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鈺婷
每個孩子的成長記憶里,應該都擁有一幅騎著腳踏車迎風逐夢的畫面。對我來說,每當想起這個畫面,總是無端勾起一把辛酸淚,羞愧無能加自卑。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上頭的三個姐姐開始熱衷于探險、游泳、野炊。吆喝著一群人東鄰西村騎著腳踏車到處去闖蕩的時候,我還太小,只會圍著母親團團轉,粘膩得時刻央著討糖討抱。等到大了一些,足以計較為何姐姐們可以四處去玩時,姐姐們因為討厭我容易哭鬧礙事或跟大人胡亂泄出孩子們的最高機密,所以總以我太小不會騎腳踏車為由,拒絕我的加入。不甘示弱的我,再度向大人哭鬧,成果是:三個姐姐得輪流載我一起去玩,盡管心里百般不愿!嘗到勝利滋味的我,自此坐在腳踏車后座,偶爾拿著小手帕擦擦額頭的汗,去到哪里都有排班車夫,遇到路面凹凸不平時輕輕“唉唷”兩聲……過著宛如小公主大小姐般備極榮寵的生活。
也許老天注定讓我成為姐妹里最好命的一個。就在我該上小學的那年,興建已久的校舍突然完工,我居然不用像姐姐們一樣跨區(qū)騎車上學,就順利升上了這所“在家里就可以聽到學校鐘聲”的小學。少了迫切需要獨立自主學習的機會,不論姐妹出游,甚至同學們相約去哪里采集養(yǎng)蠶寶寶的桑葉,我又成了被保護、被護送的對象。
讀完小學六年,與我家同一條路上的初中仍未完工,我雖然名義上已是新設立初中的學生,卻要到臨村的初中(也是姐姐們讀的初中)去寄讀。我?guī)е涞男那椋赡赣H載送我到鄰村的初中報到。那個燠熱的暑假,我在姐姐們的催促下不得不開始在家對面的夜市空地上猛繞圈。我總是從家里牽出腳踏車,在姐姐們的號令下,快哭出來地踩兩下踏板,蹬上去,把手晃呀晃的,重心不穩(wěn)腳又急急忙忙回來找地板。循環(huán)了幾次,姐姐們幾乎個個都用盡了一生的姐妹之情,就快破口大罵翻臉不認人!“怕什么呢!”“上去啊上去啊!腳下來干嘛!”我則是眼淚鼻涕都快被逼噴出來,心里又急又怕又委屈。在這樣的烈日下,我顫抖的手、發(fā)軟的腿、砰砰跳的心臟,好像遭到電擊瞬間肢體僵硬心臟麻痹,又像接錯電路的機器隨時就要拆解、走火、故障。那些日子,我總是夜夜夢見自己騎上腳踏車去撞墻,我的額頭猛噴出血來,像濫情電影里,腦漿四溢血肉橫飛的惡心戲碼,我兩眼發(fā)直地看著被撞爛的腳踏車,畫面凄冷無比。不然就是夢見姐姐們氣急敗壞,揚長而去,我頹然跌坐在腳踏車旁,想跪地求饒說,“不要生氣,再給我一次機會吧!”然而卻只是束手無策地看著她們絕情的背影,不爭氣的眼淚一顆顆滾落下來。空氣里彌漫著哀愁欲死的氣氛,我無助地抹著眼淚,抽抽噎噎。
小時候天天希望能快點長大,只有那個暑假,恨不得時光停駐。我甚至強烈排斥任何跟“初中生活”有關的事物,仿佛已做好了逃學的準備。然而,不管怎么不愿意,新生注冊的日子還是到來了。我在學了一個暑假仍舊厭惡恐懼腳踏車的情況下,即使腳踏板還踩不穩(wěn),左右把手總是晃動得厲害,母親堅持不開車載我,要我自己騎一輛腳踏車,她則是騎另一輛陪我去注冊。
我還記得自己穿著嶄新的白襯衫、藍色百褶裙,腳上是一雙又新又亮的黑皮鞋,在刺眼的焰陽下,滿身大汗狼狽不堪,尤其在交通繁忙混亂的路口,眼看著大車逼近,眼看著紅綠燈閃動變換,眼看著這一臺那一輛機車亂竄,我緊張得無法思考只想棄車潛逃!好不容易到達學校,我已經筋疲力竭全身虛脫,腦袋過熱膨脹,轟隆轟隆運轉,完全聽不出操場上的校長主任在報告什么。注冊結束,我懷著萬分沮喪的心情走向苦等許久的母親。“可不可以不要騎回家了?嗚嗚……”我?guī)缀跸氡ё∧赣H痛哭。母親對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我長大了要學會獨立,媽媽不可能永遠陪著你啊,說到激動處幾乎也要灑出一把心酸淚。我在母愛的光輝下,堅強地擦干眼淚。媽媽領著我到學校旁的農會超市買了枝冰棒解渴。母女倆吃完水,一起騎上腳踏車,在滿天彩霞的陪伴下回家。在成長的過程中,我每次想到這一幕,總是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總是天真地想:若有一天這個小插曲被拍進八點檔里,肯定是個賺人熱淚的橋段!
至于后來我到底會不會騎腳踏車了呢?答案是:會!但是,不敢!
眷顧我的命運之神,在讓我去初中注冊后,新生訓練那天,升旗臺上就傳來令人振奮的消息:開學后將就近借我小學母校的教室辦公及上課,接著也將日夜趕工,預計半年后搬入初步完工的第一棟教室,在自己的窩安頓下來!我也在這個利多消息的實施下,趨吉避兇地閃躲著每一個可能“上路”的恐怖機會,所以成為一個不敢騎腳踏車、自然而然也不想去碰“機車”這兩個字的女孩。
最近在學開車,聽到消息的三個姐姐們,先是不敢置信,又是大呼怎么可能,最后居然都倍感欣慰且語重心長地說:“你總算要學會一種交通工具了!”
至于即將“會”開車,且順利拿到駕照的我,“敢”開車上路嗎?呵呵,這個問題,連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
(選自臺灣《幼獅文藝》2002年第10期)
·責編 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