩慢改道。11日上游大雨,黃河水暴漲,泛水乃越隴海鐵路,沿賈魯河兩岸,經中牟、尉氏、朱仙鎮向東南泛濫,形成大片黃泛區,最終奪淮入海。我在洛陽,看到有關黃河決堤的報道。從新聞圖片中,看到中原百姓扶老攜幼在黃水中掙扎跋涉的慘景,深感苦難的民族在強敵入侵下付出的巨大犧牲,內心受到很大震動。據中外史料記載,入侵豫東的日寇突然陷入從天而降的黃水的重圍,十分狼狽。狂妄的土肥原賢二變得一籌莫展;日軍十六師團頭目中島今朝吾面對滔滔黃水一下子喪失了滅亡中國的信心。黃河成為日寇難以戰勝的英雄,黃河水徹底粉碎了日寇妄圖沿平漢線攻占武漢的計劃。
我在保衛武漢的戰役中,于1938年7月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經組織安排,奔赴延安,進入“抗大”第五期。后來,葉劍英調我到重慶從事黨的地下工作。1941年,我為解決籌運陜甘寧邊區花馬池鹽接濟豫西、陜中的問題再去延安。葉劍英把我介紹給朱德總司令時說:“他的父親何遂建議決黃河之水阻止日軍,這是一項偉大的戰略決策……。”這句話給我的印象是極其深刻的。
新中國成立后相當長一個時期,花園口事件一直被作為國民黨消極抗戰的滔天罪行,受到嚴厲批判。直到粉碎“四人幫”后,隨著史學界清除“極左”思潮影響的深入,一些著作才以新的視角提出新的評議。譬如中國抗日戰爭紀實叢書中寫武漢會戰的《長河落日》一書,就從戰略的高度,以翔實的史料展示了當時戰爭的背景,把花園口事件作為武漢會戰的第一章來描述。長期在鄭州黃河水利委員會作負責工作的王法星先生更是作了大量考證,提出了令人信服的見解。我作為一個曾經親歷過武漢會戰并親聆了葉帥對花園口事件評價的耄耋老人,認為客觀評價花園口事件的地位,必須從戰爭的全局,從戰略的高度來考慮。葉帥是個戰略家,他的話不是隨便說的。徐州會戰時,日本軍閥做的是迅速攻占武漢,圍殲中國軍隊主力,迅速結束對華戰爭的美夢,而黃河使他們難以逾越。花園口決堤后,日本軍閥召開了發動侵華戰爭后第一次御前會議,決定改由溯長江進攻武漢。李宗仁先生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6月9日因黃河花園口的河堤被炸,黃河東南汛區頓成一片澤國,敵方輜重彈藥損失甚大,敵軍沿隴海線兩側西進的計劃遂被我統帥部完全粉碎。于是,敵軍改變進攻方向,將其主力南調,配合海軍,溯長江西進。”這就給了中國以時間,把從徐州突圍而出的數十萬軍隊部署在武漢外圍長江一線。此后,中國軍隊利用長江兩岸的江河湖泊和大別山、幕阜山的崇山峻嶺,節節抗擊日軍。麒麟峰、覆血山、萬家嶺、富金山、沙窩、新店,中國軍隊浴血奮戰,僅萬家嶺下日寇就留下了六千多具尸體。經過4個多月的奮戰,日寇付出傷亡近20萬官兵的慘重代價,才獲得了一座早已撤空的武漢城。日本軍閥企圖迅速結束中日戰爭的最后一次努力徹底失敗了。從保衛西北交通線方面說,日寇1938年6月6日即占據了開封,而直到1944年4月才強渡黃河,攻陷鄭州(開封距鄭州只有80公里),1944年5月25日洛陽才淪于敵手,直到戰爭結束,日寇也未能踏上陜西的土地。
我想,時至今日,一些著作仍襲舊說,難于此事件作出正面評價,主要是它確實對我國民眾造成了巨大災難。據王法星考證,歷來各書所舉死亡89萬余人的數字,“是源于抗戰勝利后,為聯合國善后救濟總署的救濟之需,對花園口堵口前后作的一個調查估算。這89萬人,是從決河之后至調查統計時為止死亡的總數字,不是1938年當時淹死人數,也不是累計淹死人數,其中包括水、旱、蝗、病及戰亂死亡人數。因此,在肯定這89萬死亡人數時,只能說是死亡,而不能說是淹死,尤其不能說是當年淹死人數。”事實上,在當時情況下,要對損失作出統計是不可能的,應該肯定損失是巨大的,不僅在河南,更在安徽和江蘇,因為黃河改道奪淮入海,在淮河流域也造成泛濫。但是,戰爭是無情的。
愿客觀地評價歷史,更愿歷史不再重演!
(責任編輯:曉 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