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樓
在南方客家地區流行上千年的民謠中,有一句是:“要問客家哪里來,客家來自黃河邊。”客家先民的主體最初是由黃河中下游地區南遷的,他們來自各個不同的家族,在相對惡劣、封閉的環境中長期居住和生活,其族群的聚合性沒有因外來沖擊而零離四散,從而形成中華民族歷史上一個特殊的民系。由于是后來入居,所以,相對于土著而言,這些家族被稱為“客家”。這一特殊民系,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素質和文化。而這種獨特的素質和文化,正是根植于早先以中原地區為代表的中國固有的文化傳統。重視家族教育,無疑是客家人最具特色的傳統之一,同時,也是對中國家教文化傳統很好的繼承與發展。
家族或家庭環境中的禮儀、道德、思想及文化教育,是人生教育的基礎。家族教育的程度如何,關系到整個社會人的道德及文化素質。所以,重視家族教育,也是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正如孟子所說:“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這里把人本身的素養與整個社會的治理緊緊聯系在一起。極力主張重振傳統儒風的宋代史家司馬光,曾采集《周易》、《大學》、《孝經》、《儀禮》等有關“圣人正家以正天下”的道德準則及有關事跡,撰成《家范》一書,其中強調:“自古知愛子不知教,使至于危辱亂亡者,可勝數哉!夫愛之,當教之使成人。”這一傳統,在整個中國古代社會具有普遍性,但在客家歷史上,具有最突出、充分的體現。
客家人尤其重視家族教育,而且這一特征,具有極強的承傳性。其家教的內容涉及各個方面,如尊祖敬宗、樂善好施、求學進取、勤儉持家等等。從北方流離南遷的客家人具有濃郁的宗族意識,崇祖教育成為其居家生活的大事,所以凡客家地區,祠堂甚多,有關的活動隆重而莊嚴,這是非客家地區一般家族所不能比擬的。樂善好施,救助貧困,熱心公益事業,從古至今,都是客家人鮮明的個性,這與客家傳統家族教育是分不開的。如被稱為客家“中轉站”的福建寧化,是客家民系形成和發展的重要地區,尤其具有典型性。據康熙《寧化縣志》記載,清時寧化的丘桂榮,樂善好施,救助鄉里貧困,興建公益事業,如此付出甚多,“終不責償者,不可勝紀”,并教育后代永保這一家風。他晚年三子分家,乃告誡其“家之繩繩為善”之法:“生平不敢輕視財貨,奢侈逾度。稍有贏余,亦未嘗積之無用。每見饑寒者即衣食之,吉兇困乏者周恤之,橋梁道路廢壞者即修理之,雖施濟有限,為吾所能為而得為者爾。爾曹宜體此意,無以財為易得而放墜先業,亦無以財為難得而刻薄嗇吝,至利己而損人。義聚之,義散之,此今日分產與爾曹之意也。”后來,其子丘秉洪將善跡家風編為《家訓》,勒于石上。秉洪子萬山,也“承先人遺意”,常年救助鄉里。當然,在客家地區,還有些以經商致富,用所得財富周濟鄉里及其他事業,所謂“業商賈而心圣賢者”。這無疑是客家族群中歷來注重儒家仁德教育的結果,也是對中國家教文化傳統的繼承與發揚。比如關于持家儉樸與奢侈、好施與吝嗇的關系問題,孔子曾說過:“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就是說奢侈會顯得不謙恭,儉樸則顯得鄙陋。與其奢侈不謙恭,寧可儉樸鄙陋。孔子又說,假如一個人具有周公那樣的杰出才能,然而“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南北朝時期的顏之推,其家族也是“中原冠帶隨晉渡江者百家”之一,他所著《顏氏家訓》一書,被奉為家教訓典之祖,其中也提倡治家“可儉而不可吝也。儉者省約為禮之謂也,吝者窮急不恤之謂也……如能施而不奢,儉而不吝,可矣”。客家人正是世代繼承和發揚了這一“儉而不吝”的家風,一直到今天,海內外客屬人士當中,“義聚之,義散之”,取于斯用于斯的事例,數不勝數。有財力者紛紛資助各地發展文教,興辦實業,有人稱其為“儒商”,當也屬于“業商賈而心圣賢者”。
關于婚娶禮儀的教育和傳統,先秦儒家經典中已有“六禮”之制,即文定、納采、問名、納征、請期、迎親,魏晉以前,中原地區曾十分盛行。后來由于長期動亂、北方少數民族南下等原因,六禮制已逐漸破壞。而在南遷的客家地區,經歷元、明、清各朝,乃至近現代,仍比較流行,因為在觀念意識上,客家人以中原漢文化傳承者自居,他們既繼承各自祖先留下來的家訓,又以遵循中國歷代圣賢的道德古訓來塑造自己忠、勤、仁、孝、廉等的族群人格。目前,一些客家村落仍保留夜間迎親的習俗,這更印證了客家對早期傳統的繼承,因為“婚”字,原本作“昏”,即夜間娶親之意,故稱“昏禮”。所以古代文獻談及婚事時,也常寫作“昏”。
在精神信仰方面,客家人的傳統教育歷來是多神崇拜,不主一尊,只要有利于自己、可以作為精神慰藉的,無論是哪方靈主,都可拿來為自己所用,這是由魏晉以后社會潮流的發展趨勢,以及南遷客家人所居處的特殊環境所決定的。客家先民的主體是魏晉以后南遷的,而魏晉南北朝時期,正是多種文化互相沖撞和融匯時期,漢代以來居于支配地位的傳統儒學受到極大沖擊,佛學、道學及其他思想流派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所以在《顏氏家訓》中,顏氏雖也反對求神弄鬼、祈福消災之類的事,但卻把佛學作為一種可肯定的思想信仰來看待,認為儒與佛可以相為補充,并行不悖,“內外兩教,本為一體”,只是由于兩者在悟道過程、方式上有所不同,才使得其所至境界的深度有所差異而已。所以二者均不能舍棄,那么,在客家地區,佛、道雖作為一種精神信仰而存在,但并非真要求得悟到其真諦所在,如許多寺廟,其實是佛、道或與其他神靈合一信仰的性質。即使一些涉教較深的人士,也往往擺脫不了其固有的儒家觀念。如元初寧化的月光禪師,家境貧寒,雖奉佛祖卻不棄仁孝,侍奉寡母始終以孝著稱,他經常說的一句話是:“吾欲西歸,奈母恩何!”入佛而不“空”,信佛又戀儒,這顯然是受傳統儒風家教觀念的影響。客家人信奉道教及其他神靈的情況,也大體如此,諸神兼容信仰是其共同特征。這與后期封建社會北方大部地區的信仰觀念存在著較大差異。
教育子女讀書為學,無疑是客家族教的重中之重,這也是極具特色的中國固有家教傳統。《顏氏家訓》中說:“自古明王圣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人生在世,會當立業。”“諺曰:‘積財千萬,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也……博學求之,無不利于事也。”“孝為百行之首,猶須學以修飾之,況余事乎!”那么在客家地區,普遍流行的一則諺語就是:“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這里把讀書學習看作與耕田種地同等重要。清代徐旭曾《豐湖雜記》中記:“客人以耕讀為本,家雖貧也必令其子弟讀書。”這是客家人久遠以來的傳統,也是客家民系卓異不群、極具活力的重要保證。所以在客家歷史上,相對于家庭環境來說,感人至深、堪稱楷模的家教事跡不勝枚舉。相對于社會大環境來說,在各個時代,客家族群可謂英才輩出。
由于客家特殊的歷史和居處環境,使得婦女在家族教育中起了十分關鍵的作用。在封建社會,對婦女之德行,有諸多非常嚴格的要求,使之在家庭關系中處于卑微的地位。《顏氏家訓》中雖也有不少卑視婦女的訓教,但在談到婦女在家庭中的作用時提到:婦人“如有聰明才智,識達古今,正當輔佐君子(丈夫),助其不足”。司馬光《家范》中說得更為明確:“為人母者,不患不慈,患于知愛而不知教也。古人有言曰:‘慈母敗子。愛而不教,使淪于不肖,陷于大惡,入于刑辟,歸于亂亡,非他人敗之也,母敗之也。自古及今,若是者多矣,不可悉數。”這里對婦女在家庭教育中所應起到的作用給予了充分肯定。在這方面,歷史上其他一般家庭婦女所起的作用或許并不明顯,而在客家地區,婦女在家教中所起的作用,無疑是十分典型的。客家民謠中有一句說道:“男子出外闖天下,女子紡織又耕田。”由于男子多數外出謀生,婦女就成了家庭的主要操持者,使得這些婦女在注重自身以德守之的同時,擔當了男子在家庭中的重任,從而把這種德的教化發揚光大,成為整個家庭中植德樹人、治家立業的主角。客家地區流行的《閨訓千字文》,除對婦女德、勤等方面要求外,還有:“童蒙初啟,諸藝嫻習。始教揖讓,繼導忠直。希師覓友,開講擬題。誦讀孔孟,吟詠經詩。愛崇斷杼,聿仿畫荻。顯登科甲,國治家齊。”婦女肩負著對后代進行德才教育,使之成為齊家治國之人的責任。
清《寧化縣志》中,對寧化婦女在家庭中作用和地位有如下評論:“寧化之女德,豈有坤順之講哉!乃天性所植,不扶自方。由晏恭人(晏恭人,南宋中期人,名晏氏,夫早死,守幼子孀居。因率田丁拒寇有功,朝廷詔封為恭人。明成祖御制《為善陰騭書》,表彰其御寇事跡)而下,伍氏而上,以為臣即忠臣,以為子即孝子,以為友即義友。雖與古名臣并垂天地可也。以此風世,而世猶有辱身丐活者,悲夫!”這些女性,幼承家教,出嫁后,仍能嚴守家訓,并以這種傳統族風來教育、培養后代,譜寫出一曲曲感人至深的重教詩篇。以下試舉幾例:
巫如衡繼室伍氏,其夫任蒼梧縣令時,因寇亂城破,為國殉難。伍氏告人曰:“君不負國,吾敢負君!但保家之難慮與保城同耳。”當時正值世道變亂,連年饑荒,伍氏撫養諸子,艱難度日,但仍不忘對諸子的教育,“少暇,輒督諸孤就外傅,復黽勉為畢婚”。有人責備她在如此災亂之年,求得活下去就不容易,哪還顧得上其他!伍氏回答說:“不然,貧莫貧于不知書,而飽學為富;賤莫賤于不習禮,而尚義為榮。倘衣冠之裔,降為傭隸,未亡人可見伍氏廟乎?”后來她撫養的幾個兒子都德才有成。小兒子為自己親生,因科試受挫,“聲色”中常帶怨氣,伍氏就告誡他說:“兒誤矣!讀書須識其大者,科名抑末也。如爾父一卑官耳(任蒼梧縣令),臨難無茍,亦何愧巍科仕,建節秉鈞者乎?”
徐家山地區的徐壽隆妻羅氏,早年喪夫,留下二子。當時徐家山“自開邑來無習舉業者”,羅氏獨令其長子又靖學習帖括(科考文體),卻受到村里人嘲笑。羅氏則說:“讀書猶播種耳,種無不獲者。今謂制科之文不宜于徐山之人,猶謂都邑之谷不芽于徐山之土也,有是理乎?”所以更加激勵又靖學習,又靖也終于考入郡諸生之列,鄉里人都稱贊這是“徐母破天荒”。后來羅氏年近七十時,二子雙亡,留下兩個孤孫,羅氏“雖老痛壯子,然慈不弛嚴,孤更力學”,兩個孤孫也相繼補籍諸生。羅氏的育子風范及精神,為徐氏家族,為徐家山,不僅為婦女,也為男子,樹立了世代不朽的楷模。所以縣志中給以很高評價,說她“始為徐順婦者,終為徐孝子”。“為徐氏慈母者,復為徐氏嚴父,不隨鄙俗,獨倡藝文,于徐氏為經師,于徐山為文祖”。
還有如伍建中妻楊氏,夫早死,留下二子,“楊居喪盡哀,中外謹飾,延師課子”,子學有成。士大夫紛紛贈言,以表楊氏之德。如縣令王燮庵贈言道:“為女則淑而孝,為婦則順而節,為母則慈而嚴,凡《雞鳴》之助,《雜佩》之義,《柏舟》之風,《谷風》之勤,《采蘋》之孝,詩人所稱婦女之賢,皆備有之。”李世相妻丘氏,被稱為“女師”,知縣凌世韶表其門曰“婦節儒風”等等,有關的事例頗多。可以說,客家特有的素質和文化之所以能世代承傳,發揚光大,與婦女在家族教育中的作用是分不開的。正是由于這些婦女恪守祖訓,奉“飽學為富”為至上境界,才使得客家民系一直保持著其先民“衣冠之裔”的本色。那么,中國早期家教傳統的品質,正可從這些客家婦女身上得到充分體現。
總之,客家人世代承傳、孜孜以守的家教風范,是在南遷區域環境下,對中國家教文化傳統,尤其是早期儒家文化傳統的繼承和進一步發展,中國家教文化傳統的特色、內涵和社會作用,在這里得到了最為集中、充分的體現,具有十分典型的意義。黃遵憲詩中也提到:“中原有舊族,遷徙名客家,過江入八閩,輾轉來海濱……南來遠過一千年,方言足證中原韻,禮俗猶留三代前。”由先民承傳、世代恪守的文化和傳統,重教之風范,成為維系客家族群的重要紐帶,也是客家人創造不凡業績的強有力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