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資”和“憤青”代表著當代中國青年的兩大陣營,似有“不歸于楊,必歸于墨”之勢,其實這兩大陣營不可能把當代青年一網(wǎng)打盡,此外不可歸類者無疑更多。由于這兩大陣營目前非常流行,所以很容易用流行的術(shù)語對他們加以簡單區(qū)分:小資的標簽是“帥呆”,憤青的標簽是“酷斃”。小資是顫抖的甜果凍,憤青是憤怒的酸葡萄。
就思想傾向而論,小資是右派,而憤青是左派——這正與思想界有“自由主義”和“新左派”兩系相當。就職業(yè)或經(jīng)濟狀況而論,大抵小資是白領(lǐng),除現(xiàn)役白領(lǐng)之外,也包括預(yù)備役白領(lǐng)和心理白領(lǐng),不過小資一般是以白領(lǐng)為基本滿足的;但憤青雖然大部分是藍領(lǐng),卻未必——定是藍領(lǐng),更可以是銀領(lǐng)乃至金領(lǐng)。
就生活習(xí)慣而言,小資戴假發(fā),憤青剃光頭;小資染發(fā),憤青文身;小資佩一副耳墜,憤青掛一只耳環(huán);小資喜歡衣帽光鮮,憤青喜歡蓬頭垢面;小資熱衷于新款時裝,憤青習(xí)慣于把新衣做舊弄破再穿。也就是說,小資總是傾向于把品味裝得比實際高,憤青卻總是傾向于把品味裝得比實際低——以此掩飾其實際上的更低,他讓你有一個想象空間,誤以為他的品味比顯示出來的高很多,甚至是深不可測。
小資抽煙,憤青吸毒;小資喝水,憤青喝酒——小資如果喝酒,則是啤酒和葡萄酒;張遠山憤青則必白酒;小資吃麥當勞,憤青蹲大排檔;小資打的,憤青飆車;小資安安靜靜地日光浴,憤青瘋瘋癲癲地裸奔;小資用香腸喂狗,憤青用硫酸潑熊;小資在家上網(wǎng),憤青嘯聚網(wǎng)吧;小資去新馬泰,憤青就去登山;小資蹦迪,憤青蹦極;小資反對恐怖主義,憤青歡呼恐怖主義;小資愛說洋話,憤青愛說國罵。總之,小資玩的是深沉,憤青玩的是心跳。
小資迷瓊瑤,憤青迷金庸;小資看大片,憤青看毛片;小資合租,憤青同居。最近有一本書叫《小資女人》,書名比較有理,因為小資大抵是女性——男人如果小資,那是因為他喜歡小資女人。而憤青大抵是男人——女人如果憤青,那是因為其偶像是憤怒青年。如果《小資女人》一書賣得火,我想很快就會有一本叫《憤青男人》的暢銷書問世。小資女人恨不得嫁給老外,以表示自己是“世界公民”;憤青男人恨不得娶個洋妞,以顯示自己的“愛國主義”。所以憤青罵小資是“漢奸”,小資罵憤青是“愛國賊”。不妨設(shè)想如下情景:小資女人嫁了個憤青男人,或者更絕,小資男人娶了個憤青女人,那就有好戲看了。
通過以上描述不難看出,用拙文《永遠的風(fēng)花雪月,永遠的附庸風(fēng)雅》中的兩分法,小資大抵是附庸風(fēng)雅者,其中極少數(shù)有望抵達風(fēng)花雪月之妙境,但憤青卻根本不是附庸風(fēng)雅者。由于小資正如附庸風(fēng)雅者,處于精神和物質(zhì)的中流(貶義詞則為中不溜),因此境界高于他們和低于他們的人都看不起他們。高雅者看不起小資似乎容易理解,但粗鄙者也同樣看不起小資。其實粗鄙的憤青看不起小資是因為憤青只崇拜抵達目標的勝利者,而對尚未抵達目標的努力者卻只有一味的嘲笑;這就如同球迷雖然自己一無是處,卻看不起球場上的暫時失敗者一樣。
高雅者對附庸風(fēng)雅的小資的輕蔑,一般不會直接而大量地表露出來,只是很含蓄地偶爾流露一下,但高雅者對附庸風(fēng)雅者偶爾的輕蔑,卻成為粗鄙的憤青攻擊附庸風(fēng)雅的小資的最有力武器,高雅者之陽春白雪的大量金玉良言根本不為憤青們所知,但高雅者奚落附庸風(fēng)雅的小資的片言只語卻被憤青們頻頻引用;這些暴露高雅者之勢利弱點的片言只語,經(jīng)過憤青們的反復(fù)稱引和轉(zhuǎn)述,就從“偶爾”變成了“經(jīng)常”,從“偏見”變成了“常識”。追求高雅的徹底性的高人,就這樣被迫求粗鄙的徹底性的憤青們一廂情愿地視為同盟軍。但這一“同盟”當然是假想的,高雅者并沒有那么多的閑空來攻擊小資,攻擊小資最起勁的急先鋒僅僅是憤青。
當代小資的人數(shù)顯然比憤青人數(shù)多得多,這使我有理由對當代青年的總體評價較好。“文革”時期的中國青年,是以憤青為主流的。我認為一個以小資為主流的時代,顯然比一個以憤青為主流的時代更為進步。
但當代憤青的人數(shù)雖少,其言論能量卻比小資大得多,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尤其如此。原因在于憤青較為狂熱,一個憤青的聲浪,可能比十個乃至百個小資的聲浪更大。尤其是在盛行過“寧左勿右”的中國,小資似乎先天地具有某種犯罪感。這部分是因為,小資比憤青更有自省能力。小資是防守型的,而憤青是進攻型的。小資們的修養(yǎng)、品味確實并未達到很高的境界(這與他們的收入水平僅止于下層偏上也不無關(guān)系),但憤青們的修養(yǎng)、品味(不包括收入)無疑更擺不上臺面。
小資的心理狀態(tài)是:我不如你,我就慚愧。憤青的心理狀態(tài)是:你不如他,你就應(yīng)該慚愧——至于我是否不如他,你管不著,因為我不像你這么臭美。憤青們大有“我是憤青我怕誰”的氣概,而小資多多少少具有“我是小資我心虛”的底氣不足。兩個實力相當者對陣,取攻勢者大抵勝算更多一些,尤其是如果對方永遠只守不攻的話,那么后者之落敗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平心而論,小資與憤青都是幼稚膚淺的,只不過方向相反,因而小資更有建設(shè)性,而憤青更具破懷性。小資總是富于上進心,其未來具有極》<的上升空間,而憤青是缺乏上進心的,其未來不是停滯于原地就是更趨下流,由于他們差不多已經(jīng)落到了最低點,就有點破罐破摔的潑皮相。小資知道自己“比上不足、出下有余”,“比下有余”固然使他們時不時地流露出小人得志的某種優(yōu)越感,但“比上不足”的隱痛更使他們不敢驕橫。由于小資的目光更多地投向精神的至高點,并且愿意漳過持續(xù)努力不斷地趨近更高境界,因此小資們更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比上不足”。憤青們基本上沒有“比下有余”的心理空間,因此“比上不足”不再是隱痛,而成為難以容忍刺痛,這刺痛使他們成為憤怒的刺猬,除了向上攻擊,別無其他出路能夠釋放其郁積過多的心理能量。小資恰巧位于離憤青最近的上方,于是小資就成了憤青最方便的攻擊目標。高雅者在離憤青更遠的上方,根據(jù)“遠交近攻”原則,高雅者對處于其下方的小資的輕蔑,就成了憤青們攻擊小資的最有效武器。尤其是小資是敬仰高雅者的,因此憤青借高雅者的權(quán)威來攻擊小資,就使小資幾乎沒有還手之力。但令憤青們意外的是,雖然憤青們在一時的口水大戰(zhàn)中占盡上風(fēng),但口舌之爭的失敗卻更成為小資發(fā)憤上進的最大動力,小資們愿意用自己的持續(xù)上揚、不斷成功來為自己雪恥,所以小資往往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的身體力行者。最終的高雅者,必定是從小資中產(chǎn)生的,而永遠攻擊小資的憤青,其精神境界永遠淪落在最下層。
必須補充的是,高雅者也同樣出于“遠交近攻”原則,僅僅對處于最接近的下方的小資不無輕蔑,而對處于離自己更遠的下方的憤青,則不僅甚少偶爾的攻擊,甚至還時不時地予以別有用心的褒揚,比如高雅者往往對“無知者的淳樸”和“粗鄙者的豪放”予以禮贊,這使無知而粗鄙的憤青們誤以為自己比小資優(yōu)越。殊不知由于附庸風(fēng)雅的小資已經(jīng)對高雅者的優(yōu)越地位構(gòu)成了一定程度的威脅,有可能成為分一杯羹者,而粗鄙的憤青們卻根本不足以構(gòu)成對高雅者優(yōu)越地位的威脅,尚無資格被高雅者當成假想敵。
如前所述,被憤青們攻擊的小資,其中有許多很快會成長為真正的高雅者。可悲的是,一旦成為真正的高雅者,這位昔日小資暨現(xiàn)役高雅者,由于大體上已經(jīng)不存在“比上不足”的心理壓力,因此這位新任高雅者的目光也開始不再向上,而是向下,他向下俯視的輕蔑目光最先投注到的,正是現(xiàn)役的小資,于是這位昔日小資暨現(xiàn)役高雅者也像其前輩一樣,偶爾會輕蔑地用一些刻薄話來打擊現(xiàn)役的小資,這位昔日小資暨現(xiàn)役高雅者的一時“名言”,就再次為憤青們無償輸送了攻擊小資的最新武器。
小資有望成為彬彬君子,憤青永遠是硅輕小人。具有上進心的小資是會分化的,他們中的大部分永遠是小資,但起碼有望成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而他們中的少數(shù)佼佼者憑借其稟賦、努力和機緣會成為真正的高雅者。但憤青卻永遠不會分化,永遠是“脫離了高級趣味的人”,他們永遠是憤青,也永遠要攻擊小資。
憤青之所以永遠是憤青,是因為他們毫無上進心,即便他們在生理年齡上已經(jīng)不屬于憤青,但他們照樣是憤中、憤老,其心理年齡永遠固置在毫無建設(shè)性的“憤怒”和“不平”之中,欲把所有上進者向下拉齊到與己相當?shù)男睦聿【顾麄內(nèi)莶坏门c自己原本彼此彼此的小資脫穎而出絕塵而去,用讓他們瞠乎其后來羞辱他們。
憤青之所以永遠有足夠多的攻擊目標,是因為僅有極少數(shù)小資會羽化登仙為高雅者,而且有更多的預(yù)備役小資在源源不斷地加入小資韻洪流。所有尚未抵達風(fēng)花雪月之彼岸的小資,當然是天然地具有諸多可笑之處。所有的小資,其現(xiàn)狀都像學(xué)步的丑小鴨那樣可笑,甚至像蠕動的蛹蟲那么丑陋,這使憤青們永遠自以為有理。小資們的進取心無疑是可敬的,只有不法于學(xué)步并且不怕嘲笑,才能最終成為臨風(fēng)起舞的彩蝶、一飛沖天的天鵝,這是憤青們永遠無法理解和不可企及的。預(yù)備役小資、現(xiàn)役小資、預(yù)備役高雅者、真正的高雅者,構(gòu)成了一個良性循環(huán),為人類文化的日益豐富和屢創(chuàng)新高作出了貢獻,而憤青們只是在促使小資們發(fā)憤這一點上,如同取經(jīng)路上的妖魔鬼怪,成了“送佛送到西”的玉成者。但憤青們在用其反作用力玉成小資的同時,卻被無益的怒火燒毀了僅有的一生。
中國的小資多是真小資,而中國的憤青卻多是假憤青。真小資雖然無害,但也非常無用,他們只關(guān)心一已的私利,而不關(guān)心國家的現(xiàn)實和未來。假憤青關(guān)心國家大事,但卻可能把國家再次拖向以大亂為大治的深淵。假憤青更關(guān)心國際局勢,但他們只會為恐怖主義歡呼,卻不會真的成為恐怖主義分子——這是惟一讓我略感寬慰的地方。中國的憤青雖然比中國的小資有害得多,但其害處也并不甚大,最大的受害者是憤青自己。作為一種“中國特色”,中國的小資老了,依然是汗不敢出的老頑童;而中國的憤青老了,卻依然是敢怒不敢言的愣頭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