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學發展的總趨勢看,舊體詩固然已無力形成大氣候,但在當前較為寂寞的詩壇上,何以仍會看到它的一點生命余光?\"縱談唐音,追慕李杜\"者當大有人在,這又給予我們何種啟示?
詩歌語言的\"詩化\"問題
\"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這話對孜孜于耕耘舊體詩的創作者,一半為實情,一半則聊以解嘲。因為在當代詩壇上,甚至從\"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史上,已幾乎找不到舊體詩的地位,而事實正相左,一批新文學初期的新詩開創者,后來反掉頭寫舊體詩,或只寫舊體詩,郭沫若、俞平伯、康白情等人的創作,都是受人矚目的例證。他們近挹清芬,遠述舊聞,日積月累,漸成大觀。這類詩形式上屬舊體,出以淺顯的文言,大體算得明白曉暢,無須詮解才能示人以義。又因為作者畢竟是用今人眼光觀察事理,對現實充滿感情和興趣,加以學養深厚,下筆能取季札掛劍、夷齊采薇般的嚴肅態度,即或借山川形勝、名人掌故、動植珍奇抒寫懷抱,都蘊含著時代美質,所以常有知音唱和。我由此想到一個話題:應當重視詩歌語言的\"詩化\"問題,從新舊體詩歌語言\"詩化\"的比較中,為新詩的發展總結點經驗,也給舊體詩以應有的地位。
從文學發展的總趨勢看,舊體詩固然已無力形成大氣候,但在當前較為寂寞的詩壇上,何以仍會看到它的一點生命余光?\"縱談唐音,追慕李杜\"者當大有人在,這又給予我們何種啟示?恐怕得從舊體詩和民間歌謠的血緣中去尋找原因,魯迅說:\"歌、詩、詞、曲,我以為原是民間物,文人取為己有,越做越難懂,弄得變成僵石。\"\"變成僵石\"是曾經有過的事實,其與\"民間物\"的血緣未斷,則是繼續存在著的事實。基于此點,才好理解舊體詩幾十年來的復蘇現象。詩歌之成為詩歌,有賴許多因素,但歸根結底它的生存是憑借語言。民間歌謠新鮮活潑的語言、特殊的節奏與句法,才是它生長的原始動力。也正是通過這種語言,才實現了詩歌的抒情本質特征,并逐漸形成一種穩定的素質。換句話說,即是在口語的基礎上,實現了語言的\"詩化\"--高度的飛躍性、交織性與敏感性。這樣的語言流動跳躍,生氣勃勃,蘊含豐富,而且鏗鏘動聽,便于記憶。與之相比,\"五·四\"新詩的散文化曾經打破舊體詩的壟斷,帶進新時代的脈搏與呼吸,預示創造的開始。可是新詩在突破舊體詩僵死的形式后,卻陷入散文化的泥潭,長期形不成詩化趨勢,尤其在語言方面,未表現出區別于散文的鮮明特征。只求押韻的長短句,已被當作\"分行寫的散文\"。要擺脫散文語法邏輯的束縛,丟掉順理成章的敘述規范,去追求所謂象征、朦朧、立體、潛意識等新手法,免不了會受冷遇。去寫散文詩嗎?在散文的形式中寫出詩味來,真是談何容易!有關道理林庚先生在《唐詩綜論》中說得很透徹,用不著多復述。
盡管我們處在一個散文的時代,生活中卻不能沒有詩。新詩的創造者們仍在執著探索,或許今后會開拓一大片詩的天地。也有人徘徊在舊體詩領域,用古調彈奏新聲。肯定后者的勞動,并不是號召走回傳統。誠然新文學的誕生,是以反對舊文學為發端。我們提倡寫新詩,其間還有一個長的探索過程。新詩形式在實踐中發展完善,更需要詩壇的百花齊放,允許嘗試各種形式,包括對傳統手法的借鑒、改造和運用。上述新舊詩語言是否詩化的比較,就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也說序跋之類
我讀書久已養成習慣,一卷在手或一篇讀罷,總是翻翻書前書尾的序與跋。這類文章可啟人心智、指示迷津,讀后間有所得。若某本書上沒有序跋,竟會使我久久難決,不知從何入手,該讀不該讀。可見對如我這樣門外觀書的讀者來說,序與跋是如何重要了。
序跋是散文文體之一。曾滌生(編者注:曾國藩字滌生)《易姚姬傳》分文體為十一類,其三即為序跋,定義是\"他人之著作序述其意者\",\"曰序、曰跋、曰引、曰題、曰傳、曰注、曰箋、曰疏、曰說、曰解皆是\"。另一古人耿文光,在其《萬卷精華樓藏書記》中解釋:\"序言,序其所以作書之意也,始于子夏之序詩,其后劉向校書每一篇成即為之序。\"\"序\",也寫作\"敘\"、\"引言\"、\"小引\",古書上有時又寫作\"楔子\"、\"弁言\"。只是后兩種名稱今已不常見,目前通行的格式,\"序\"排在正文之前,\"跋\"列于正文之后。而在晉以前,\"序\"一般都附于正文末。盡管稱謂不同,位置有異,但序跋的作用則大體一致。那就是介紹作者生平、追述寫作經歷、概括文章精髓并探討其得失、間或旁涉文藝流派。一篇序跋,當然不可能把這幾條寫得面面俱到,往往只有一兩個側重點。但好的序跋,卻能夠幫助讀者加深對正文的理解,與正文兩相輝映。即令單獨成篇,也是上品。
古人為人作序跋多持嚴謹態度,不吟詠再三,了然于心,不敢貿然下筆。竟有一名之立,繞室旬月,幾立幾廢,終不可得的情況發生。此種風氣影響到同代人中罕有為他人衡文者,不少序跋是后人為前人寫出的。隔代衡文,自然會有不盡了解的地方,但也避免了一些\"身處廬山不識廬山\"的弊病。而此種弊病,在今人所寫的序跋中則不少見。某些情況,實為前所未有。
一是部分出版者為書籍寫的\"內容提要\"。文字不多,卻字字珠璣極盡諛頌鼓吹,稍事比較,立見俗詞套語千部一腔,于人有損,于心有虧,于文章事業有百害而無一利。這種前愧古人、后欺來者之舉,編者知羞慚乎?
二是請名人作序跋。名人自有慧眼高手,筆走龍蛇,出語不凡,倜儻宏論非一般人可企及。這原本無可非議。唯因所求者眾,所索者急,拜托人又多為鄉里故舊、后學高足,盛情吁請,美意難拂。但撰寫者困于事務,限于精力,對詩文畫集或\"磚頭\"著作未必能篇篇過目、一一詳審,致使部分序跋成為虛應故事,著筆文章處寡,偶有文論,也不免臆測浮泛之詞、空洞概念之語。雖洋洋灑灑,動輒數千言,寫的卻是昔年交游,平生快意,或官階稱謂滿紙鋪陳。此類文字,可作為一般文苑史話看,若名曰序跋,置諸書首書尾,則為張冠李戴。這于讀者固有徒耗光陰之累,于作者亦有\"人不自立而依草附木\"之譏。
三是自作序跋。文章本心裁,得失應自知。由作者自己撰寫的序跋,一般都言能及義,透辟深入,對背景材料的剖析、創作甘苦的披露,即非為他人代筆者所能周詳。而且自我褒貶時,沒有什么思想上的羈絆,行文之間游刃有余,信筆寫來舒卷自如,但又恐招致\"自高身價\"的物議,便衡文失平,畸重畸輕。作者可收虛心寬懷之譽,讀者難進藝術鑒賞之門。
凡此種種,曷能勝道。
今之序跋雖不乏有斤兩、有見地的力作,亦常見以騏驥之皮包犬羊之質的贗品。這是一個應該引起注意的現象。援筆作文者豈可不引作鑒戒,審慎為之。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