醞釀近8年之久的中國郵政儲蓄銀行胎死腹中。資金規模僅次于四大國有商業銀行的郵政儲蓄,其何去何從,一時顯得格外敏感和撲朔迷離
消息終于得到了證實。醞釀近8年之久的中國郵政儲蓄銀行已經胎死腹中。
11月4日,中國郵政總局郵政儲匯局辦公室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員告訴本刊記者:關于郵政儲蓄銀行的一切操作均已停止。
據統計,截至今年3月底,郵政儲蓄存款余額高達6469億元。現在,資金規模僅次于四大國有商業銀行的郵政儲蓄,其何去何從,一時顯得格外敏感和撲朔迷離。
10年前的一場爭論
11月5日,一位直接與郵政總局高層接觸的半官方專業人士就此接受了本刊記者的采訪。在他看來,“郵政儲蓄銀行”出現這樣一個結果并不奇怪,“一切都不過是10年前那場爭論的延續罷了”。
這位專家指出,中國早在解放前就搞郵政儲蓄了,但在1953年被取締。1986年,國家考慮到郵政網點遍布城鄉,可以彌補銀行儲蓄網點的不足,方便居民儲蓄,于是郵政儲蓄重新恢復,操作辦法是郵政儲蓄把個人儲戶的錢收進來,轉交給當時還未政企分開的中國人民銀行,并被支付0.22%的手續費。當時郵政儲蓄與央行之間完全是代辦關系。
到了90年代初,郵政儲蓄已經發展到了相當規模。央行感到直接支付手續費是個負擔,而且也與政企分開后的央行角色不符,幾次提出要改。而郵政總局也想通過儲金的運用做大這一塊經營。但雙方在朝哪個方向改,思路上發生了分歧。央行建議搞郵政儲蓄銀行,而郵政總局則希望像日本和臺灣地區那樣組建郵政儲金匯業局。
二者的性質區別明顯。郵政儲蓄銀行屬于典型的銀行操作,便于央行監管。而郵政儲金匯業局則類似于金融投資機構,吸收儲金并按照一定比例投資于國家級基礎設施建設,郵政總局能夠保持較強的資金運用獨立性,而央行最多只能在原則上給予監督指導。
但誰也沒有預料到90年代初期,中國貨幣市場出現了以房地產為代表的大規模投資混亂。當時壓倒一切的任務是加強金融整頓,郵政儲蓄的改革一時沒了音訊。而為了“滅火”,郵政儲蓄同時卻被賦予了協助央行回籠貨幣的重任。
這就有了1992年開始,運用至今的現行政策:由央行給郵局儲蓄固定利率,用戶的利息由郵政支付,利差收入構成郵政儲蓄的毛利。通過高利差的鼓舞,郵政大量吸儲,為央行平息那場金融混亂立下了汗馬功勞。同時,郵政儲蓄收入也一舉在郵政總收入中,裂土三分占其一,成就了其顯赫的地位。
“平叛”加速了郵政儲蓄的高速發展,但郵政儲蓄與央行之間的代辦關系依舊未變,而日漸龐大的郵政儲蓄的監管問題又讓央行寢食不安。于是,1995年,央行通過各種手段,讓央行研究局的一位官員進入了當時的郵電部郵政儲匯局。這就是現任郵政儲匯局局長陶禮明。
陶禮明是郵政儲蓄銀行的堅定支持者。上臺后一直傾心于郵政儲蓄銀行的推動和籌建工作。依靠其辛苦經營,當時的郵電部向央行提出辦郵政儲蓄銀行。央行又上報到了國務院,并于1999年得到了批復表示同意,只等掛牌。
但誰也沒有想到這一等就是兩年多,而且最后的結果竟是停辦。
阻力
11月4日,本刊記者就停辦一事向中國人民銀行新聞處詢問原因和理由。得到的回答是,“問題非常復雜。兩年前已經同意,為什么沒有掛牌,還是問一問郵政總局是什么原因,我們確實不清楚”。
當記者就此向郵政總局新聞處詢問,得到的回答也是“不清楚”。再征詢郵政總局郵政儲匯局辦公室,其表示頗多為難,并婉拒了記者的采訪。
原因到底何在?還是那位郵政總局的高層專業人士為記者指點了迷津:“郵政成立儲蓄銀行后,很可能會‘被人’拿走,郵政最后可能落得為他人作嫁衣的尷尬境地。
就像交通銀行現在不歸交通部,農業銀行不歸農業部一樣,郵政儲蓄不管以前隸屬于誰,叫什么,但成立了銀行,就屬于金融機構,統一歸央行節制。”
他指出這種情況是有先例的,比如歐洲一些國家郵政儲蓄改革成郵政儲蓄銀行后,就直接被劃歸了中央銀行管理。而且我國有明文規定,行業不能辦銀行。只要成立郵政儲蓄銀行,郵政總局失去控制權就是理所當然的結局。
“郵政儲蓄這些年發展成這么一大塊肥肉,誰都看著眼饞。據說,前一陣子,財政部想要,想把它歸到財政系統里,用其吸收的存款投資國家基礎建設。所以,郵政總局絕對不會放手。”
他認為在郵電拆分后,郵政普遍沒有很好贏利業務的現狀下,怕“桃子”被別人摘走,停辦郵政儲蓄銀行的做法,應該不難理解。
事實上,更強大的阻力還是來自于基層。郵政儲蓄這一塊收入占了郵政總收入的35%,有的地方更高達60%-70%,廣大鄉村郵局甚至就靠它吃飯。郵政儲蓄目前的利率是4.357%,遠較商業銀行上存央行的利率1.89%為高。為賺取利差,郵政儲蓄自然惟存款是圖。全國郵政儲蓄的利差收入,對郵政系統扭虧作用重大。
據統計,截至今年3月底,郵政儲蓄存款余額為6469億元,全部轉存央行。從存款來源的情況看,65%來自農村,35%來自城市。
記者找到了一份央行關于河南省新鄉市郵政儲蓄的內部調研報告。報告顯示,新鄉市郵政儲蓄余額達到32.8億元。郵政儲蓄余額占全市儲蓄存款余額的15.1%,而人員數僅占全市金融儲蓄機構的4.81%,機構網點數占全市的9.38%。
這也就是說,郵政儲蓄機構以不到1/20的人員數和1/10的機構數經營著近1/6的儲蓄存款。
從郵政部門內部看,郵政儲蓄人員占郵政局人員的32.8%,郵政儲蓄收入占郵政局總收入的44.58%,郵政儲蓄成為郵政的主營業務。
在穩定的高利誘惑下,郵政儲蓄部門普遍實行高息攬儲。在郵電分營前,高息的形式有贈送手機、免費安裝電話等;分營后則以支付現金、贈送郵政服務品的形式出現。如果說商業銀行等金融機構高息攬儲不過是飲鴆止渴、寅吃卯糧,早晚要由自己承擔惡果的話,郵政儲蓄機構的行為無異于讓中央銀行買手機、送現金給他們自己的客戶。
尤其是,目前郵政儲蓄主要發生在基層,而基層郵局往往是匯款和存儲混業經營,匯轉儲經常發生,財務也是一本賬,收入、效益、成本根本算不清。直接加大了資金風險和央行監管的難度,成了一個沒法打掃的金融死角。但如果要把郵政儲蓄分離出來,即使是在郵政局內部相對獨立出來,基層郵政支局局長們也決不會輕易同意。因為剝離了郵政儲蓄,幾乎就等于剝離了基層郵局的財源、財權和生存基礎。
郵儲的瘋狂
在現行體制下,郵政儲蓄憑借著舊有政策慣性繼續運行。而基層郵局的瘋狂攬儲,也繼續把郵政儲蓄這個龐大的“雪球”推向更加瘋狂的地步。
目前,郵政儲蓄已經從“聚沙成塔”的金融配角一躍成為農村資金市場的“巨無霸”。
人民銀行杭州支行研究員應宜遜告訴本刊記者:“開辦郵政儲蓄業務的初衷,是想利用郵政的網絡和人員,以積聚閑散資金支持國家的經濟建設,然而現在這種金融配角在不少地區已經成為農村資金市場上的主角了。”浙江省目前全省郵政儲蓄存款余額已達到224億元,全省1500余處郵政儲蓄網點,2/3設在農村,有的村里也有網點。
目前郵政儲蓄在全國1700多個縣、市實現了通存通兌,有營業網點2萬多個,哪怕是遠在西藏中印邊境上的一個小鎮,都可以通過郵政金融網提取現金。這些資源優勢使其明顯超過了農村主要競爭對手——那些設在一鄉一鎮,實行獨立核算,電子化水平偏低,服務手段落后的農信社。
而且,隨著農村外出務工人員增多,匯兌資金滯留增加,促進郵政儲蓄業務擴張。部分郵儲機構還采取延期兌付匯兌資金、擅自轉存等方式將個人匯兌款項轉入郵儲賬戶,做大郵儲“蛋糕”。據人行調查數據,東部某些地區約有三成左右的郵政匯兌資金轉化為郵儲。
于是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景象就是,郵儲網點遍布城鄉,兼任儲蓄代辦員的郵遞員每天穿梭于各城鎮和鄉村間。應宜遜介紹,在寧波的慈溪市,全市郵政儲蓄余額到2001年11月底,就已經達到12億元。當地郵政局視郵儲為“新的增長點”,迅速擴充網點,不到一年時間,網點數量就由62個猛增至146個。
郵政儲蓄已經從“聚沙成塔”的金融配角一躍成為農村資金市場的“巨無霸”。郵政儲蓄超常發展帶來諸多負面效應
與此同時,清理農村基金會和國有銀行撤并網點,為郵政儲蓄開拓農村市場“讓”出了空間,加劇了郵政儲蓄的瘋狂擴張。不少商業銀行和農信社清退的協儲員“倒戈”加入郵儲隊伍,山東威海建行撤銷農村代辦點后,5.8億元的代辦存款全部劃轉給郵儲,農行臨沂平邑縣支行撤銷1300個代辦站后,流向郵儲的資金達六成以上。
郵政儲蓄超常發展帶來諸多負面效應。它不僅分流了農村資金,削弱了金融對“三農”的支持力度,而且擾亂了正常的金融秩序,加大了人民銀行監管的難度,同時也加重了人民銀行和中央財政的負擔。
但人民銀行對郵政部門監管范圍的“受約束性”卻使這一切難以查處。應宜遜介紹,人行對郵儲機構的監管有“三難”:一是對從業人員處置難。按現行金融法規,人民銀行對郵政部門監管對象是各級郵政局所屬郵政儲匯局及其負責人,可郵政儲匯部門負責人并沒有實質上的經營決策權。這樣,在對金融機構負責人的處理上,真正應承擔違規責任的人無法實施處罰。
其二,由于郵政儲蓄屬于非金融機構,導致處罰依據不明確,實際操作難。與此相應的第三個難處是全面檢查,各級人行監管部門只能對郵政儲蓄業務進行監管,而郵政儲蓄又是標準的混業經營,難以囊括其全面財務收支。“郵儲的做法像‘地下黨’,”人行的一位官員形象地說,“人行不僅沒權管住他的負責人,也無法去查他的賬。”
但在金融領域“人人喊打”的郵政儲蓄業務的高速發展,依然擋不住。這項原本是郵政局的“副業”,已經在搖身變作基層郵政局爭搶的“主業”。因為待遇高,在不少地方搞傳統信函包裹郵遞、報刊雜志發行等主營業務的人越來越少,大家爭著搶著去攬儲。
這一切在現行政策的鼓勵下,愈演愈烈,更加大了郵政儲蓄改革的難度,甚至“直接影響了郵政總局決策的力度和信心”。郵政儲蓄“尾大不掉”的局面一時越來越明顯。
“免費午餐”吃到何時?
郵政儲蓄所吃的“午餐”,現在“免費”的理由非但越來越不充分,反倒顯得越來越“反動”。按照現行的貨幣政策,央行一直都希望擴大信貸的投放,但現在遇到的問題是銀行惜貸,貸款規模上不去。
郵政儲蓄的做法是反其道而行——“收集存款、轉存央行”,正好與這一政策相悖。如果說商業銀行做的是加法,那么郵政儲蓄做的就是減法。郵政儲蓄,實際是把資金從國民經濟中像抽水機一樣抽出來,尤其大有抽干農村資金的架勢。
今年3月20日,央行在連續降息后,將郵政儲蓄的轉存利率從4.6008%降至4.357%,對郵政造成了不小的震動。可見,央行這種對郵政儲蓄的帶有優惠政策的補貼性利差,就是郵政的命門要穴。
如果說商業銀行做的是加法,那么郵政儲蓄做的就是減法。郵政儲蓄,實際是把資金從國民經濟中像抽水機一樣抽出來,尤其大有抽干農村資金的架勢。
顯然,央行不愿繼續這種“免費午餐”的情緒相當濃厚。當記者向央行非銀行監管司辦公室某官員詢問郵政轉存利率的政策趨向時,他說“現在不會變”,但他強調,不是“近期”而是“現在”。
郵政總局事實上也清楚郵政儲蓄目前和未來的尷尬局面,改革勢當必行。至于具體如何改,據透露,內部意見又重新回到郵政儲金匯業局的思路上來了。這一點近兩年來也得到了央行的肯定。央行行長戴相龍在其著述的《金融知識干部讀本》中,就郵政儲金匯業局的構想和發展,做了近一頁的論述。
那位郵政總局的高層專家告訴記者,最典型的就是日本和臺灣地區的做法,比如臺灣,在金融自由化以前,臺灣的做法類似于內地,由儲匯局吸收存款存入‘央行’,‘央行’給予高于商業銀行的利息,作為對郵政的補貼。“金融放開后,臺灣的‘央行’取消了對郵政的利率優惠。同時,因利率市場化,銀行和郵政吸收存款的利率不再由官方統一制定,而是隨行就市,郵政的吸存成本隨之提高。
目前,臺灣郵政儲金匯業局的資金安排是,部分存于‘央行’,部分拆放給商業銀行,還有些投資于公債與股市。現在還經營壽險業務。”
他認為,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國家完全可以效仿日本和臺灣地區的做法,允許郵政儲蓄將一定比例(日本為30%)的資金投入到由國家指導的基礎設施建設上去。
但他承認,就目前郵政總局的現實條件,郵政儲蓄這一塊還無法突破。
“無論是郵政儲蓄銀行、還是郵政儲金匯業局,郵政局既然在硬件上都沒有基本的條件去做,更何況必要的相關政策的配套、人才的引進和培養。哪一種都是新情況,哪一種都需要從頭開始。”
“現在,我們也清楚,靠政策是靠不住的,市場經濟中最可靠的還是自己。不過,就現在的情況,由于郵政局在國家安全中的特殊身份,改革可能是一步一步來,哪一種方案都不會在某一天突然出現。”
這位郵政總局的高層智囊認為,郵政儲蓄的改革應該排在金融改革靠后的次序上,郵政總局“還有足夠的時間仔細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