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鱷魚連打了三個呵欠。
它這時正閃過三只迎面而來的青蛙和一團形狀丑陋的爛泥巴,像艘幽靜的黑色潛艇般航向東方。它所在位置的上方是中山路與中正路的交叉口,也就是由市警局、一家占地三百坪全年無休的電動玩具店,和一家名喚“彼得夢露”的理容院構成的所謂金三角地帶。這里每晚迸發出來的光芒足以照亮大半個市鎮的夜空。人潮喜歡往這里聚集:觀光客、流浪漢、婚姻挫敗者、彷徨的青少年、憂傷女人、意氣風發的政客、各種人渣。午夜三點,路上還偶有呼嘯而過的摩托車,市警局大門口的值班警員站到騎樓下瞪一瞪逐漸暗去的馬路,“彼得夢露”旁邊的面攤老板正要設法趕走最后一位爛醉的客人,他拍拍客人的屁股:“歐吉桑大的,初一吃到十五了,收攤啦,收攤啦。”一分鐘后,當他把碗筷和啤酒瓶全部放置妥當,他走過去一把抓起客人癱在桌上的頭殼,嘴巴對耳朵,他吼:“喂!聽見沒?三——百——塊——錢——”他幾乎把客人的整張臉孔捧在手心中端詳,然后他兩手劇烈地搖動,這使得他傳到對面警局門口的聲音也因此大幅顫抖:“再不走,丟你到水溝喂鱷魚。”
鱷魚冷笑了一聲,那從鼻孔摩擦出來的聲響因為下水道的空蕩而在尾端接續了幾道輕微的回音。在一個星期之前,這城里的人是不會這樣開玩笑或恐嚇他人的。他們會說:“去死吧!”“下地獄吧!”“一腳把你踢到太平洋。”之類比較沒想象力的句子。這些句子明白易懂,但引不起被罵者的一絲反應,這一星期來因為一則地方報紙的報道,使得情況有了改變。
忍者龜出現江湖下水道暗藏殺機
(本報訊)市民黃大容昨天晚上到市警察局報案,聲稱在本市自由街排水溝接近入海口處看見了一只長約六尺的大鱷魚。據他形容,這只鱷魚當時在夜色的映照下自水底躍出,扭動的身體打散了銀白色的月光,四濺的水珠在天空形成宛如煙火般壯麗的圖案。黃姓市民肯定他看見的是一只鱷魚,“否則會是一條龍嗎?”驚魂未定的黃某在警局做筆錄時,格格打顫的牙齒讓值班警員反復詢問了三次之后才聽懂他所說的每一個字。
當這則新聞和李登輝蒞臨本市視察并在溝仔尾夜市吃了一碗扁食湯的照片一起出現在市民的早餐桌時,許多人不由自主地冒了一身雞皮疙瘩(李登輝的侍衛呢?他有什么反應?他知不知道當李登輝吃完扁食正豎起大拇指對老板說“贊”的時候,溝仔尾夜市底下,可能就是距離他一米的地方,正有一只鱷魚連打了三個饑餓的呵欠?)。“鱷魚就在你腳下!”(啊!匪諜就在你身邊!)市民的恐懼是合理的,下水道是我們這偉大城市的大腸,但這條蠕動的管子里有一只隨時可能咬掉你頭顱、腳掌,乃至于小雞雞的大鱷魚,親愛的,你還覺得幸福嗎?
于是這巨大的集體夢魘終于經由面攤老板的嘴巴爆發出來:“丟你到水溝喂鱷魚。”(祝福你,我永遠地祝福你)稍后,這句話在夜空中發出一連串如炮似屁的劇烈聲響,徹底震碎了那位爛醉客人的意識與潛意識,他起身掏錢付賬,隨后跌跌撞撞地爬上摩托車,不久便消失在馬路的盡頭。
當市長從擺在他家院子中央的兒童塑膠泳池里撈起當天報紙時(新接手的送報生騎著一輛迪奧五十,天未亮之際便飛快地竄過巷子,將溫熱的報紙甩進訂戶的庭院),他在晃動的水面下看到了鱷魚新聞的標題,隨后遵照“詳見三版”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將濕淋淋的報紙剝開,手上一些面包的肉松屑還掉到了鱷魚頭上(能干的地方報編輯在新聞旁邊畫了一只煽情的大鱷魚),三分鐘后,市長放下報紙,將他念初中二年級、眼鏡始終下滑得壓住鼻孔的女兒叫來。她嘴里塞了一個白煮蛋。
“你相信這世界上有鱷魚嗎?”“我相信鱷魚會吃人。”“喔,我是說下水道,你相信下水道里會有鱷魚?就我們這里的下水道。”市長跺了幾下院子的水泥地。“基本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女兒將眼鏡推回眼睛旁邊,被咬掉一半的白煮蛋上面留有一道整齊的齒痕。“鱷魚來了。”“什么?”“鱷魚來了。有一只鱷魚從吐魯番洼地來我們這里觀光。”“真的?人呢?”“是魚,不是人。就在下水道。”市長指一指那則在水里泡過一陣子的新聞。“我的天,它怎么進去的?”女兒凸出的眼珠子碰到了鏡片,暈出兩片白霧。“我正想問你。”
“我正想問你。”一小時之后,憂郁市長的鼻尖湊到市公所清潔大隊隊長的臉孔前呼著熱氣。隊長雙眉深鎖,不停地用手掌拍打自己的額頭。“啊!啊!啊!”他輕輕喟嘆。“報告市長,這事情非常奇怪。”“廢話。”市長隨后轉個身,踱到窗戶旁看外邊一排椰子樹。天氣陰霾,一大早便像要下雨,有片烏云停在遠方約兩道山峰之間,看久了有點恍惚,憂郁市長心神一閃,竟看見一只鱷魚正以仰泳的姿勢穿過那片烏云,鱷魚神色從容,似乎還吹著口哨。(桂河大橋嗎?)
市長眼睛花了,鱷魚并沒有吹口哨仰泳,它其實只是翻了一個筋斗,下水道的旅程過于冗長沉悶,鱷魚先生每天要來回三十八趟,跟至少一百只青蛙或蚯蚓說哈啰(啊!多么的西西弗斯),它永遠升不了天,像市長看見的那樣穿過一片云。它這時距離市公所僅十米遠,市長與清潔隊長的凝重談話依稀可聞。鱷魚翻過筋斗之后的尾巴在水面上打出一片如海嘯般的浪花,嘩嘩水聲掩蓋了清潔隊長接下來一聲興奮的喊叫。
“啊!市長。”隊長用力拍打了一下鋪有舒美桌墊的市長辦公桌。“報告市長,我他媽的想起來了。”“不要說他媽的。”“干!我想起來了。”市長拿起一根煙插入緊抿的雙唇,眼神炯炯:說啊,阿達先生。“三年前老宋告訴過我,報告市長,你記得老宋?”“他說什么?”“他說他在南濱水閘附近看過一只小鱷魚,那么小。”隊長兩手比出一只博美狗。“接下來呢?”“接下來沒有了。”“你太監!”市長罵過后旋即陷入狀似瞌睡的沉思中,這事有點真實性,卻聽起來明明像做夢。“李仔,南濱水閘、下水道、自由街排水溝,這幾個地方全部可以通?”“報告市長,你市長當假的?”“去搜,帶幾個人到水里搜。”“市長伯仔,我今年四十二,孩子念幼稚園中班,老婆識字不多,無謀生能力……”“不要啰嗦,去!去!去!”市長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記得帶護襠,安全第一。”隊長聞言哈哈哈大笑三聲:“哈!哈!哈!市長歐吉桑,我到哪里去找護襠?”“棒球協會、跆拳道協會,都有啦。”“啊!市長英明,市長英明。”隊長將兩掌護在褲襠前,深深鞠個一百度的躬,隨后大步走出這在大清早就有點詭異緊張的市長室。
他這會兒將彎到水面上的腰挺直起來,順手撥開漂流過來的竹簍子和保麗龍餐盒。市公所清潔隊捕鱷小組一行五人穿著整套的雨衣雨褲泡在這條大水溝里已經有一小時了,四十二歲的隊長必須以這樣不斷彎腰的動作來維持筋骨的活絡,否則沒多久他就會像根木樁那樣僵在這危險的水溝中。根據市民黃大容的報案,那只六尺長的鱷魚便是在這一帶出沒。這里通下水道,一明一暗,捕鱷小組由明處入手,要揪出躲在暗處冷笑的鱷魚。“你給我出來,干!你給我出來。”隊長心里吶喊。“隊長,我們這樣找要找到過年啊?”阿吉仔滿臉愁容,十分鐘前開始飄落的毛毛細雨讓他整張臉看起來像是流滿汗水。“阿吉仔,聽好,找不到鱷魚我們都不必過年了。”隊長的口氣像市長,說完話順便歪歪嘴巴,要他的手下注意水溝旁站了一個看熱鬧的記者。記者問話:“是市長要你們來的嗎?”這人一臉絡腮,穿吊帶牛仔褲,看起來像四十幾的三十幾歲人。“難道是你祖嬤叫我來的嗎?”隊長心里這么想,嘴巴那么說:“是的,我們是奉市長指示。市長很關心這只鱷魚,他焦慮得快要變成一只恐龍了。”“你們這樣找有用嗎?”記者在凄風苦雨中點燃一根香煙,千輝打火機巨大的火焰差點燒上他的絡腮胡。(親愛的:你這樣子整天跟在男人屁股后邊找愛情,有用嗎?)“這只是初步了解,看有沒有這壞蛋留下來的痕跡,像大便、牙齒、脫落的皮毛之類的。”“然后呢?”記者吐出一片煙霧。煙雨蒙蒙,毛毛雨愈下愈大,落在水面上像一萬只蝌蚪跳大會舞。“然后我們用毒攻法。”“什么法?”“毒藥。用針筒把毒藥打進豬肉,丟水里喂它吃。”“好聰明,可是如果它不吃呢?”“天底下有吃素的鱷魚嗎?朋友。”
就在隊長用微露的牙齒和飄忽的眼神輕蔑地對著絡腮胡記者甩了一個頭的時候,捕鱷小組站在最前端的尖兵突然跳蝦般蹦了起來。“隊長!”跳蝦高喊一聲。十顆鼓脹得像番茄那么大的眼睛盯住跳蝦與水花。鱷魚嗎?記者眼到手到,尼康相機卡卡卡已按下三次快門,隊長焦急的關懷穿過毛毛細雨:“福祿仔,踩到鱷魚啦?”“伊娘,有蛇。”隨后霹靂啪啦另一陣水花激起,幾秒鐘后,五個穿黑色雨衣的男人全上了岸,或站或蹲,或抽煙或喘氣吁成一團。
鱷魚打了一個大號的飽嗝,它剛吃過一頓豐盛的午餐,其中包括一只意外發現的死雞(該雞尸身完整,羽肉豐滿,滑過喉嚨時宛如一次吞下十個圓滾的大饅頭),以及一份印有五個男人和一片水花照片的地方報,那張報紙事實上已被揉成一團,這使得鱷魚誤以為是釋迦或芭樂之類的水果,而失去了觀賞一張精采照片的機會。那張照片的場景當時只離它八米,清潔隊員福祿仔看到的其實是被鱷魚嚇得四處竄逃的蛇,也就是說,如果再慢個幾秒鐘,絡腮胡子記者可能會拍到一張勇奪普立策新聞攝影獎的佳構,《人與鱷魚》,在那樣的一張照片里,鱷魚會像條神龍般面露微笑地飄浮在漫天水花之中。但這事畢竟沒發生,一切恢復平靜;日正當中,整個市鎮全睡著了,市民集體午睡發出的鼾聲在空氣中形成一道道有秩序的波紋。“啊——呼——啊——呼——”路上行人比螞蟻少,南濱水閘附近更是杳無人跡,因此鱷魚連打了幾個大號飽嗝所造成的水面泡沫倒也沒機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它浮出水面望了兩眼覺得無趣,身子一弓一放便又鉆進水里。而就在鱷魚尾巴還有一截尚未鉆入水中之際,遠方有個黑點竟在無意中看見了這天字第一號的大秘密。黑點飛奔而至,箭一般沖到岸邊變成一個人,是黃大容。這位因他報案而引發全城騷動的小子這時正站在一個最有利于澄清他清白的位置看世界(多少人懷疑他的報案動機,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文化的),這世界里有一片藍天、一條水溝,以及一只該死的大鱷魚。黃大容此時興奮得幾乎無法準確地掌握自己的語言:“大的,大的,鱷魚大的先生,喂,呀呼!你出來。”(我奉主耶穌基督的名要求你滾出來,干!干干!干干干!)鱷魚聽見了,它潛入水中的身子這時正嘴巴咬尾巴地圍成一個圈圈,那圈圈不停地打轉(就像一些悶得發慌的黑市情婦在某個黃昏焦躁地繞著小小的客廳踱方步),鱷魚的耳朵感受到奉主耶穌基督之名而來的聲波,它于是將肌肉放得跟肉松一樣松,嘴巴放開尾巴,稍后,一張多皺紋的臉孔便慈祥地露出水面。這是偉大的一刻,市民黃大容剎那間覺得自己是一位矗立在圣山山頂、身著白袍的先知。是的,先知始終是人間秘密的掌握者,哲學家、預言家,還有一些狗屁倒灶的小說家好像都是。鱷魚與黃某此時兩造相對,四眼凝視,啊,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股幽幽深情。黃大容雙目滾圓,他動也不動地望著慈祥的鱷魚。鱷魚微笑,鱷魚欲言又止,鱷魚有點無奈,然后,鱷魚嘆了一口氣,沒錯,鱷魚嘆了一口氣之后便又像一陣風那樣消失無蹤了。

市長嘆了一口氣。他這時跟兩個心腹在城隍廟旁的一家海產店里啃蟹腳。店里頭熱烘烘,趕進趕出的女服務生剛才屁股撞上了他的手肘,蟹腳劃破嘴唇,市長用溫熱的舌頭舔了舔血。沒事。他面帶笑容對驚慌失措的小妹妹說沒事。跟鱷魚比起來,這世上還有什么事可以算作一件事呢?第八天了,市長再嘆一口氣,捕鱷小組這一個星期來除了踩死五十只蟑螂和一百條蚯蚓之外,就只帶回來一堆虛無沮喪的空氣。李仔隊長聽說打算遞辭呈,可憐哪!這個好人。
“辭呈呢?”市長脹紅著臉問話,他剛剛又干下一杯,啤酒的香氣從他齒縫鉆進腦門。“什么辭呈?”“喔,我是說李仔呢?叫他來呀。”“蟹腳都讓你吃光了,叫他來吃盤子?”“叫他來吃鱷魚沙西米。”“市長大的,我看這事情根本就是阿婆生子,那姓黃的大概是匪諜。”心腹甲如是說。來了,泛政治化的觀點來了。這表示你不必再叫清潔隊去抓鱷魚,這事情原來只是一個蓄意散布的政治謠言。敵人(也就是廣義的匪諜。政治是各種陰謀陽謀的百老匯,在這一行里,你必須先是一個匪,然后你才可能是一個神)用鱷魚謠言攻擊市長在清理下水道這事情上的怠惰。心腹甲接著快樂地下結論:“這事情根本就是旺仔那邊人馬搞的神經戰。”“上帝要毀滅一個人,首先會讓他發瘋。”心腹乙夾了一塊熏鵝肉放進市長盤子里,“我看你瘦了不止三公斤。”市長閉目沉思,一會兒眼睛沒張嘴巴張開地搖頭晃腦若有所悟:“這招夠水準,這樣大家會以為我們已經好久沒清下水道了。”“大家會因此而想到前年的水災。”“總共有一百輛汽車泡在水里。”“我老婆也泡在水里。”“怎么了?”“我要她救汽車音響。”市長把熏鵝肉放進嘴里咬過數口,來不及吞下便開口說話,語音含糊聽來哀怨:“那種抓狂臺風誰有辦法?”“沒人有辦法。”“旺仔說如果他當市長就有辦法。”“聽他放屁!”冒火的市長同時咽下嘴中鵝肉碎渣和一大把沾了醬油的生姜絲,他調門愈拉愈高,順勢還抓起酒瓶往桌上用力放,碰一聲大有酒后亂性的樣子。心腹甲火上澆油:“你知道旺仔還說什么?”“……”“他說這下水道養得出鱷魚的話,還怕養不出一個馬戲班?”“聽他在哭爸哭餓。”
人要罵,菜要吃,三人又叫了一盤蘆筍沙拉。市長連嚼三根之后,神氣稍微清爽,腦筋轉了轉彎,不想政治斗爭,想別的(與朋友交有無信乎?借人錢財有無還乎?)想著想,腦里浮現一個張牙舞爪的身影。聰明市長拍一拍腦袋瓜,“這就對了。”他喃喃自語后,抬頭直瞪心腹甲乙二人。“我看,”他嘴角還沾有一點點的美乃滋,“要不就是自由街水溝那些違建戶……”心腹甲乙二人因為實在聽不懂而發出“唔唔”怪聲:“唔唔,市民,你的意思是……唔唔……你是說……唔……”市長鼻露微笑(他鼻頭像加菲貓吃辣椒那樣子皺了起來),眼露玄機,說:“那地方下個月要拆,絕對要拆,不拆對不起全人類。媽的,講幾年了還沒拆成,這算什么?記不記得來找我的那幾個代表?臨走撂話,因為所以、如果怎樣就會怎樣,雞雞歪歪的話講一大堆,他以為我是誰?我除了我老婆之外我怕過誰了?真他媽的。”心腹甲乙二人還是沒聽懂:“這跟鱷魚的關系是……”“天哪!好笨。”市長點起煙,這一點整個人感覺就悠閑起來,羽扇綸巾,像空城計里的孔明。隨后他把煙噴向天花板,頭往上仰,輕蔑地用嘴角說話:“那地方冒出一只鱷魚,還沒抓到之前我能拆嗎?”“喔——”兩人齊聲贊佩,市長英明,市長酷,市長神機妙算。所以,總而言之,這事情結論是:“假——的——”語罷,三人好不輕松,便繼續吱吱喳喳像小黃鸝鳥那樣在店里頭快樂地聊天喝酒了。
“不要像小鳥那樣整天吱吱喳喳。”絡腮胡子記者黃某某頗不耐煩地罵他女人。他女人坐地上,吃零食看電視說話。電視警匪片,大車追小車,一路槍聲。黃大記者靠床頭柜啜啤酒。女人話太多,邊說邊跟著劇情尖叫(“快滾……豬!豬八戒!……痞子、人渣、豆腐、下三濫……王八烏龜蛋……”),被黃某罵過后閉嘴不吭聲,咬洋芋片的聲音清脆可聞。這里樓層高,十二樓,窗簾拉開可看見大半個市區。黃大記者不想跟女人一起看片子,站起來走到窗邊,看路上行人像老鼠晃來晃去,一會兒一列出殯隊伍走入視線。“誰呀?”他頭沒回地問他女人。“就穿夾克那個,布魯克的表哥。”女人盯著電視回他話。“干,我問你下面誰死呢?”黃某手比十二層樓底下的馬路。女人回頭看他:“你在外面跑的怎么問我?”黃某吁口氣:“管他。死一個少一個。”喝口啤酒又說:“哪來那么多新聞!”“沒新聞你也沒飯吃。”“我沒飯吃就是新聞。”
新聞不死,而且不斷膨脹。黃大記者一星期內已經連續發了七次鱷魚的新聞,圖文并茂,每天在報上隨著鱷魚的音樂起舞。鱷魚出來了。鱷魚不見了。鱷魚又出來了。鱷魚又不見了。你見過鱷魚嗎?你對鱷魚知多少?(你見過上帝嗎?你見過外星人嗎?你見過女鬼嗎?你對他們知多少?)黃某人迅速地在一星期之內成為一位沒見過鱷魚的鱷魚專家。
“鱷魚抓到你就沒飯吃了。”影片結束,一堆人死在街頭,警車燈在幽黑的紐約夜空下一閃一滅,一排排字幕從上頭滑過(感謝杰克,感謝露絲,謹將此片獻給我的阿公烏魯木齊先生)。女人關掉錄影機,連伸了三個懶腰之后走到黃某身旁搔他癢,“今天鱷魚抓到沒?”“我希望它死了。”“那不是很可憐嗎?”“有什么可憐的?”“我是說你很可憐,沒鱷魚你寫什么?”“死了鱷魚就會跑出一尾鱸鰻或無尾熊什么的。就像有一天你跑掉了,總會有一個女人跑進來,像你一樣喝可樂吃乖乖看錄影帶。記住,只要上帝不死,新聞就不會死。”女人的身子像塊倒塌的木板般直挺挺摔到床上:“到底那只鱷魚是真的假的?”黃大記者一手把剩下的啤酒往女人嘴里倒,一手拍拍她的腦袋:“自從你吃了通乳丸之后,腦筋就清楚多了。”隨后轉身將啤酒罐丟進垃圾桶里,像個阿拉伯算命仙那樣說道:“斯斯有三種,新聞有四種:膨風的新聞、縮水的新聞、無中生有的新聞、有中生無的新聞。查某(女)人,你什么時候看過一條真實的新聞?”他接著把頭靠到女人胸前,“這其中道理太復雜,你想搞懂的話,再去吃一打通乳丸。”黃大記者顯然十分滿意自己的新聞分類,這使他在褪去女人衣裳時還繼續意興風發地論證:“一件事情就像一條濕毛巾,你不扭它怎么會榨得出水來?扭得愈兇,榨得愈多;你給我一條毛巾,我給你一桶廢水,就是這樣,新聞就是這么回事。親愛的蜂蜜,除非你想吃鱷魚炒西米,否則那只鱷魚是真是假,跟你又有什么關系呢?就像你真的愛我或假的愛我,又有什么關系呢?”他解開女人身上的最后一顆鈕扣,“至少現在沒關系。”
這些話全讓鱷魚聽見了。這并非它有意干擾一對男女的恩愛時光,而是它此刻離他們的床鋪實在是太近了,它剛好經過這位于第十二層樓的房間窗口,確切地說,它與他們之間只距離了五米。鱷魚正像個廣告飛船那樣緩緩飄過窗戶,當女人起身想將窗簾放下時,鱷魚因為聽見黃大記者一席話而莞爾微笑所以露出來的潔白牙齒,正好擺在女人的鼻尖前。女人大叫三聲,叫聲夸張得讓黃某人覺得十分不真實,他有點厭煩地起身叫道:“看到飛碟啦?”隨后走過去,放下窗簾,也沒再追問,便用力地將他女人當成一塊〖^那樣地摟入懷中。
晚飯后,市長坐沙發上一把將念初中的女兒摟入懷中。女兒手上捧著一本赤川次郎,市長拍拍女兒的頭:“少看這些東西,有空多喝點牛奶。”女兒不茍同:“開卷有益。”隨后闔起書本看老爸:“老爸,你今天心情不錯?你把媽炒的龍須菜全吃光了,媽感動得跑到廚房擦眼淚。”“我有時候喜歡吃青菜,爸是農家子弟。”“你今天心情不錯?”“很好,我把鱷魚解決了。”“真的?我明天去告訴我們班導,她很關心,她是教生物的。”“這跟生物沒關系,它只是一個謠言。”“你把謠言解決了?”女兒聰明的眼皮在眼睛后面眨了幾下。“謠言止于智者,笨蛋才會相信下水道有鱷魚。”“那你當了一個禮拜的笨蛋。”“這不一樣,我是市長。”“笨蛋市長。”“我今天在市長室發表了鄭重聲明。”“聲明什么?”“只有笨蛋才會相信下水道有鱷魚。”“誰聽到你的聲明了?”“十幾個記者擠滿了我的辦公室,有個家伙還坐在我桌子上。”“就這樣?”“這樣明天全臺灣的人就都知道了。”“全臺灣就不再有笨蛋了。”市長拍拍女兒的頭:“從此天下太平,約翰與瑪麗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一個鐘頭后,愉快的市長帶著女兒出現在本地一家百貨公司的游樂區里。他總共換了五百塊錢的代幣,女兒搶走了其中的四百塊,然后消失在一片幽深的電玩光影中。市長有如走入動物園般無聊,原地做了幾個早操動作之后,看身旁一臺機器肥肥胖胖好玩,讀過說明便投入一枚代幣,那機器上頭六七個洞,玩者手上拿根木槌,見洞里冒出一個怪物的頭便將它敲下,那怪頭專程來挑釁的,慢一點它便縮回去。這好玩,市長兩腿跨開,蹲馬步那樣全神貫注。怪頭先是一個一個來,被敲中時會唉一聲,隨后現身時間愈來愈短,然后是兩個兩個、三個三個來。愉快的市長開始手忙腳亂,我敲,我敲,我敲、敲、敲,漸漸,市長有點恍惚了(又有點恍惚了),他隱約感覺到某個熟悉的東西在外太空繞一圈后又回來了。那是什么?……啊?鱷魚!慌亂的市長看見洞里冒出了他所不曾見過卻非常熟悉的那張鱷魚的臉孔。鱷魚微笑,鱷魚吐舌頭,鱷魚齜牙咧嘴扮鬼臉,鱷魚說“來啊,來啊”,鱷魚探頭、縮頭,縮頭、探頭。市長手握木槌快速地上下左右胡亂敲,碰碰碰,碰碰碰。計分板上的分數老僧入定般靜止不動。周遭的少年仔個個埋頭苦干自己的活,沒人看見鱷魚,沒人理會市長。遠遠望去,市長揮舞手臂的身影像個悲壯的武士,一個無意中被遺忘在游樂世界一角的中年武士。
一切是真是假,只有鱷魚知道。
評析
《惡魚》是一本很熱鬧的書,從《惡魚》、《上車》到《抓鬼大隊》,每一個故事都人聲沸騰。翻開林宜澐的小說集,立即看到眉飛色舞的一個說書人。“林宜澐的小說里最特別的正就是強烈的表演性格。他所選擇的事件、場景、人物,都充滿表演式的戲劇張力”(楊照語)。《惡魚》堪稱其中的代表。
林宜澐替這篇小說塑造了一群言行粗俗且卑劣,思想近乎愚昧的公職人員,以及一尾出神入化的鱷魚。故事剛剛展開就能嗅到一股強大的、蓄勢待發的諷喻氣息,來自忍者鱷的三個呵欠,也來自繪聲繪影的地方新聞。一出以小人物“怪誕”言行為本質的鬧劇,隨即敲鑼開場。
盡管故事的場景是花蓮市,它卻象征著每一個臺灣都會;市民們的精神狀態遠比許多鄉野小說里的村夫來得亢奮,尤其高度市井化的語言,和愚蠢得令人噴飯的思辯邏輯,狠狠地挖苦了政客與新聞媒體,并凸顯了“臺灣社會的非理性和失序”(焦桐語)。林宜澐在幽默中夾帶三分毒辣,虛幻里暗藏幾許真實的筆法,讓讀者同樣亢奮不已。
在小說里林宜澐刻意模糊掉截然二分的善惡界限,人物的粗俗言行往往被轉換成充滿喜感的、類似小丑的生命特質,原本可惡的嘴臉在適度夸張、戲謔的描述之下,變得滑稽、可愛起來。市長大人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的愚昧滋養著小說的喜感,非常合理地推動所有荒謬的情節。理應可怕的鱷魚,經過卡通式的處理之后,蛻變成一尾“惡作劇的魚”,在都市的中樞神經里搜集豐富的寓意,把小說一舉升華到寓言的境界。鱷魚自己,則幻化成一道謠言。
在這篇具有魔幻和怪誕色彩的寓言里,當然找不到真實與虛幻的疆界,看似虛幻的情節,好像可以在現實生活中輕易獲得印證;至于這尾在新聞與政客之間的“下水道”作怪、先后暴露了“政治的荒謬與滑稽”(焦桐語),以及“膨風、縮水、無中生有、有中生無”的新聞本質的鱷魚,究竟是記者的天賦捏造出來的產物,還是被萬能的市長強行注銷的事實?故事發展到最后,或許有些讀者忍不住會問:“惡”只是“鱷”的諧音,或另有所指?譬如“惡作劇”和“可惡”。對這座大都市而言,真正的“惡魚”是鱷魚,是新聞媒體,還是市長大人?“下水道”的暗處除了“惡魚”,是否埋藏著林宜澐對現實的失望與悲憫?
(選自《當代文學讀本》/ 臺灣二魚文化事業公司)
·責編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