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在學術批評網上就學術論文的“偽注”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在反駁批評者林騾和田畔先生的文章中,作為被批評者的魯晶越先生提出或一再強調:第一,如果他的引文抄自《文明的沖突?》或《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的中譯本,那就不可能“聰明到”在\"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題尾加上一個“?”號。意思很明確:就憑這個“?”號,就可以證明他的那條注釋不是“偽注”。第二,“真正能夠推動學術發展的批評,其重點始終應當在學術思想內容本身,而不能以技術上的準確與否為中心。”第三,“幾乎所有雜志都不允許”“用網址注釋”。圍繞魯先生的上述三點解釋,我想做點初步的辨析。是否正確,尚希魯先生教正。
關于第一點,只要關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期中國學界特別是國際政治學界的學者與亨廷頓辯論的人,都不難發現,中國學者在提到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一文時,一般都帶有“?”號的。(如李慎之先生發表在《太平洋學報》1997年第2期上的《數量優勢下的恐懼——評亨廷頓第三篇關于文明沖突論的文章》。見[美]塞繆爾·亨廷頓著,周琪等譯:《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新華出版社1999年1月第二版,“附錄”)《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中譯本的:亨廷頓的“前言”,在開門見山地提到該文時,同樣是帶“?”號的([美]塞繆爾·亨廷頓著,周琪等譯:《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新華出版社1999年1月第二版,“前言”第1頁)。所以,這個被魯晶越先生十分看重的“?”號,其實絲毫不能說明任何問題。當然,需要事先說明的是,我的意思只是想說,魯先生用這個“?”號作為證明他的這條注不是“偽注”,是根本站不住腳的。
關于第二點,是一個涉及學術批評理論——如何認識和界定學術批評的內容——的復雜問題,可以見仁見智。我想說的是,其一,我絲毫不反對把批評對象的“學術思想內容本身”作為學術批評的一個重點來對待,但形式或技術性規范同樣重要,而且事實上要比“學術思想內容本身”重要得多,在當前學風浮躁的背景下尤其如此。其二,學術論著的內容和形式是統一的,而不是對立的。沒有形式上的規范性,就不可能有內容上的科學性。在學術批評實踐中,批評者若只關注批評對象的“學術思想內容本身”,而忽視作為形式的技術性規范,就難免會被批評對象所蒙騙,勞而無功且不說,有時甚至會犯以訛傳訛的錯誤。
我是專業從事學術刊物的編輯工作的。十多年來的經驗告訴我,在審閱一篇學術論文時,如果只看文章的內容,而不對文章的注釋進行分析,往往會從自己手中刊出抄襲剽竊性質的文章。從學術文章的學術思想內容本身來看,有的學術論文不僅選題很有前瞻性,而且會讓讀者覺得作者很有思想。但如果你去仔細看文章的注釋,特別是當你通過作者的注釋去翻閱有關被引的文獻時,可能就會發現文章中的“思想”不是作者的,而是別人的。更有甚者,作者根本就不懂某國語言文字,但是注釋中通篇是該語種的文獻。若不了解作者其人,你會覺得論文建立在“可靠”的材料基礎之上。這就是學術論文中的偽注現象。
學術論文的偽注,在我看來,并不需要復雜的表述或法學理論。簡單來說,學術論著中的“偽注”,指的是作者在編制注釋和參考文獻時,對某一征引材料只標注其原始出處,而不標注作者實際閱讀到該材料的出處的標注行為。
學術論著中的偽注現象在網絡媒體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例如,有的作者在做注時,明明是從他人的著述中轉引來的材料,卻不標注“轉引自”,而是直接標注該材料的原始出處。讀者以為作者是直接從原始出處征引的。到了網絡時代,學術論著的偽注現象更加嚴重。因為目前許多文獻都搬到了互聯網上,許多學術刊物都有了電子版或網絡版,許多學術著作可以從國家數字圖書館中直接閱讀,許多學術論文可以從中國期刊網和中國人民大學報刊資料復印中心光盤版中全文檢索,而目前大多數高等院校都建立有校園網,校圖書館一般又都是這兩個電子資源的成員,通過校園網可以直接全文檢索這兩個電子學術資源中的材料。因此,學者往往坐在家中,就可以飽覽全國甚至全球范圍內的有關學術資源。但絕大多數作者在運用網絡學術資源時不標注網址,而直接標注引文所在的文獻,讓讀者認為作者是直接從有關的著作或期刊中引用的。這種標注行為,不是偽注,又能是什么呢,
無論是人文社會科學還是自然科學研究,內容和形式都應該是統一的,而不是對立的。從人文社會科學而言,一篇學術性的論文,不管你提出什么樣的新見解、新思想,若據以證明新見解、新思想的材料缺乏真實性,甚至連材料的來源也令人生疑,被證明是不可靠的,是假引文,那么所謂的“新見解”、“新思想”還有什么學術價值可言呢,哲學界是否可以只重思想內容而不重材料征引方式及其標注等技術性規范,我不清楚。但在歷史學界,這種技術性規范是頭等重要的。在歷史學界,不僅有考據學,專門研究史料的真偽等問題,而且一直有“史學就是史料”的思想傳統,二十世紀還因此而形成了史料學派,一度主宰中國史壇。因此,在我看來,判斷一篇學術論文的學術價值,固然首先在于其思想內容本身的科學性和深刻性,但最終依據則在于作者在闡釋自己的學術觀點、學術思想過程中所依據的材料的科學性。材料的科學性要求作者在征引材料時必須做到忠實與準確,“這是科學研究必須遵循的原則”(李振宏《偉大的人格》,河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75頁),同時也是一種學說、一種學術思想、一種學術觀點立于不敗之地的堅實基礎。在這里,材料來源的真實可靠是最基本的要求,也是忠實和準確地征引材料的基本前提。
在征引材料問題上,可以說,馬克思和恩格斯為我們做出了很好的榜樣。李振宏先生在通讀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特別是閱讀他們的書信之后,因深深地為他們的偉大的人格所打動,撰寫了《偉大的人格》一書,其中有專門闡述“卡爾·馬克思是怎樣引證的”一節。根據李振宏先生的研究,在征引資料方面非常得嚴謹和慎重,是作為科學家的馬克思、恩格斯的寶貴的學術品質。“關于《資本論》,馬克思說過:‘我的《資本論》(原雙引號,而非書名號。——筆者注)一書引起了特別大的憤恨,因為書中引用了許多官方材料來評述資本主義制度,而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學者能從這些材料中找到一個錯誤。’關于《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恩格斯也說過類似的話:‘我的觀點和我所引用的事實都將遭到各方面的攻擊和否定……但是我要毫不遲疑地向英國資產階級挑戰:讓他們根據像我所引用的這樣可靠的證據,指出哪怕是一件多少能影響到我的整個觀點的不確切的事實吧。”’(同上,第75頁。馬克思、恩格斯的話分別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2卷,第165頁、《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卷,第278-279頁)在研究了“卡爾,馬克思是怎樣引證的”之后,李振宏先生充滿激情地寫道:“馬克思主義的學說之所以正確,能立于不敗之地,當然首先是由于它的科學性,深刻性,而……事實證明,也還因為他們的學說在材料運用方面有著堅實的基礎。他們征引資料,真正做到了忠實與準確。否則,一條引文出了問題,整個理論的聲譽都將受到極大的損傷。”(李振宏:《偉大的人格》,第81頁)
事實證明,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形式的東西,或者按照時行的說法技術性的“學術規范”,絕不是可有可無的。它實際上是確保內容做到科學性的堅實基礎。基礎不穩固扎實,整個學術大廈豈能獨穩?!因此,學術批評,首先必須審核的就是作者對材料的征引,而不是“學術思想內容本身”。只就“學術思想內容本身”進行批評分析,而不首先檢討作者的材料征引情況,只能是舍本而逐末。
關于第三點,我只能說魯先生有些孤陋寡聞。早在1999年,國家新聞出版署就發布了《中國學術期刊(光盤版)檢索與評價數據規范》(CAJ-CD B/T 1-1998)文件,該文件在關于“參考文獻”的著錄格式中,就專門有一條“電子文獻的載體類型及其標識”,把電子文獻載體區分為磁帶(MT)、磁盤(DK)、光盤(CD)和聯機網絡(0L)四種,并且列舉了其中的六種具體的格式:聯機網上數據庫(DB/OL)、磁帶數據庫(DB/MT)、光盤圖書(M/CD)、磁盤軟件(CP?DK)、網上期刊(J/OL)和網上電子公告(EB/OL)。征引網上材料,都可以根據這幾種方式進行標注。魯先生所說的“幾乎所有雜志都不允許”“用網址注釋”的情況是根本不存在的。這幾年,不僅越來越多的學術期刊允許用網址直接標注,而且越來越多的博士研究生利用網絡學術資源完成學位論文,并在學術論文中直接用網址進行注釋。所以,因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主觀武斷地認為“幾乎所有的雜志都不允許”“用網址注釋”,并以此來為自己的偽注行為開脫,是沒有絲毫的說服力的。
如果魯品越先生要證明自己直接翻譯的那幾行材料不影響自己文章的學術思想內容,最好的辦法是找到刊載亨廷頓《文明的沖突,》那篇文章的《外交》雜志,證明自己從網上下載的英文材料與《外交》雜志上刊載的文章一字不差,自己的具有“個性化”的譯文與《外交》雜志上的原文相對照,做到了忠實與準確。否則,即便列舉出從網上下載的英文本,也并不能說明什么問題。因為從紙介質媒體轉換到電子文獻載體,由于掃描技術和校對方面的原因,總是難以做到與紙介質媒體上的原文一字不差。若其中剛好某一關鍵性的字/詞出錯,就很難保證譯文的忠實無誤。對于魯先生來說,因任教于南京大學,像《外交》這樣的英文期刊是不難找到的,除非如他自己所承認的是由于“懶惰”,不愿去找尋。然而,即便魯先生證明自己的引文忠實于英文原文,并不影響自己的“學術思想內容本身”,但魯先生在為該材料注釋時使用了“偽注”的方式,這一事實是鐵板釘釘,大概怎么辯駁也否認不了的。
最后順便糾正林獼先生的一個表述。林騾在《學術論文的偽注問題——從{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3期發表的一篇重頭文章說起》一文中有這么一句話:“不錯,亨廷頓確實是在美國大名鼎鼎的《外交》雙月刊(以前是季刊)1993年夏季號(第72卷第3期,第56~73頁)上發表過轟動一時的‘文明的沖突’一文。”這句話容易使人認為亨廷頓的文章是發表在作為“雙月刊”的《外交》上,而亨廷頓發表此文之前的《外交》是季刊。事實上,亨廷頓發表此文時,《外交》還是季刊,而不是雙月刊。只是到了發表此文的同一年(1993年)的11/12月號這一期,《外交》才改成雙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