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芾
我們都叫他和尚。這個人從小喪父,他的母親是他父親在日本時娶的,他父親死后,為正妻所不容,只身回了日本。剩了他孤苦一人留在廣州,才12歲,天天去慧龍寺玩,慧龍寺的長老看他伶俐,索性收了他做弟子。不過他這個和尚做得野,肉也吃,見到年輕姑娘也會笑,還做詩。
他原本是有老婆的。他父親曾給他訂下一家財主家的閨秀。當然,父親一死,兩家就斷了音信。故事發展到這里,已經很像一篇小說,所以我們可以肯定,他和某家的小姐一定還會有再見的一天。
他到了十五六歲,能夠出門了,就想去日本找他的母親。可是錢呢?他乳母的兒子是在廣州市場上賣花的,他也就跟去賣花,湊夠了錢才能東渡。以下的情節,看多了言情片的觀眾都能猜到,他遇到了小姐家里的丫鬟。丫鬟當時不敢認他,悄悄回去叫小姐來。他雖然已經剃了光頭,但還是那么唏噓坎坷的一個賣花王子。我怎么可能認不出你呢?小姐哀怨一如《國產凌凌漆》中的山水有相逢。他用竹笠掩著頭,小姐你走吧,我家變至此,早已斷了塵世的俗念。當然,最后他還忘不了祝福小姐,早日找到一個如意郎君。
小姐當然也不會放棄當一個癡心女子的機遇,她淚水漣漣地責怪他小看了她的貞節,發誓她會一直等他回來。為了加強她的表白,她將貼身的玉佩送給了他,好讓他換錢作旅費,去日本尋母。
他去了日本,找到了母親,也碰上了幾個愛他的女子。據他說,他以家鄉有未婚妻為由推脫掉了。因為沒有證人,我們只好相信他的話,至于他送過她們一些情詩,什么“恨不相逢未剃時”,那算不得什么。
可是當他回到廣州的時候,小姐已經去世了。這是必要的,一個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沒有死亡和傷悼是不可想像的。他傷慟不已,就加入了革命黨,不能以身許情,就以身許國,比如《玉梨魂》里的夢霞。
以上事跡被他寫成了一篇著名小說,足足有一百回,還給每回都配了插圖,連載在《太平洋報》上,想必你也讀到過?后來想出版,也沒錢。孫中山夫人贊助了他80元,但還是不夠印書。所以,一直到他死后,這部小說才收入了他的文集。
他死之前,寄信給廣州的老友蕭紉秋,信上只畫了一個雞心,旁邊注明“不要雞心式”。誰也不懂是什么意思。蕭紉秋畢竟是他的好友,嘆著氣道:“和尚就要死了。他大概是想托我在廣州買一塊玉佩,好帶著去見他地下的未婚夫人吧。”
玉佩帶到上海,和尚已在彌留之際。護士說,他好像在等著什么。玉佩送到他眼前,他強撐著用手把玉佩放到唇邊,親了一下,嘴角掛著甜美的笑容。鏡頭定格,和尚大歸矣。
好啦,我也把你們惡心得夠了。但是你要相信,有些人是可以用一生來演一部悲情長劇的。別人做不到,是因為他們不是那個叫蘇曼殊的和尚。
背景:蘇曼殊(1884~1918),近代作家、詩人、翻譯家、僧人。曼殊是他的法號。廣東香山(今廣東中山)人。幼年孤苦伶仃,1903年后留學日本,加入了革命團體青年會和拒俄義勇隊。回國后任上海《國民日報》的翻譯,不久即于惠州出家為僧。1907年赴日組織亞洲和親會,反抗帝國主義。蘇曼殊一生能詩擅畫,通曉日文、英文、梵文,在詩歌、小說等多個領域皆取得了成就,有“傳奇詩僧”之美譽。
(汪兵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