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里
一
人的一生,會有許多個第一次。每個第一次的經歷,往往給人印象最深。有的甚至是終生難忘。第一次在小黑江邊過的春節,至今令我記憶猶新。
1971年1月15日,離新春佳節還有幾天,我和70多個同學分別登上兩輛解放牌掛斗車,懷著獻身祖國林業事業的雄心大志,告別了故鄉和親人,邁出了走向社會人生的第一步。那時,我們都只是十六、七歲的年紀。
要去的地方叫衛國林業局,位于普洱、景谷兩縣交界的小黑江原始林區,距紅河家鄉有千里之遙。但當時我們并不知道這些,有關衛國林業局的信息,只知道它位于普洱,其它的真實情況,被招工人員和學校革命委員會實行了嚴密封鎖。
一切都來得很突然,容不得我們在思想上有什么準備。我們這屆初中生,本來還不到畢業時間,由于碰上計劃性大招工,縣里也正需要充實人員,入校才一年半就讓我們集體畢業,由縣里分配工作。
畢業分配,這是每個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天大好事。古人曰“學而優則仕”,何況我們都是些小初中生,還達不到談優論劣的文憑檔次,就不管白貓黑貓,拿不拿老鼠都給飯吃,真是天上掉下了餡餅,那有比這更好的事情。原以為等待我們的命運是像老三屆的大哥哥大姐姐一樣上山下鄉,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誰想到我們這一屆時來運轉,連唱帶念讀了幾段最高指示,就要去領票票吃香喝辣了。
當時,學校雖然沒有公布某人分配某單位,但事情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同學們都打聽到了自己將花落誰家。
“事物是不斷變化著的”。但這種變化有時候是激流直轉,讓你想都不敢想,防不勝防。1月10日是星期天,我和幾個同學上山砍柴去了。大家都以為下個星期五就去糖廠勞動,接著就到單位上班,這是當學生期間最后一次砍柴,心里就顯得特別高興。慢悠悠下午5點多鐘才回到家。進家后,母親心急地說,中午學校來人通知,叫你晚上7點鐘到學校開緊急會議。還不快吃了飯去!
母親和我都不知道學校有什么急事。那是個特殊的時代,隨時都會有“最高指示”、“戰備動員”、“憤怒聲討”的國事部署下來,學校開個把緊急會議,并不新鮮。
我匆匆吃了飯趕到學校,懵懵懂懂走進教室,里面早已擠滿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由于人多,有的還坐在桌子上或者靠墻站著。沒多會,校革委會負責人A老師晃著一張平日少有的笑臉溫和地說:別亂羅!開會前先唱支歌。什么叫工作……預備……唱!同學們不知山高水深,熱情地吼了起來:“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爭。哪些地方有困難、有問題,需要我們去解決。我們是為著解決困難去工作、去斗爭的。越是困難的地方越是要去,這才是好同志?!?/p>
歌聲高昂嘹亮,結尾干凈有力。就要工作了,誰不是滿腔激情!
“好!”A老師舉起右手點了點,示意大家安靜后,便開門見山地說:“今天你們坐桌子也不計較羅!過幾天,你們幾個畢業班就要滾出學校羅。有一部分學生,還要滾出縣、滾出州,滾到思茅去。”
A老師幽默的四川腔還沒落定,教室里嘰哩哇啦亂開了。到思茅去,怎么從來沒聽說過?同學們你望我,我看你,突然反應過來今晚來開會的是被列入要“滾到思茅去”的人。但思茅在哪里?去思茅干什么大家一無所知。
“越是困難的地方越是要去”的歌曲唱了,革命態度已隨歌聲表達了。現在該怎么辦呢?在座的都是生長在偏僻紅河縣、從未出過家門的初中生,面對即將面臨的人生,一個個顯得無所適從。
接下來,A老師推出一名來招工的人員介紹情況,他說:單位名稱叫衛國林業局,是新建的省屬單位,在普洱。就是出產名茶的那個普洱。新單位嘛,正需要你們這些有文化的年輕人去施展才干。單位的工作、生活條件都比較好,住的跟你們教室差不多,也是兩層樓房,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每月工資40元,大米50斤。
那時在校男生每月供糧32斤,女生28斤。如果不是勒緊褲帶省吃儉用,恐怕半個月就報銷了。大家都餓怕了肚子,一聽說每月有50斤大米,好像肚子一下就鼓了起來,饑餓頓除,臉上也泛出了亮光。
聽來待遇是不錯的。別說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光40元工資和那50斤大米,就足以勾引起窮鄉僻壤的學生了。但四天后就要出發,總覺得太突然太緊迫。何況,誰都知道自己已經分到了縣里單位,現在又叫去思茅,該何去何從?
接下來A老師和招工人員輪番大講林業工人的好處。一個說有識青年志在四方,要身在林業,胸懷世界革命,一個說你們有文化,許多好崗位等著你們去挑選,等等。A老師說,你們回去跟家里商量商量,去不去,兩天內作出答復。
A老師說這句話。聲調很輕,顯得自如。但在我們聽來,卻像一口古鐘的嗡嗡聲,強烈震蕩著我們敏感的思緒。當天被通知到會的70多名學生,大家相互看看,都有一種莫言的苦楚。這種苦楚不敢在嘴上表露,只能往肚里咽:被抽去當林業工人的同學,都不是什么好鳥,看去看來,不是地富反壞右子女或沾有海外關系,就是經常被老師點名,被學校認為是學習不好或表現不好的人。而且,我的同班同學最多。孝光、李俊等等,男男女女共計二十余人。也不知我們班何時得罪了哪路大仙,半數同學都被點了差。
紅河縣迤薩人解放前以趕馬到東南亞一帶經商聞名,富起來后買田置地的人家不少,解放后僑居國外的人家也不少。歷史造就的地富反壞右和海外關系家庭比比皆是。在那個特定的歷史環境里,這種家庭的親屬子女受冤受屈是常事。因此,大家的政治神經似乎觸摸到了什么,就是不敢點破那層窗紙。但我們心里糊涂的是,既然林業工人的待遇那么好,那些同志的子女和八輩貧農的子女怎么不多抽些去呢?
雖然A老師放言給兩天考慮時間,但自感有這樣關系或者那樣毛病的人,誰還顧得上去“考慮”什么?那古鐘般沉重的聲音,不是在向我們暗示了什么嗎?好笑的是,兩天內提出不愿去思茅的人很少,被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和40元工資50斤大米誘惑報名要求去的同學倒不少。
四天的精神、物質準備時間確實很緊。好在家家都窮,捆床氈子、被子就把子女打發了。成龍上天,成蛇下地,一切交給命安排。單純的是我們,為了那50斤大米,對將要面臨的環境,在思想和情感上都無準備。
我們按時離開家鄉和親人。當天一早,四個班的畢業生都到車站為“滾到思茅”的同學送行。去思茅的70多人“滾”出紅河后,剩下的百余同學便被送去了縣糖廠,作分工前的勞動鍛煉。
二
小黑江林區木材主產地位于普洱、景谷兩縣交界地區。瀾滄江、把邊江、小黑江、鐵廠河從其邊緣或者腹地流過。林區內峰巒疊嶂,波瀾起伏;溪流潺潺,林濤聲聲。一山山的思茅松,遠看濃蔭滾滾,近看傲然屹立。由于林區地處熱帶雨林氣候,土質肥沃,一棵棵松樹長得粗壯高聳,氣貫山河。普通的松樹,都要兩人才能合抱。高度在三十米左右。而且,每顆松樹只在樹梢五米左右段面生杈枝,下部樹干則光滑筆直,不見疤痕。我們懷著山中易找標直樹,世上難找稱心人的感嘆站到樹腳抬頭向樹頂望去,只見樹冠在旋轉飄動,白云在藍天凝聚,整棵大樹也在徐徐下傾??粗鴫艋冒阈D的天空,眼前一會兒就金星迸發,頭昏眼花。及至你趕快離開樹下,再抬頭看去,大樹又挺拔在那里,巋然不動,只有云彩在空中輕輕飄蕩。那種高大、挺拔、威武的氣慨,讓人真正領略“勁松”二字的含義。
林區內的植物分布極為明顯。河邊、溝谷五十米內生長的是 麻栗、錐栗、紅春、香樟等等百科喬灌木,它們既是百川之源,又是我們享受不盡的花果園。以后的日子里,我們一年四季在里面采摘野果野菜。在野味中,最豐富的是竹筍和木耳。奇怪的是,那里的任何一種樹木都是成片成片地長,采摘季節,任何果菜都是滿樹飄香地去撿。特別是木耳,雨季來臨后,倒地的一棵朽木上,可以摘下幾大桶鮮亮的木耳。我們拾回來后用開水煮過,放上鹽巴辣子涼拌,三四個人就報銷一大盆。
在喬灌木以上的山巒上就是根連根臂挽臂的原始松林。這些松林存在了多少年植物學家也說不清楚,工人們只知道它是原始的,自生自滅的,可以亂砍濫伐的。由于它很原始,地面上,每年兩次脫落下來的松毛鋪了很厚一層。松毛帶有脂肪性,不像其它樹葉容易腐爛,但漫漫歲月不知腐化了多少松毛,把小黑江邊的土地培育成了黑油油的沃土,就是灰塵落在上面都會生根發芽的。就在這些鋪滿松軟針葉地毯的山上,雨季來臨以后,滿山遍野長滿了菌子。
山上的菌子有奶漿菌、青頭菌、掃把菌等十多種,開初我們不敢亂吃,看到別人吃過幾次,才試著嘗鮮。我們煮食菌子很簡單,同宿舍幾個人,留兩個提水燒火,放兩個到住房后面拾菌子。但往往拾菌子的提著滿滿一桶回來了,燒火的還沒有把鍋燒燙。
這就是原始豐饒的小黑江林區。
說實話,像我們這些生長在紅河邊上的人,平日里看慣了荒禿的山梁,裸露的溝谷,初次見到一望無際,連綿百里的原始森林,胸中自然勃發一腔穿林海氣沖霄漢的激情感慨。
在我們年輕的生命剛進入青春發育期的時候,歷史在我們的每根神經細胞里都注進了政治興奮劑。因此,我們善于激動。特別是把任何屬于生活范疇的事都與“革命”二字聯系起來時,我們就會因公忘私,就會克已復禮,就會狂熱,甚至可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所以,當掛斗貨車從普洱把我們一顛一甩地拉著駛進林區道路時,我們只顧欣賞根連根的滿山青松,贊嘆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全然顧不上去考慮一下這里是不是將要塵封我們青春的地方。
掛斗車向林海腹地行駛兩個多小時后,突然車到山前沒有路了。帶隊的小瞇眼鉆出駕駛室說“下車,下車,連行李一起拿下來”。這時我們才省悟被“革命”欺騙了。
在學校教室里召開的緊急會議上,招工的不是說我們去的地方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并且,在場的A老師對此說也是認可的。而擺在我們面前的卻是天蒼蒼,野茫茫,望穿雙眼卻望不到盡頭的原始林海。
車上已經有人發出哭聲。小瞇眼以勝利者的口氣再一次催我們下車,突然有幾個同學站在車上吼道:你再叫今天就揍死你!小瞇眼不吭聲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他退到一邊去謀劃下一步的心計。
運送我們的兩輛掛斗車是開遠總站的,此時此情,兩位駕駛員也起了同情之心,并口稱老鄉過來跟我們說話,說小瞇眼跟他們坐了幾天的駕駛室,也不告訴他們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你們把車頭調過來,再把我們拉回去?!庇型瑢W建議說。
“我們不敢這樣做?!瘪{駛員說:“要是把你們拉回去,我們要挨整死呢?!?/p>
一切努力都徒勞無益。大家亂哄哄鬧了半個多鐘頭,該哭的哭得差不多了,想罵的也罵得差不多了,抱“越是困難的地方越是要去”態度的也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小瞇眼就過來勸導:有什么事到了單位再說,現在誰也作不了什么主,大家還是下車走吧。
車到山前已經無路可走,只得聽天由命了。幾個首要分子商議了一下,叫大家下了車,背著行李朝老天安排的地方走去。
這時的我們,已經沒有了幾天來的滿腔革命豪情。茫茫林海,吞沒了我們那股“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狂熱性。但我心中,卻新生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溫暖。在短短幾十分鐘的下車風波中,我感受到了同學之間的親情和凝聚力。
三
那時,新建的衛國林業局機關也還在普洱、景谷兩縣交界的鐵廠河邊的原始老林里,屬景谷地面。機關人員也只有籌備組那幾個人。局下屬分三個采伐林場兩個土建工區。一、二林場和一工區駐景谷境內,三林場和二工區駐普洱境內。各場部都只有十多個從省內各森工企業調來搞籌備的管理人員,少數單位雖有少量生產工人,但還沒有正規投入生產。小黑江原始林區就是等候我們這批新工去為它揭開少女面紗的。
我們的單位是二工區,住在普洱境內,距普洱、景谷兩縣交界的小黑江和鐵廠河交匯處三公里。工區的二十多名老工人是省屬楚雄林業局過來的。他們人雖少,組成卻很復雜。如果數到縣一級,那就更多了,幾乎一人來自一個地方。據說當時全局的干部職工中,除了西藏、新疆、臺灣,各省市來的人都有。
我們下車后憋著一肚子悶氣,背著行李翻越一個多小時的原始山路,終于到達那個所謂“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地方。
工區住在一個深山谷中的低洼處。兩面山上的溝梁一道接著一道。住處被一條小溝把它隔成兩半,一邊山包上歪歪扭扭擺著幾間細圓木圍起來的破油毛氈房,那是老工人們的宿舍;另一邊山坡從下到上排著三間新蓋的油毛氈房,每間長度二十米,墻是用劈開的大塊大塊的木柴圍起來的。由于木柴鋸短了,油毛氈和木柴之間還空著一段距離。圍起來的與木柴之間也不是靠得那么緊,相互間留有很大縫隙。不用說,這三間新房就是恭候我們新工的宿舍。
當我們來到宿舍上邊時,老工人們拖兒帶女排成兩行準備夾道歡迎我們。還有人點響了炮仗??晌覀儧]有領這份人情,在歡迎的隊伍前拐個彎就直朝油毛氈房走去。女同學朝當頭的一間走去,男同學則踩著草皮向最下面的一間走去。
自從學校召開緊急會議那個晚上知道我們要“滾到思茅”當林業工人開始,即使從最壞處想,我們也不敢夢想要到這樣的地方當這樣的工人住這樣的房子。
擺在我們眼前的事實比想象的還要糟糕。油毛氈房二十米長五米寬,房中兩邊各打了兩排很粗的木樁,木樁上又用抓釘釘上大腿般粗的長木,長木上每隔五十公分釘幾塊木板。從沒有門的進口看過去,除了中間一米左右的通道,兩邊就是兩排長長的籠統鋪。圓房用的是剛劈開的松樹木柴,搭床用的是剛鋸開的松樹木板,走進房子里,滿鼻子灌的是松香味。
我們頹唐地坐在木板上,不知道滿腹冤屈該向誰訴。這時,走進來一高一矮兩個人。當時,我們無法測定這兩個人的大概年齡,只感到他們都有些年頭了。在后來的日子里才知道矮個子不足三十歲,還沒有老婆;高個子也不足四十歲,都是十多年工齡的老工人了。半年后,高個子成了工區的黨支書,三百人的小命就捏在他手里。
高個子介紹說:這是二工區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我是黨支部委員。今天,我們代表黨支部和革委會來看看大家。請副主任給大家說幾句。
副主任講了只有幾分鐘,見大家沒有什么反映,就打住了話頭,起身走了。小個子走后,高個子說,副主任是上海人,十幾歲就到云南工作,他講話不好聽懂。是的,副主任是用上??谝糁v云南方言,誰聽了都會感到頭痛。
高個子告訴我們,目前單位很困難,他們也是一年前才從楚雄集體調過來的。這次二工區要來兩百多新工,住宿很緊,需要兩個人住一張鋪,大家就將就著點。
從高個子的臉面外表來看,他也是個火爆脾氣,但此時他受領導之托來給我們做思想工作,不便發火,只有壓住性子,不時讀一段毛主席語錄,講一通革命道理,再安慰我們幾句。看得出來,他講的也不是真心話,他是在應付工作,消磨時間,讓時間消磨我們心中的怨氣。
過了一會,高個子從左胸小衣袋里拉出一塊懷表看了一下,說:吃飯時間到了,大家先去吃飯。沒有碗筷的同志,到對面老工人家里借一借。
高個子剛離去,上面女同學宿舍里就傳來了哭聲。我們幾個人走出去一看,見女宿舍里出來了兩個老工人,不用說,她們也是去做思想工作的?;蛟S是握慣了鋤頭鋸子的老工人們不善于把握人的思想,反而把工作做到了人家的傷心處,引出了一聲聲的痛哭。
明白了女同學的哭因,我們又退回屋棚里。不少男子漢的眼圈都紅了。有人還不斷地擦去臉上的淚痕。這時,有兩三個人打了飯回來,可那碗紅米飯上,只有幾塊方形的蘿卜坨。他們說,蘿卜湯里只有鹽沒有油,一股鐵腥 味,像鹽水泡飯沒法吃。胡亂嚼了幾口,就潑到沖溝里。其他人一邊嘆氣一邊罵,吊不起饑餓的食欲。
中午時分,外面又亂哄哄嚷了起來。我們出去一看,又來了一批新工,有二十多個,其中有五六個女的。問他們從何而來,回答說元陽縣。元陽縣與紅河縣相鄰,彼此間在情感上就親近了許多。元陽新工多數來自農民,年齡比我們大些。相見之際,大家都笑一笑,點點頭,像在相互表示被別人欺騙之后的難言之苦。
第二天,又來了三十人,是綠春縣的。以后幾天,不時有新工進來。他們是從文山州一些縣分來的,被編為二工區第一連,駐地在鐵廠河邊,從我們駐地翻山越嶺下去還有三公里。我們是第二連,每個連隊有150人左右。
出乎意外的是,第三天,學校又來了三十多個同學。我們并不知道他們要來,我們離開家鄉時,他們還在學校的農場基地值月班,誰想得到三天時間世事就發生巨大變化,有同學步我們后塵來了。這批同學是1969年9月小學畢業后進入初中的,年紀比我們還小,才當了幾天的初中生,就來為世界革命作奉獻了。
出乎意外的另一件事,是校革委會頭頭A老師也來了。A老師的到來,我們感到興奮和激動,把離家幾天的苦楚和迷茫都訴給他聽,并要求他回去后向縣里反映,讓我們集體返回家鄉,重新安排工作??墒?,A老師并沒有給我們帶來希望和安慰,他講了一大堆青年應該把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放在第一位,要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之類的政治經典給我們聽,并要求我們繼續“身在林區,放眼世界;安心工作,為革命再立新功”。而他,卻在第二個晚上的半夜時分,以絕密的方式把我們一起來的一個女同學帶離了林區。天亮后,大多數女同學發現那個女同學不見了,以為出了人命事故,便嚷了起來。個別知道內情的安慰說,別亂了,她已經被A老師連夜帶到三林場坐車回家鄉了。
事情傳開,留下的人只得仰天感嘆!那個女同學是一干部子女。分配時,她并不在當林區工人的黑名單上,只是她覺得幾個好友都走了,想去浪漫一番,更不顧父母勸阻,捆起行李上了車。殊不知老爸早已運籌帷幄,只當放她出去游泳一趟,嘗幾天苦頭,煞煞嬌氣,讓她知道小鍋是鐵打的,不是泥做的。所以,就有了A老師千里赴林區,夜帶學生溜的故事。
A老師走后才知道,我們的檔案戶口就是由他在后續辦理好送過來的。
四
林區的第一個夜晚,真不知道是怎樣熬過去的。夜幕降臨之后,原始森林里一片漆黑,萬籟俱寂,我們猶如沉落一個黑咕隆咚的陷阱中,上天無路,下地無門。抬頭看天,既無星星也無月亮,天和地渾然朦朧一團。在沖溝對面老工人居住的棚子里,柴縫間黯淡地透著一點燈光,可是那燈光顯得又淡又弱,離我們很遠很遠,無法給我們藉慰與溫暖。
也不知道是困乏是憂傷,天一黑,大家都睡下了。沒有交談也沒有議論。我和楊街睡一張床,因為床板不寬,有點擁擠,我們不時翻著身,老是睡不著。特別是枕頭邊大塊大塊的松柴,白天被太陽曬過之后,晚上就釋放出一股濃郁刺鼻的松香氣息。第一次聞著那樣的味道睡覺,腦子是無法進入休眠狀態的。我問楊街睡得著嗎?睡不著,他說。實際上,睡不著的不僅僅是我們兩個,兩排長長的統鋪上,不時傳出翻身時的嘰吱聲和難眠的嘆息聲。長長的夜晚黑黑的天,只不過各有各的心事,誰也不愿吭氣罷了。
夜,已經深了。我感覺手背和腦門上涼絲絲的,摸一摸,兩只手背和腦門都似乎有潮濕的感覺。再往被子上摸去,被面上已經凝聚了一層濕漉漉的露水;再摸頭發,依然是濕漉漉的。這怎么睡呢?干打壘的棚子,真是天當被地當炕了!
無奈之中,聽見有抽泣之聲傳來。那聲音由小變大,好像不止一處。仔細一聽,上面的房子里也有哭聲,是女人的哭聲。而且,那聲音是群體發出的,悲切而雜亂。
有了外部感染,同舍的抽泣者更有了知音,聲調也放高了許多。所有委屈都化為淚水,嗚嗚地釋放出來了。
哭聲,似是給靜靜的山野奏起了一支陌生的小夜曲,伴隨著溝中的小溪向小黑江潺潺流去。
第二天一早,高個子就來到宿舍里,或許他從大家憂傷的神色和黯紅的眼圈里看到了什么,沒有說過多的話,只交代叫大家休息一天,沒碗沒筷沒紙沒筆的到第三林場買去,那里有個小賣部。休息一天后,要組織兩天的政治學習。
到第三林場去的人很少,因為大家都沒有錢。碗筷不夠可以輪流吃飯,但幾天的疲勞和灰塵卻不能不洗了。更多的人,吃過早飯就朝棚子下的溝溪鉆去。 兩天學習過后,挖了幾天包谷地,就準備過大年了。這幾天里,食堂給我們每人發了半市斤酒票和一張節日餐券,組織了部分新工到斷路地段背蘿卜、丕蘭、白菜、豬肉、酒,很有點過年的氣氛。幾天來,我們一日三餐都是一碗大米飯外加一勺有鹽無油的蘿卜湯或者酸菜湯,聞都聞膩了,別說誰能把它吃進肚里去。聽說背來了肉和酒,一股醇香直灌饑腸,渾身血液又躁動起來。
當然,任何時候的夢想都要比現實美好。我們也把節日的奢望看得很高。因為我們是新工,我們將在自己要為之奮斗一生的地方過第一個春節。這是走進社會的第一個起點,也是人生最值得慶賀和紀念的一個節日。大家都想著工區會為新工們安排一個豐盛而愉快的節日。
實際并非如此。開飯前,我們用口缸打來幾缸酒,還沒有喝,就聞見酒里飄蕩著一股怪味。食堂賣酒的人說,普洱縣供應的就是這種用麻栗果烤制的酒,就這怪味。你們還不能多喝呢,要不然明天會拉肚子。用節日餐券打菜時,我們以為像在家過年一樣,每家都有八大碗。五六張餐券遞進去,所有的菜遞出來只有三碗。也就是說,三十晚上食堂只吃三樣菜:回鍋肉、蘿卜湯、粉絲煮白菜。每張餐券每樣菜舀一小勺,五六個人的菜,就是一碗蘿卜、一碗粉絲白菜、半碗回鍋肉。
看著那菜,我們直搖頭。若是一個人吃,還馬馬虎虎,可五六個壯小伙子吃那點菜,會是什么感覺?
牢騷歸牢騷,年總得要過。開始提倡“革命化”的年代,當然一起都得革命化。既然是革命化的春節,或許是條件越差越好,品種越少越好,油鹽越淡越好。
飯菜端來了,裝酒的口缸端來了,大家就三五成群圍做一團,或卷起行李以床當桌,或在門外席地而端,把一只只裝滿麻栗果酒的口缸傳來傳去。雖然那酒又苦又澀?說不清是過年興奮,還是思鄉的悲發,或者是麻栗果酒太烈。沒多會,這些在家不會喝酒的窮學生,一個個滿臉潮紅,口吐狂言,搖搖欲仙了。
這一夜,異常的睡得安靜,或許還響起了鼾聲。
大年初一開始放假三天。凡休息日食堂只賣兩餐飯。賣早飯的鐘聲響后,我們以為又有蘿卜白菜回鍋肉,還像頭天晚上一樣湊了幾個碗去裝菜,可炊事員說,你們想得倒好,哪有那么多的肉給你們吃?春節每人供應半市斤肉,除了骨頭、損耗,昨晚不是全部賣完了嗎?我們很感驚奇,過一次年,每人半市斤肉?正二八經大年初一才開始,陳米老飯上面又是一勺有鹽無油的蘿卜坨了。
三天的假期,我們都約了人去小黑江邊,去那里看魚翔淺底,浪淘沙灘。雖然,這是一個過得很單調很貧乏的春節,但我卻在這個節日里第一次認識了小黑江,并領略了它的博大與豐饒。不管怎么說,我們的生命已經與小黑江融為一體了,不論它多么冷漠和偏僻,我們都得面對現實,用青春和熱血與這個千年沉睡的少女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