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門陳氏宗譜》中的陳獨秀及其家族

鐘　揚

一

20世紀70年代末，“四人幫”垮臺不久，就漸漸有人赴陳獨秀故鄉安慶，去尋訪有關他的文獻。作為首批淘金者，他們每有意外的收獲，如陳獨秀少年之作《揚子江形勢論略》、陳衍庶(陳獨秀嗣父)與洋商訴訟破產的文件等一批珍寶，都是那時發現的。其間最大的收獲，則莫過于《義門陳氏宗譜》的被發現。

這是1947年秋所刻“聚星堂”復修本，封面書標欄內以楷書題《義門陳氏宗譜》，“義門”二字略小橫排，“陳氏宗譜”豎排，端莊醒目。以毛邊紙印刷，烏絲豎欄，開本為20.7ｃｍ×33ｃｍ。全譜十八卷，完整無缺，是經過“文革”浩劫幸存人間的罕見珍品。從卷末之跋知，那位珍藏并捐獻此譜的陳慶山老人，當年即修此譜的首事者之一。

《義門陳氏宗譜》卷首卷一卷二完整地保存陳氏義門的史料，為后世研究義門文化留下了珍貴的文本，自卷三到卷十四為懷寧陳氏世序譜諜，卷十五為懷寧陳氏名人傳，卷十六、卷末為田契、三朝編年、各修執事名目及譜跋。

二

陳獨秀遠祖從略，這里僅就《義門陳氏宗譜》介紹陳獨秀之近親與他本人，以其譜中原始文獻為主體，略事說明。

1.祖父陳章旭。譜載：

章旭，字太占，亦字曉峰，鹽提舉銜候選知縣。生于嘉慶二十四年己卯七月二十八日寅時。娶勞秉全之長女，生于道光四年甲申七月十八日寅時。生子四：衍藩、(衍)藻、(衍)中、(衍)庶；生女一適吳振泰。公卒于光緒十五年己丑六月十三日亥時，葬十里鋪老祖山，與三子合墓，有碑。妣卒于同治九年庚午九月二十九日申時，葬南莊嶺昌家坡祖山，有碑。妣勤儉持家，姆儀足訓，而于教子一端，尤足風世。長子藩十一歲五經讀竣，文理清通，固公之法教森嚴，實妣之助教居其半。至三、四子成童時，際兵燹，避亂鄉隅。公幕出，家寒苦，依然附學不輟，師俸倍于人，自俸半于人。并日而食，似詩書能知饑渴；挑燈課讀，紡讀中竟忘宵寒。如是有余年，兩子文章名世，并賦采芹。乃妣竟以數終，享未遐齡，良可慨也。迄今子孫榮顯皆妣預置其基。族侄衍哲聞叔與三兄話舊之言，銘之于心，不禁筆之于譜，訓我族焉。

章旭之父輩有兄弟四人，天衢、天植、天疇、天樞。章旭為天植之子，系獨子。章旭有四個兒子：衍藩、衍藻、衍中、衍庶。衍中（陳獨秀之父）出繼給天疇之子章寅(章旭堂弟)為嗣，所以他在譜中系之于章寅名下。

《義門陳氏宗譜》卷十五有《陳太占先生及德配勞孺人合傳》稱：“太占先生精明強干，迥不猶人，上懨先緒，下啟后昆。學問極其深醇，周濟極其慷慨。居城郭而惡奢華，老成足羨；入公門而操筆墨，官長咸稱。”其實章旭“以鹽提舉銜候補知縣”，是個空頭支票，從未放過實缺，長年在外充當幕僚而已。

陳獨秀在《實庵自傳》中，則寫到章旭晚年成為“白胡爹爹”時，性格怪癖得令人窒息。陳獨秀父親早逝，童年時代由祖父管教，陳獨秀在這里獲得的是強烈的“仇父”情結；陳獨秀作為“終身的反對派”的起點，就是反抗祖父的專制。相形之下，還是祖母勞氏善良勤勞。修譜者在極有限的篇幅中，對她多有禮贊。

2.伯父陳衍藩。譜載：

衍藩，字靄亭，陜西候補直隸州。生于道光二十年庚子十二月十七日亥時。配葉氏生于道光二十一年辛丑五月初八日子時。侄慶元系衍中長子，兼祧為嗣。公卒于咸豐十一年辛酉七月十四日未時，妣卒于咸豐八年戊午正月二十一日酉時，公葬于東流黃石磯東北塥沖山腰。妣葬于朱家梁亭葉家老屋山。

其所謂“陜西候補直隸州”，亦如其父為空頭支票。《懷寧縣志·陳昔凡先生傳》末有云：“長兄衍藩，值亂，父章旭挈之從戎，后入楊厚庵宮保幕，頗倚任，疏保直隸州，以知府用。旋歸移家東流，竟傷于賊而病卒。”這“亂”與“賊”指太平天國。

其二伯父衍藻早逝，譜中所載很簡略。

3.叔父陳衍庶。譜載：

衍庶字昔凡，由附生中光緒元年乙亥恩科舉人，考取騰錄館議敘班候選知縣。蒙山東巡撫張耀于河工保舉知州補缺，后以直隸州用，欽加四品銜，就辦盛京文案事件；蒙將軍裕祿奏留奉天候補知州，署奉天府軍糧同知，調署昌圖府懷德縣知縣；復蒙盛京將軍奏保免直隸州補缺，后候升知府，歷任遼陽州新民廳、鳳凰廳、直廳過班升道，分省補用。因識時知機，致仕歸里。生咸豐元年辛亥十月初二日亥時。娶桐邑拳莊方氏，生于咸豐九年己未三月十一日酉時。方妣卒于光緒七年辛巳九月二十四日寅時，葬十里鋪老祖山，有碑。續娶浙江省謝氏，生于同治元年壬戌十二月初一日辰時；側室邵氏，生于同治十年辛未七月初九日亥時。出子一，慶同，系衍中次子為嗣。公卒于民國四年乙卯四月初五日卯時，葬十里鋪老祖山，有碑。謝妣享年七十八歲，卒于民國二十八年二月初二日寅時，葬十里鋪祖山。妣居巾幗，而識大義，能繼公未了之愿，慷慨捐資，重建祠宇，族人懷德，議送十里鋪祖山，安妣夫婦并慶元夫婦四棺，以答其惠，已載在碑記，今復贅此，以示不忘。族侄慶邦志。

陳昔凡堪稱陳門中興(從“小戶人家”轉變為“大世家”)的關鍵人物。他23歲中舉，不僅官位亨通，而且經商致富，營造庭院，廣置店面，不幸1909年在與外商的一筆大豆交易中被宰而致破產。

陳昔凡多才多藝。民國4年版的《懷寧縣志》卷十八“仕業”為之立傳云：“在官惠政，以柳河最著。柳河固新設治，凡創建一出其手，念柳河民苦，轉輸為籌巨款，并蠲廉設局以貸，行十余年無弊，嘗從欽使某公放荒產，隨轅司案牘，一晝夜理訟案三百余件，悉得民”；“工書畫，以鄧石如、劉石庵、王石谷、沈石田四先生為師。自顏其居曰：四石師齋。又自號石門湖叟，藏前賢真跡、古玩甚富。每陳列璀粲盈室，友朋來觀，留連不肯去，或假歸一二，絕無吝色。”

陳昔凡先后娶了三個妻子，卻無子息，因以陳獨秀為嗣。然他們之間不僅人生觀不同，審美觀也不一樣，釀成“父與子”的種種矛盾與故事。陳獨秀晚年作《實庵自傳》對這位嗣父只字未提。嗣母謝氏，像榮國府的老祖宗，是家中的最高權威人物。她不愿陳獨秀出人頭地，只希望他能為她養老送終。陳獨秀晚年侍謝氏甚孝，確給她養老送終。

4.父親陳衍中。譜載：

衍中字象五，優廩貢生，江蘇補府經歷。生于道光二十八年戊申九月十九日巳時。娶查芳傳之長女，生于咸豐元年辛亥十二月初七日巳時。生子二：慶元兼祧兄衍藩名下，(慶)同過繼衍庶為嗣。生女二：長適吳向榮，次適邑庠事姜超。公卒于光緒七年辛巳八月十五日巳時，葬十里鋪老祖山與父合墓，有碑。妣卒于光緒□年□月□時，葬十里鋪祖山，有碑。

陳獨秀出世兩歲，父親就客死蘇州教席上。陳獨秀晚年寫自傳，誤記為“出世幾個月，我的父親便死了”。他父親是很優秀的秀才，《陳氏宗譜》卷十五上有進士出身的湯壽潛為之作傳云：

陳衍中，字象五，江南懷寧人。祖若父皆有盛德，而母勞太恭人，尤有賢行。象五家世貧，習儒業十二世矣，而功名俱未顯。

象五生有異姿，束發受書，岸然柴立亡何?咸豐之季，赭寇犯安慶，城中故族轉徙他鄉。象五父及長兄投筆從戎，象五及季弟隨母避亂鄉間。家徒四壁，無以為生。勞太恭人勤女紅以度日食，而流離之際，猶不忍象五兄弟之廢學也，擇良師以授讀。夜間解綰，太恭人紡織燈下，命象五兄弟從旁誦讀，無間寒暑。嘗戒之曰：“吾家累葉以書為業，毋至若輩墜讀書種子也。”象五體母意，發憤自勵，以勖厥弟。

迨王師克復安慶，命儒臣視學，象五以縣學生入泮。太恭人喜動顏曰：“吾兒本窶人子，而亦得入士林耶。”顧太恭人積勞成病，象五親嘗湯藥，依依膝下。寧國孫太守慕象五名，延為西席，象五以母病力辭。太恭人趣之行，曰：“家無長物，若戀我轉無以菽水，非云孝也。”象五重遵母意，遂行。比至寧國，而太恭人已物故矣。象五聞信奔喪，痛哭血下。

先是太恭人以季子昔凡弱，不能成立為慮。象五承母志，訓誨季弟無微不至。太恭人喪不數年，昔凡舉于鄉矣，而象五之心始慰。象五天性最厚，親友困乏者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自入學后，文名日甚，四方來學者日眾。弟子貧不能供束修者，飲之，食之，教之，誨之，多所成就，皖中知名士半出其門焉。

象五講求實學，慷慨有大志，屢困場屋。不得已納粟以府經歷分發江蘇，課吏輒優等，大使咸側目矣。歲辛巳，蘇城疫作，象五染疾，卒于懷寧會館，時年三十有四。

這篇傳記寫得哀婉動人，篇末尚有贊詞，是《陳氏宗譜》中最見精彩的篇章。父親僅中秀才就“屢困場屋”，但他繼承母志，助弟成立，使弟衍庶(昔凡)中舉并走上仕途。陳昔凡傳中也云：“從三兄衍中學，中乙亥鄉試舉人。”

陳獨秀晚年作《實庵自傳》說：“父親的性格，我不大知道。母親之為人，很能干而疏財仗義，好打抱不平，親戚本家都稱她為女丈夫；其實她本質還是一個老好人，往往優容奸惡，缺乏嚴肅堅定的態度。”接著陳獨秀 以生動的故事記敘了母親的性格，并準確地分析了母親性格對自己性格的影響：

有人稱贊我疾惡如仇，有人批評我性情暴躁，其實我性情暴躁則有之，疾惡如仇則不盡然。這方面，我和我的母親同樣缺乏嚴肅堅決的態度，有時簡直是優容奸惡，因此誤過多少大事，上過多少惡當，至今雖然深知之，還未必痛改之，其主要原因固然由于政治上之不嚴肅，不堅決，而母親的性格之遺傳，也有影響罷（陳獨秀《實庵自傳》，陳木辛編《陳獨秀印象》，學林出版社，1997年版）。

5.大哥陳慶元。譜載：

慶元官名健生，字孟吉，府學廩貢生。生于同治十年辛未十二月二十六日子時。娶補用巡政廳張懋勛之長女，生于同治十年辛未八月十六日酉時。生子三：遐年、(遐)勛(過繼伯祖衍藩為嗣孫)、(遐)永。公卒于光緒三十四年九月初九日□時、妣卒于民國二年□月□日□時。公、妣葬十里鋪老祖山右，有碑。

陳獨秀在《實庵自傳》中稱陳慶元為“一個阿彌陀佛的大哥”，“自從祖父死后，經過好幾個塾師，我都大不滿意，到了十二三歲時，由大哥教我讀書，大哥知道我不喜歡八股文章，除溫習經書外，新教我讀《昭明文選》”。這位大哥陪他考過秀才(陳獨秀十七歲中秀才)，又陪他赴南京考舉人(落第而后告別科舉，由“選學妖孽轉變到康、梁派”)，隨后相伴到叔父衍庶東北任上。

光緒三十四年九月九日，陳慶元在沈陽得肺病死去。陳獨秀赴沈陽，載其遺骨歸葬鄉里，并有《述哀》詩悼之。詩序云：“亡兄孟吉，與仲隔別，于今十載。季秋之初，迭獲兇電，兄以肺疾，客死關東。倉北渡，載骨南還；悲懷郁結，發為詠歌，情促辭拙，不暢所懷。聊寫衷曲，敢告友生。宣統元年秋九月，陳仲志于沈陽寓齋。”（任建樹等編《陳獨秀詩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6.陳獨秀譜名慶同。譜載：

慶同官名乾生，字仲甫，邑庠生。生于光緒五年己卯八月二十四日辰時。娶霍邱縣副將高登科之長女，生于光緒二年丙子正月十八日亥時。生子三：遐延(過繼衍藻為嗣孫)、(遐)喬、(遐)松；生女二：長貞女玉容，生、卒、葬未詳，次殤。側室高氏，生光緒□年□月□日□時。生子二：遐和，次殤。生女二：長適張，次殤。繼配潘蘭珍，生于□年□月□日□時。公卒于民國三十一年四月二十五日酉時，妣卒于民國十九年七月二十七日酉時，葬葉家沖。高妣卒于民國二十年□月□日□時。潘妣卒葬未詳。

從《陳氏宗譜》可知陳獨秀生于光緒五年八月二十四日辰時，即公元1879年10月9日；逝世于民國31年四月二十五，即公元1942年5月27日。享年64歲。先葬于四川江津，1947年由其三子陳松年移葬安慶北關，有碑云：“先考陳公仲甫之墓”，“文革”中被毀（陳松年《回憶父親陳獨秀》，王樹棣等編《陳獨秀評論選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陳獨秀先后娶了三個妻子。發妻高氏，乳名大眾(其三子松年回憶說，母親沒有名字，坊間陳傳多云她叫高曉嵐，也有人說高曉嵐另有其人，她叫高君梅，皆無稽之傳說)，為安徽霍邱副將高登科之長女，生于光緒二年正月十八日即公元1876年3月14日，死于民國19年七月十七日即公元1930年9月11日，享年54歲。第二個夫人(譜中稱之為“側室”)高君曼，乳名小眾，系第一夫人高氏同父異母的妹妹，約生于光緒十二年即公元1886年(比其姊小十來歲)，死于民國20年(1931年)，享年約45歲，葬于南京清涼山(1993年4月遷葬南京雨花臺附近之黃金山墓園)。第三個夫人潘蘭珍(譜中稱之為繼配)，南通人，約生于1908年，死于1949年10月，享年約42歲。三位夫人中發妻高氏是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1897年冬(陳時年18歲)結合的，其他兩位是自由結合的(陳與高君曼結合約于1910年，與潘蘭珍結合約于1930年)。

陳獨秀與發妻生有三子二女。長子譜名遐延，譜載：“遐延字延年，生于光緒戊戌年□月□日□時，公卒葬失考”。次子譜名遐喬，譜載：“遐喬，字喬年，生于光緒二十年壬寅□月□日□時，娶史氏生于□年□月□日□時，生子一殤。公妣卒葬失考。”其實延年、喬年分別于1927、1928年犧牲于上海。三子譜名遐松，譜載：“遐松字松年，生于宣統二年庚戌七月二十九日丑時；娶竇子敬之五女，生于民國二年三月初三日子時，生子一長琦，生女二。”松年1990年逝世于安慶，享年80歲。

陳獨秀與高君曼生二子二女。長子譜名遐和，譜載：“遐和字哲民，生于民國二年□月□日□時；配許氏生于□年□月□日□時，生子一生女二。”遐和又名鶴年，2000年12月10日病逝香港，享年87歲。次子殤。

陳獨秀之子女今僅存與高君曼所生之女陳子美，現定居美國，已年逾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