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霸業秀第一炮

南方朔

許多事情都必須從頭說起，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伊拉克戰爭尤甚。

九十年代中期以后，由于美國經濟和連帶的軍事超強業已確定，于是如何打造“新帝國”遂成了所謂“新右派”念茲在茲的目標。這種“新帝國”的理念第一次采取行動，乃是在一九九八年一月，十八位共和黨新右派成員——其中的多數都是今天布什政府的頂級核心圈人物，寫了一封公開信給當時的民主黨總統克林頓。這封公開信敦促克林頓“表明一種新的策略，俾確保美國、我們的朋友及全球盟邦之利益”，“這項策略的首要目標，乃是在于把伊拉克的薩達姆·海珊從權力上移走，不必理會聯合國的綁手綁腳。”除了這項首要目標外，公開信里還揭橥了下列三項策略:

其一，乃是倡導“預防性戰爭”(Preventive War)的理念，俾能主動創造出未來的“霸主”(Aegemon)地位。

其二，乃是重繪中東地圖，借著除去薩達姆，而讓中東不再有國家能對以色列構成挑戰，從而可使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問題永遠解決。

其三，乃是重建新的聯盟關系，拆解掉聯合國、北約等舊體制，建造出一個愿意接受美國領導的新體制。

這封公開信在那個時候，當然不可能被民主黨的克林頓理會。及至二○○○年布什當選，新右派十九名大老又再聯名向政權交換小組致函，要求布什盡速在任期內完成美國霸業基礎之建造。

掌控伊拉克就握有最大油源

因此，今天回頭重看這兩封公開信，一切都再也明白不過了。共和黨的新右派早在一九九八年就已決心將伊拉克的薩達姆除去，原因并不在于有沒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因為這種武器在美國就超過了全球的九成以上，而是在于伊拉克的戰略地位和石油。伊拉克是美國打造全球霸主地位的第一步。當美國奪下了伊拉克，在軍事上，它在中東就有了大據點，伊拉克處于中東的心臟地帶，可以震懾所有其他國家，從而能夠讓巴勒斯坦人徹底絕望，乖乖地永遠對以色列降服。而在經濟上，奪下了伊拉克，美國即掌控了全球最大油源——目前全球原油蓄積，名義上是沙特阿拉伯第一，約二千二百億桶;伊拉克第二，一千二百億桶，但最新的估計是，伊拉克由于未全面探勘，因而估計偏低，至少當有三千億桶，是真正的世界第一。加以伊拉克油層淺，采收成本每桶只有兩美元。掌控了伊拉克石油后，美國即可讓“石油輸出國家組織”瓦解或名存實亡，而后將油價壓到每桶十至十五美元的價位。這時候，俄國及中亞這兩個油層極深、開采成本相對極高的石油產區開采的意愿和開采后的利潤即會被壓縮，從而可使俄、中、日等國永遠沒有與美國并駕齊驅的機會。

當我們知道了過去那兩封公開信的故事后，對布什上臺后的一切作為，就有了理解上的清晰眉目。布什上臺后不到三個月，即在一次內閣會議中公布了要把薩達姆除去的決定;他上臺后即表示:“不會讓舊的規范妨礙我們走得夠遠。”他要打破一切讓美國無法隨著自己意思行動的組織和條約，于是，他撕毀了規范地球溫室效應的京都協議，撕毀反彈道飛彈條約，反地雷條約，退出國際犯罪法庭協定，拒簽防止小型武器擴散條約;此外，他也任意地違背“世界貿易組織”的規定，包括提高鋼鐵進口稅、擴大出口及農產品補貼、拒絕平價供應必要藥品給貧窮國家等。

小布什就任落實新帝國理念

在蔑視國際規范的過程中，最戲劇化的，當然仍在于退出國際犯罪法庭之事。此案在克林頓時業已簽署，但布什卻將它撕毀。布什認為美國軍事行為之多，必須不受規范，若加入犯罪法庭，將來即難免有軍人或政客被控告或起訴逮捕，這會違背美國意志。因而在退出后，美國遂與二十二國簽署協定，要求這些國家在美國人被犯罪法庭起訴通緝后，不得逮捕和引渡。

因而布什就職后的一切做為，其實都是新右派“新帝國”理念的落實，它要把冷戰時代所形成的國際體制、條約和規范全部拆掉，美國保守派第四號人物培里說:“沒有聯合國這樣的東西，只有超強的美國，以及服從它領導的國際社會。”可以說即是“布什主義”最言簡意賅的告白。

因此，布什要的聯合國，乃是一個凡事都能替它背書的橡皮圖章，當這個橡皮圖章拒絕蓋印，它就會把它丟棄，或者重新刻一枚橡皮圖章。

由于美國新右派早在一九九八年即已決定要把薩達姆除掉，因而它如何找理由其實根本不是重點，重點就是要把他消滅、要占據伊拉克。由于占據伊拉克是他霸業的第一步，美國遂打從一開始，就把這場戰爭當做“霸業秀”的第一炮來處理。這是美國“霸業秀”下的“新戰爭”。伊拉克只剩三十萬軍隊，美英澳加起來，也是三十萬。用四千億美元養出來的三十萬人，和用十四億養出來的三十萬人對決，美國原先的希望乃是一場“震撼攻擊”(Shock & Awe)就能把薩達姆炸死、把伊拉克人炸傻，乖乖投降，順利讓其接管控制，一個受保護傀儡國即唾手而得。當霸業以這樣的第一步開始，則新帝國何患不成？

問題在于美國雖有超強的軍力，但伊拉克卻擁有全世界巨大的同情，而這種精神力量盡管擋不住美國的終極勝利，但卻會有無比的耐力，炸彈炸不傻，當然也演不出老幼婦孺“迎王師”的宣傳秀。加上美國為了霸業，不能像上次海灣戰爭一樣大肆焦土轟炸，形同大規模屠殺，此次轟炸必須節制，如果再大舉屠殺，原本即已無比稀薄的“正當性”就會更加稀薄，而變成“現代希特勒”。這時候，全球反戰即再也無法遏抑。加上現在有了半島電視臺，上次海灣戰爭時美國新聞封鎖下的大屠殺已無法繼續。所有的這些因素，使得伊拉克的抗戰成為可能。但除非伊拉克能在很短時間里讓美軍傷亡超過五千、一萬，甚至更多，讓美國內部的反戰勢力施壓，美國退兵，否則布什為了面子和連任，勢必加強攻勢與殺戮，最后伊拉克還是免不了戰敗被占據的噩運。

重懲反對國 經貿制裁出狠招

不過，美國在戰場上愈是不順利，將來它戰勝后，對未能與它同調的反戰國家，尤其是法國和德國，必將重懲。根據最近的透露，未來美國重建伊拉克，有關的工程將全由親共和黨的美國大財團統包，肥水不落外人田。此外，它還可能對法德實施某些經貿制裁。而最狠的，則可能會以歐盟業已統合，因而安理會內，歐盟只能有一席為借口，由英國及整個歐盟推出的人選為代表，而非由法國代表。美國并不害怕俄、中，因為這兩國在國際社會缺乏足夠的號召力，只有法國才是心腹大患。法國文化比美國進步，法國唱反調，乃是美國無法讓安理會變成橡皮圖章的惟一原因。除了考慮重懲法國外，與法國同調的比利時，也將被懲罰，美國考慮將北約總部由布魯塞爾遷至匈牙利的布達佩斯，俾加速把東歐納入自己的新同盟，和歐俄對抗。

因此，入侵并占領伊拉克，乃是“布什主義”下，美國走向“新帝國”的第一步。在這一步之后，另外的“邪惡軸心”國家如伊朗、敘利亞、朝鮮均不無可能成為被攻打的對象。而以巴問題，由于美國將更加地“挺以”，并對巴勒斯坦施壓，可以預料到中東的動亂與反抗將因此而更加地激烈下去。

布什將會依照前面兩封信的方向走下去，而可以想像的，乃是法德俄中等大國，以及未曾挺美的那一百四十五個國家，也將會加強它們的聯盟關系。例如，當美英漸成以歐洲為打擊目標之聯盟，歐盟當然不會再對英國遷就;最近的歐盟高峰會后，法德即決定四月份再開高峰會議，要把英國排除在外。法德并考慮要組歐洲聯軍，俾對抗美英這個新同盟。凡此種種皆顯示，當美國以“新帝國”為它的努力方向，并意圖拆毀包括聯合國、北約、國際法庭、世界貿易組織等結構，這時候，國際社會的重組也將自動出現。國際社會的集團化對抗，將變得更加尖銳，殆已可斷言。

武力打天下 反美情緒將劇增

不過，盡管美國走向“新帝國”的第一步已在征服伊拉克里開始踏了出去，但任何人也都知道，要用武力打出一個天下，將不會像新右派們想得那么容易。美國這個“新帝國”當然不同于以前的大英帝國、第三帝國，或更早的羅馬帝國，但就像它要吞并伊拉克已遭到強烈抵抗一樣，當它真正征服了伊拉克并將薩達姆殺死，伊拉克人民以及中東地區其他人民，必不會那么容易就屈服，地下抗美必將無日無時地繼續;而美國本土及海外據點被攻擊的可能性也將劇增——這乃是帝國的宿命，一個帝國為了要維系，最后必將支付出它無法支付的代價。這也就是說，當美國成為新帝國后，它的內部也必然要成為一個警察國家，俾監視所有可能不滿者的報復式攻擊。它目前每年已高達四千億美元的軍費將無限制地增加下去，到了二○○八年，財政赤字即會超過一兆三千億美元，如果說帝國可以永遠，那輪不到美國，今天的世界說不定還是羅馬帝國在統治。帝國是所有擁有超級權力者的夢想，但這種夢想最后終將會像繁花被自己的重量壓得折斷一樣而告瓦解。

如果我們翻查美國實體政治而非學院政治的思想史，當可發現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一個由英國超級巨富羅德士(Cecil Rhodes)和史泰德(William T.Stead)所成立的“羅德士信托基金”即倡議這樣的主張:

——“要把大英帝國擴大，使盎格魯撒克遜種的人形成帝國，全球未開化的人群都置于它的統治下。”

在過去將近一百年里，除了正式的政治外，美英之間，其實一直有著某種程度的“帝國聯系”，它在不同的階段會變換形式而維系，無論在美國和英國，早就有著一個“意識形態的帝國”存在著。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這個意識形態帝國終于因為有了美國經濟軍事力量的獨強為憑借，遂開始正式將新帝國的日程表推到了現實政治的第一線，要把概念上的盎格魯撒克遜新帝國落實到人間。

因此，許多事情都要從頭說起，今天美英要把伊拉克征服兼并，更需要從頭說起。它的近因可以從七年前的那封公開信找到來由;要追溯到更遠，則可以由第一次大戰后凡爾賽會議時會外美英一小群菁英密晤，要實現羅德士的上面那段談話找到終極的源頭。但無論如何，新帝國的確已于現在正式啟動，征服伊拉克則是“帝國建造”最重要的第一步。伊拉克人民的不幸，并非薩達姆·海珊，而是這個國家的戰略地位和它所擁有的石油。其他有的沒的，都只不過是理由，如此而已!最近，真正的投機家索羅斯又轉了一個彎，這次他不再歌頌美國的偉大，而是警告帝國怕不可能長久。不過，對帝國建造者而言，這種話當然是不會有用的。

(選自2003年3月27日~4月2日臺灣《新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