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蒙
2003年4月10日,武漢同濟醫院對外公布了我國第一例“腦死亡”病例的完整資料后,引起媒體和社會的廣泛關注。死亡,對于每一個活著的人而言,都是一個十分沉重的話題。在《現代漢語詞典》中,“死亡”一詞被解釋為“失去生命”。那么失去生命的標志又是什么呢?
毛子俊:我決定了父親的生命
父親病危的日子是2003年2月22日晚上七八點鐘,父親突然一下子不行了。我們趕緊打了120送父親到醫院搶救,說是腦干出血很嚴重,下了病危通知書……第二天早上四五點后,轉到了武漢同濟醫院。
轉到同濟醫院后,大夫馬上給父親接上設備、儀器,然后送到神經內科監護病房,實施24小時護理,用上了最好的藥和最先進的儀器。當時我們想,不管用什么儀器、藥物,花多少錢搶救都要救父親的生命!父親心跳還有,儀器上顯示一會兒很快,一會兒很慢,但血壓靠儀器,呼吸也靠儀器。幾位專家說得也很清楚——他已經腦死亡了,先進的儀器可以維持他的心跳,但挽回不了父親的生命……
我們家里人都不懂什么醫學知識,但相信大夫!我們不懂科學,但我們尊重科學!
醫院先后給我們開過兩次會,第一次有心理準備但還是不愿意接受;第二次同意拔管,同意錄像了,家里沒有反對意見。
從拔管到最后心臟停止跳動,是21分鐘。當宣布父親心臟停止跳動的那一刻,我才隱隱意識到自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說實話我的文化水平不是很高,父親的死對我刺激很大。父親生前是個老實人,很愛我。我現在最需要的是理解!任何事情都會有正反兩方面的想法。做這個決定時心里根本沒有什么雜念,如何判斷當時的決定是錯誤還是正確,那需要時間,我相信在多年以后會有一個公正的評價。歷史自有公論。我們家庭沒有一個人責備我,我以后教育子女也會要求他(她)遵從自己內心的選擇。
正視死亡
“心臟死亡是一個不完整的概念,是不科學的,心臟在跳,人不一定是活的,心臟不跳,人不一定是死的;但如果心臟還跳,而腦干已經完全死亡,就可以判定這是一個死人。心臟復蘇很容易,但腦復蘇很困難,尤其是腦干死亡。當然,并非所有情況都是以腦死亡為死亡的判斷依據,但僅以心死亡來判定死亡是不科學的。”張蘇明如是說。張蘇明,武漢同濟醫院神經內科教授,長年從事腦血管病研究,是我國推進腦死亡立法的重要人物。張蘇明堅信這個判定非常正確,是醫學的發展方向。他在接受采訪時語氣有些激動,“其實對待腦死亡的患者,我們能做的只是等待他的心跳停止,那是一種真正無望的等待。我們早就無力回天,最終只能面對死亡,我們為什么不能正視死亡呢?”
邁出立法第一步
武漢同濟醫院早在2~3年前就認識到腦死亡標準勢在必行。醫院的人大代表曾在全國人大、政協會議上提案,希望早日促成腦死亡立法。“一年中,我們有過幾例病例但都沒成功,其中家屬的阻力是沒有促成的最主要原因。”
張蘇明說:“這一次明確向家屬表明要作為醫學教學檔案,對方表示支持和理解。我們跟他們說以往沒有過這樣的先例,我們向他們說明所有情況,把所有話講完,把所有的問題談清,有中央電視臺同步現場實況錄像,記錄保留了中國第一份判定、宣布、實行腦死亡的醫學案例。這對于病人本人和家屬是偶然的,但對于醫務工作者是必然的。
“我們已經預料到媒體會關注,因為這涉及一個人的生與死。我們也在承受壓力,但在醫學界沒有什么壓力,只是社會學、法學和媒體上有質疑的聲音。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做這件事對促進腦死亡立法邁出了實質性的一步,很關鍵,但路很長,我們只能期望在一年或幾年后來定這個事。醫學層面上腦死亡立法我們該做的已經做了,下面是法學和社會學來接手的問題。”
引發的法律問題
是否會有人利用腦死亡來達到某種邪惡或非法的目的?腦死亡判定如何更科學、更嚴謹?
有這樣一種擔心更現實和直接:腦死亡是否剝奪公民對死亡的知情權?有關法律專家指出,體溫、心跳等判斷標準具有公示性,任何一個正常人都可以判斷一個生命是生是死。而腦死亡具有隱蔽性,一般人無法判斷一個人是否“腦死亡”。由于這種判斷的隱蔽性,就會把死亡的宣判權完全交給醫生,這就意味著醫生在這個問題上有著很大的權利。家屬可能與醫生“勾結”,在特殊情況下合伙謀殺。
對于這些問題的擔憂,張蘇明則認為,任何一個法律都有空隙可鉆。腦死亡最關鍵的問題是,在診斷上,并不是每個醫生都有宣布腦死亡的權力,真正有資格診斷并簽字確認“死亡”的,必須是接受過專門訓練、擁有足夠醫療經驗,且符合醫療道德規范要求的腦神經學科的專家。
張蘇明表示,國內目前仍沒有腦死亡的立法,將一個心臟仍在跳動的人宣布為死亡,同濟醫院和參與腦死亡診斷的有關醫生,均冒著巨大的風險。但他們表示,這樣做是為了推出一個新的醫學概念,用科學理念去占領醫學界,將這個新觀念推向群眾,而且這些理念遲早會被人們所接受。醫學界在挑戰傳統倫理的同時,也在與法學界取得認同并推進實質性立法。
法學界的聲音
天津市旗幟律師事務所劉洪杰律師:
“腦死亡”體現人類進步——從心臟死亡到腦死亡的確認依據,是科學的一大進步,腦死亡在許多國家已經是合法的。從法律角度講,我認為應該有一些前瞻性,要與時俱進,而且要從立法角度考慮如何操作和維護。生命跡象的特征一直以來都被認定是:心臟還在跳動,有呼吸。如果大腦死了,心臟只是作為一個器官存活,沒有了腦的思維功能,我個人認為意義不大。人們反對腦死亡主要還是出于對有關醫學知識的不了解;另外是感情上還不能接受,但如果了解到腦細胞的死亡是不可逆轉的,是不可能復蘇的,那么也就能接受腦死亡了。
天津市和平區法院張戰華法官:
這是不合法的——《刑事訴訟法》規定:法律認定死亡有3種方式:自然死亡,宣告死亡(按法律規定宣告死亡,比如配偶、債權人等),人民法院剝奪生命權利。腦死亡應該算作自然死亡,但從目前法律上講沒有法律依據,是不合法的。腦死亡只是一種探索,醫院沒有宣布死亡的權力。武漢同濟醫院這樣做是超前的和不合法的,做法超前且沒有法律根據,所以我不贊成。
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劉祝慶法官:
“腦死亡”更科學、更人道——腦死亡對傳統倫理、法律挑戰的同時,也標志更科學、更人道的死亡判定。當然這里面也要區分假死和腦死。國外有的國家腦死亡已經合法化,多年后,我相信在中國也會得到立法確認。
明揚律師事務所陶朋成律師:
“腦死亡”慎行之一從法律角度考慮,如果采用腦死亡的標準,影響最多的是對于傷害與死亡的界定問題,比如“重傷”或者“殺人未遂”而出現的腦死亡,就可能成為“傷害致死”、“殺人既遂”等。這還只是限于刑事案件的范疇,在民事案件中,影響也是巨大的,在家庭關系中,如果一方已被宣布腦死亡,雖然他的心仍在跳動,仍在呼吸,但是他的親屬就可以開始繼承他的財產,他的配偶就可以不必經過離婚手續而與他人結婚。這與現行的繼承制度、婚姻制度可以說是格格不入。腦死亡更多地植根于醫療資源的合理配置、器官移植的進一步推廣。筆者認為,這勢必引發不同的社會價值取向的沖突,在相關立法并不完善的今天,對腦死亡的判定應謹慎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