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學術批評網”上登載署名“林獼”的文章《學術論文的偽注問題——從{中國社會科學)發表的一篇重頭文章說起》。文中指出:《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3期所刊的第一篇文章——《產業結構變遷和世界秩序重建——歷史唯物主義視野中的世界秩序》使其頗有點失望,失望的不是文章的內容,而是作者的注釋。該文的一條注釋是這樣寫的:Samuel P Huntington, The Clashof Clvdlzation?(批評者搞錯了:我的原文中注釋是“The C1ash of Civlizations?看來人總是難免會失誤的——魯晶越附注),Diplo-macy,New York,Summer,1993\"。“正是這一條看似規范的注釋讓人看到作者犯了不應該犯的錯誤。因為中文所說《外交》是約定俗成的譯法,它的英文名稱是Foreign Af-fails\"。批評者由此推斷:“本人這里暫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加以猜測,魯晶越教授很可能是把中文的名稱翻譯回去的,并沒有看過原期刊。”批評者進而推論道:“現在學術論文中的偽注現象相當嚴重,不少學者在論著中‘作注’喜歡外文,否則似乎不夠檔次,不能表現出其學貫中西的氣象。但是,引用外文書刊的條件是自己必須親自讀過或者至少是認真核對過。我覺得,在學術論文中作‘偽注’也是一種學風問題。因為文科文章中的注釋,如同科學論文中的數據一樣,是不能作假的。”其意非常清楚:認為本人未讀過、甚至根本讀不懂英文亨廷頓\"TheClash of Civilization?”的英文原文,只是為了裝模作樣才寫成英文注釋的。對此批評我答復如下。
一、是錯注,而非“偽注”
我一向自以為自己的文風比較老實、嚴謹,當然懶惰之事偶也發生,但決不是故意作假。此文所引用的英文文獻,自己認真看過,而且逐句翻譯。在寫作過程中,我從網上得知美國《外交》雜志1993年夏季版曾發表亨廷頓\"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一文。由于沒有條件找到作為印刷品的英文該期刊(這對我來說,也許的確太困難,尤其是過時期刊),于是從網上搜索并下載了此篇英文的全文。文章很長,在電腦上轉為word格式,共62,577字符,41頁。文章中有小段對作者亨廷頓的介紹,并標明此文是Olin ln-stitute的“變化的安全環境與美國國家利益”(The Changing Security Environmentand American National Interests)項目的成果,但沒有標明刊載此文的雜志名。我在認真讀過之后,概括了其中有關的主要思想,并將其中一部分譯成中文。拙作與此有關文字雖然僅僅5行,我卻為此下了很大功夫,在這些較為豐富的原文材料基礎上寫成,所以曾經自認為態度夠嚴謹的了。文中的概述與引文的方式,足以證明我是認真參閱了英文原文的。以下英文段落,便是從網上直接拷貝的:
“These conflicts between princes,na-tion states and ideologms were pnmanlyconflmts within Western civilization,”West-era civil wars,“as William Lind has la-beled them, This Was as true Of the ColdWar as“Was Of the world walsand theearlier wars Of the seventeenth, eighteenthand nineteenth centunes,”(網上原文第4段)為節約篇幅,拙文中將此段簡要地概述為:亨廷頓“主張冷戰結束之前世界沖突的中心點是‘西方的內戰’——從王侯間沖突到民族國家間沖突,再到冷戰中的意識形態沖突。”
“With the end of the C01d War,inter-national politics moves out Of its Westernphase, and its center-piece becomes theinteraction between the West and non—Western civilizations and among non-West-era civilizations,”(網上原文第4段)我的引文為:冷戰后國際政治“走出了西方階段”,演變為“文明的沖突”;世界沖突的“中心點演變為西方與非西方文明之間,以及非西方文明之間的互動”。
“It is my hypothesis that the funda-mental source Of conflict in this new worldwill not be pnmanly ideological Or primar-ily economic. The great divmions amonghumankind and the dominating source Ofconflict will be cultural.\"(網上原文第2段)我的引文省去了原文中“我的假設是”這樣的技術性交代,譯為:“這個新世界中的沖突的基本源泉將主要不是意識形態的,也不是經濟的。人類之間的巨大分裂與沖突的主要源泉將是文化的沖突。”
可以斷定:沒有看過該篇英文原文的人,是不可能做出這樣的個性化的概括與翻譯的,例如什么時候該用引號,什么時候不用引號,以及本人的一些習慣性譯法等等。沒有看過英文原文的人,甚至不可能將中文《文明的沖突》翻譯成“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因為存在著其他可能的英文譯法,而且絕不可能想起在題尾加上?號。至于批評者說,“這位哲學教授沒有犯題名錯誤,因為中文版《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上就有The Clash ofCivilizations。”對此我只能啞然失笑。我還不可能聰明到如此程度,能夠從中文的《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中,悟出亨廷頓曾寫過一篇題名上有“?”號的文章。實際情況是我寫作此段引文時沒有參考任何中文譯文。這些英文極其簡單,根本不需要“學貫中西”,稍識英文者就能一目了然。我的英文水平雖然不高,但作為一個畢竟翻譯出版了幾十萬宇英文書籍與文章的人,犯不著為如此簡單的文字去“作假”。
我不知道亨廷頓的《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是否有中文譯文(此文太長,估計譯文很難在中文刊物上公開發表),當然更談不上看過此文的中文譯本。至于中文版《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說句老實話,我到現在還沒有看過其封面如何,更談不上看過它的一個字(因為我認為為寫此文中的5行字,我只需要根據此篇英文原文就足夠了)。如果有人認為我抄了此書或別的任何文章中的中文釋文的話,可以很容易將我的上述引文與其譯文相比較,結論一下子就出來了。我真誠地希望批評者拿出這方面的證據來。而且,假如我真的是從別人的譯文中找到了上述引文,那么,為何不再進一步搞個“舉手之勞”,抄寫一下別人標出的英文出處?怎么可能將刊名搞錯,
盡管我曾自認為很嚴謹地考察和引用了亨廷頓的英文原文,然而只是從網上下載的(其未標示刊載此文的雜志名稱),我又無法摘到刊登此文的印刷品雜志。自己并非國際政治專業的學者,以前也不知道此雜志(據我所知,許多搞哲學的人都不知道此刊)。所以當時想當然地將此雜志暫時根據中文稱呼用\"Diplomacy\"代之,打算上網進一步查找調查核實。然而時間一長,此道本該很簡單的工序便忘記了,疏忽了,結果以訛作真,正如批評者所說,“犯了不應該犯的錯誤”,將刊名搞錯。這種疏忽與失誤的確不可原諒。更不可原諒的是:在責任編輯追問注釋有無問題時,我自以為原文都核對過,不會有問題。批評者指出這一錯誤,我深表感謝。我先前將引文上的學風嚴謹集中于對原文及其上下文的忠實把握,力圖扎扎實實讀原文,不歪曲原文的總體意思,翻譯得比較準確。現在我知道,這樣做遠遠不夠。不但要在學術內容上嚴謹,而且在技術上更要特別嚴謹,萬萬不能留下任何漏洞。
因此,顯而易見,這條注釋是忠實于原文但刊名搞錯的“錯注”,而決非批評者所說的“偽注”。二者之間本質不同:前者是工作的疏漏,而后者是沒有看過英文原文的有意造假。此事上的技術性疏忽是我學術生涯上的一次嚴重的教訓。在這方面,我真誠地向發現這一疏漏的這位批評者表示感謝,向《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道歉,向此篇文章的讀者坦誠地道歉,也希望其他學者從中得到教訓。
二、對批評文風的建議
從上述事件,以及中國學術界中連續發生的其他批評事件中,我們深切地感受到現在的批評文風已經到了需要改進的程度了。要使學風真正健康起來,批評之風也需要健康,而不能以浮躁的批評文風來克服學術上的浮躁,以不受制約的學術批評來制約學術研究。為此,我提出以下建議:
第一,學術批評的目的是為了促進學術發展,而不是以攻擊他人為目標。注釋上的失誤,如書名、題名、刊名、頁碼、期號等等的不該搞錯的東西搞錯,以及其他一些技術性錯誤,固然非常不應當,犯此規者必須檢討,力求自己作品完美無缺。但人非圣賢,一生總會有這樣或那樣的疏漏與失誤。抓住一些并非故意而為的疏漏與失誤無限上綱,詆毀他人人格,并非君子之為,無利學術發展。蘇軾可謂千古之大師矣,然而其代表作前后兩篇赤壁賦,卻居然將赤壁之戰的原址搞錯,何況我們這些庸碌之輩。此事若是發生的今天,被批評家們抓住,恐怕定判學術死刑無疑矣,這兩篇文章恐怕要被定格為“偽赤壁賦”了。然而我中華民族畢竟胸襟寬大,此事并不影響蘇軾此文成為千古名篇。我這樣說并非為技術上的失誤辯護,而是說,對作品的疏漏必須嚴肅地批評指正,這種善意的批評是有利于學術文化進步的好事,然而批評必須善意,而不能以延伸與夸大事實為手段,以攻擊他人為目的。
其次,不能將工作上的疏漏與蓄意作假相混淆。該批評者在缺乏根據的情況下,硬要將這類疏漏“拔高”為學風上的“偽注”,是非常不實事求是的“扣帽子”的行為——因為我的確為了篇幅并不多的文字,認真地閱讀過所引的英文原文文獻及其上下文,對此我絕對沒有任何作“偽”,也根本不需要作偽。至于把雜志名稱弄錯,只是疏忽與失誤,其性質不論如何嚴重,也不是故意作所謂“偽注”。該批評者如果在寫作此文之前,能為我等示范,“親自讀過或者至少是認真核對過”我的引文與英文原文,恐怕也不會得出我未看過英文原文的結論。作“偽”者必有其主觀上故意弄虛作假之目的。我真不知道作此“偽注”有怎樣的好處。是冒充自己能夠閱讀英文原文?作為一個曾經翻譯出版過不少英文書籍與文章的人,我的英文水平還沒有差到連如此簡單的英文ABC都看不懂,需要冒充的程度。至于以為引用了如此簡單的英文,就能“表現出其學貫中西的氣象”,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之論。攻其一點,不及其余,憑其不合邏輯的想象羅織罪名,不是正確的批評態度,也與該批評者力倡的“嚴謹學風”背道而馳。只有實事求是的批評,才能真正推動學風建設。失誤就是失誤,作假就是作假,二者之間本質不同,必須嚴格區分開來,進行不同方式的批評。
其三,學術批評,應當署真實姓名,或者至少能夠通過有關機構查到其真實身份。學術批評是針對他人的一種嚴肅的社會行為,這樣的社會行為在行使的伺時,必須承擔法律與道德的責任。因此,批評者的身份必須有案可查,才能使其行為處于社會的法律與道德的監督之下。否則,將會人為地制造出一個不受法律與道德約束的真空,這是現代法制社會所不能允許的。在這種狀況下,如果這種批評涉及到法律責任,人們要想訴諸法律程序,連責任主體都找不到。本人正遇到這種尷尬情況(署名“林獼”,然而“林繇”是誰,無案可查,)。我想,既然批評者指責我作“偽注”,自認為是一位“學術打假英雄”,為什么不敢正大光明地公開自己的身份,是怕我嗎,我可是個沒有任何權力與勢力的一介書生。當我光明正大地站在公開的場合,坦蕩地為自己的疏漏向社會道歉,并且真誠地向發現這一疏漏的批評者伸出致謝之手時,我真誠地希望批評者能夠勇敢地公開自己的身份。
其四,真正能夠推動學術發展的批評,其重點始終應當在學術思想內容本身,而不能以技術上的準確與否為中心。雖然我并不否認技術上準確的重要性,和對弄虛作假現象的批評的重要性,但這畢竟只是外在形式,而不是實質性內容。愚蠢地大段地成篇地抄襲別人固然可惡,然而如果在學術思想上抄襲別人,而在表達形式和技術性手段上表現得天衣無縫,難道就不可惡,近年來的學術批評之風日盛,這是好事,但批評的中心似乎老是集中于找人家在技術上與形式上的漏洞,而故意回避或者根本不涉及論著的學術思想本身。這種批評固然具有促使作者在寫作技術上嚴謹做學問的良好作用,然而畢竟只是學術批評的初級階段。如果長此下去,則會舍本求末,將人們的精力集中于如何抓住別人的小辮子、如何防范別人抓住小辮子上,并不能真正推進學術思想本身的創新與發展——畢竟,學術思想內容才是學術研究的真正主體。
因此,我真誠地希望人們對抽作的實質性思想內容進行實事求是的批評,特別是對批評者所提的這篇文章的實質性內容的批評,例如其中關于對戰后資本主義何以能夠發展,前蘇聯何以會失敗,以及產業結構變遷與世界秩序變化之間的關系等問題的見解的批評,包括有無弄虛作假的批評,我想這才是我最渴望的最重要的批評,也是真正能夠增進學術研究與發展的批評。我們不能不遺憾地說,這樣的圍繞學術思想內容的批評,實在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