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倫、摩蘇爾在戰火里沒落凋零

張翠容

巴比倫(Babylon)人類文明發源地將毀于人類文明

離開巴格達大約一個半小時車程的巴比倫遺址上，奏出悲哀的詩句:

多謝命運的寵愛與詛咒，

我已不知道我是誰，

我不知道我是天使還是魔鬼，

是強大還是弱小，

是英雄還是無賴，

如果你以人類的名義把我毀滅，

我只會無奈地叩謝命運的眷顧。

陪伴我探訪巴比倫遺址的女導游瑪娜指著花園一泥磚墻上的這首詩，認為這是他們的最佳寫照。

或者，世界已變得迷失與瘋狂，瑪娜表示，即使戰爭爆發，她一家人都會死守巴比倫這個古城。

“我們在上次波斯灣戰爭中生存下來，這次也期望有真主保佑，如果我們真的大劫難逃，那么，正如巴比倫詩句所言，我們只會無奈地叩謝命運的眷顧!”

文化遺產受創

瑪娜出生于巴比倫城，曾為自己國家擁有豐富文化遺產而感到驕傲，但她現在卻這樣說:“伊拉克是人類文明的發源地，可能亦是文明的葬身地，就好像巴比倫王國，一夜間長埋地下，在人世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瑪娜的想法也是伊拉克人普遍的想法，悲情的人民，悲情的國家。

事實上，伊拉克這塊土地的確擁有豐富的文化古跡。在伊拉克南部，有一個古城Eridu，是世界上第一個出現的城市;《圣經》中人類的始祖亞伯拉罕亦是出生于伊拉克南部。南部的另一個古城Uruk則是人類文字的源頭，鄰近的Larsa更是人類律法的開始，也是文學、地理、天文學等學科的孕育福地。

不過，最為世人所熟知的，當然就是曾經燦爛一時的巴比倫文化。

可是，現在的巴比倫城卻蕭條一片，古跡地區更是冷冷清清，沒有訪客，著名的空中花園寂寞地等著戰火的洗禮。

不過，瑪娜偷偷告訴我，這個重要的古跡遺址，原來大部分都是仿制的。她說，由于伊拉克長期處于戰爭狀態，薩達姆把不少古物埋藏在地下密室，以免受到破壞。

只可惜，美國先進的現代武器，例如鉆地炸彈，可把薩達姆辛苦經營的地堡在頃刻間毀滅，因此，聯合國文物保護組織擔心在美英聯軍狂轟猛炸底下，伊拉克的文化遺產，同時亦是全人類的文化遺產，難免受到損害。

種族勢力棘手

有一點值得留意的，就是在巴比倫遺址不遠處，有薩達姆的行宮，分布在山頭上的幾個地點，這使得巴比倫一帶亦有可能成為美英聯軍攻擊的目標。

因此，該地區保安甚嚴，沿路我不時遇到薩達姆的私人自衛軍到處巡邏，車上的槍手都蒙面，手持機關槍，實在讓人不寒而栗。

薩達姆這批私人自衛軍，正式名稱為Army of Jerusalem，即耶路撒冷軍，當初成立的目的是用來“解放”耶路撒冷，后來又負起保衛總統和行宮的責任，并兼顧維持巴比倫地區的保安秩序。

他們見到記者，出奇地表現友善。在戰云密布下，他們均表示會奮力抵抗外敵入侵，并已逐步加強軍力。但我的翻譯不以為然地告訴我，這批自衛軍最怕的，可能不是美英聯軍，而是南部與伊朗邊境接壤的伊斯蘭激進組織“庫爾德斯坦伊斯蘭協會”，北部有“伊斯蘭支持者”，和庫爾德族的“庫爾德斯坦愛國聯盟”。

可想而知，伊拉克境內在宗教和種族問題上，正存在不同的敵對勢力，即使美國贏了戰爭，也難以外族身分來管治伊拉克各方的力量。

摩蘇爾(Mosul)承受戰爭遺害 世代揮之不去

美英聯軍大軍壓境，除了狂炸伊拉克首都巴格達和伊拉克南部外，北部重鎮摩蘇爾也成為重點轟炸目標。

我在開戰前到摩蘇爾采訪，以了解當地民生民情。

民族情緒強烈

摩蘇爾省與庫爾德自治區接壤，兩地邊界在過去經常發生沖突，與此同時，沿著邊界地區又是伊斯蘭激進組織的溫床，加上摩蘇爾盛產石油和礦物，設有不少煉油和化工廠，這使該地變得異常敏感。

事實上，在上一次波斯灣戰爭中，摩蘇爾已遭受過美軍猛烈的空襲，有不少民宅給炸毀，十二年來居民一直沒有金錢維修，繼續在斷垣敗瓦里茍延殘喘。

我跑到破壞較嚴重的新摩蘇爾區，該區共有八十間房屋受到摧毀，一位居民帶我探訪了其中一戶人家，這個家庭總共有十一位成員，其中有六人是孩童。

戶主勒斯赫回憶說:“我們無法忘記，就在那一天，一九九一年二月五日凌晨四時許，一聲爆炸巨響，之后火光熊熊，我們的房屋便這樣地倒塌了……”

“當天晚上，有兩位朋友在我們家里做客，他們為了逃避戰火，從巴格達來到了摩蘇爾，可是，命運沒有放過他們，結果，他們在那次大爆炸中喪生，都是年輕的生命，才三十歲，而我們則有兩位家屬遇害，女的，一位妹妹，另一位是嫂嫂，嫂嫂留下一位孩子沒人照顧。”

戶主弟弟搶著補充說:“當時我們害怕極了，拿著些許行李跑到現在這間房子來，未幾，我們原來居住的那個區給夷為平地，而這一個區在第二天也受到另一導彈破壞，我們走投無路，惟有在頹垣敗瓦中留下來。”

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戰爭完結后，又面臨經濟制裁，摩蘇爾受到的打擊甚大，原是該地財富的油田，因禁運導致政府缺乏財政支持而無法開發，大量工人失去工作，摩蘇爾經濟一落千丈。

勒斯赫表示，政府沒錢，他們也沒錢;找一份工作不容易，做小買賣也困難。他說得氣憤，指著天，說:“美國毀了我們的家園，也毀了我們的生活，即使面對第二場戰爭，我們也不怕、不走!”

與巴格達相比，摩蘇爾的民族情緒強烈得多了，這似乎與人口背景和受戰爭損害程度有密切關系。

制裁重創民生

在這種情況下，薩達姆在摩蘇爾竟然得到一定的支持，在面對美英聯軍入侵之際，當地居民的反美情緒高漲，即使不滿薩達姆政權的，國難當前，也改變態度，站到自己的政府一邊抵抗外敵。

我在摩蘇爾碰上一個十五歲的孩子都咸(Durlham)，他正為父親看管一間二手店，當我問到他對家鄉的看法，他表現成熟。對話內容如下:

問:你喜歡住在摩蘇爾嗎？

答:很喜歡，這是我家鄉，卻無時無刻受到美國的威脅，我要好好保護她，她不但有豐富資源，也有深厚的文化。

問:你覺得美國會襲擊這里嗎？(按:美英聯軍已在上周末重創摩蘇爾)

答:你只要出去看看便知道，上一次波斯灣戰爭，這里就已是美國的襲擊目標，他們想毀了我們的家園，掠奪摩蘇爾的石油。

問:是誰告訴你，美國的意圖？(按:記者好奇這位孩子是否在背誦伊拉克官方的宣傳內容，但他的答案都充分反映他的獨立觀察)

答:不需要有人告訴我，我才明白。每天，我看到人們在受苦，他們在制裁下受到莫大的傷害。

問:那是一種怎樣的傷害？

答:除了物質外，還有尊嚴的傷害，我們只能維持最基本的生活，無法讓精神面貌豐富起來。例如我們很難獲得新書、新的知識;又例如你們所流行的手提電話，我們根本無法擁有。

問:你為什么需要手提電話？

答:我只是舉個例子而已。

問:你比實際年紀成熟多了，實在使我驚訝，你有什么抱負？

答:我希望念醫科，當一個醫生，我們這個國家需要更多的醫生，去治療人民身心的創傷。

在戰爭的威脅下，小孩也變得十分成熟，事實上，都咸說得一點也沒錯，他們需要更多的醫生，一如南部大城巴士拉，摩蘇爾仍然繼續承受上一次波斯灣戰爭的遺害，世世代代揮之不去。

上次美軍在摩蘇爾投下了違禁武器貧鈾彈(Depleted Uranium Weapons)，據報道，今次美英聯軍也會用上這種毀滅性武器，使得摩蘇爾難以喘息。

采訪過巴士拉后，再到摩蘇爾，才驚覺伊拉克南北兩部乃是貧鈾彈的重災區。受輻射影響下，摩蘇爾人口中患癌癥的病人和畸型兒童的數目以倍數遞升，當我到訪該地醫院，目擊病人情況，心情不禁也沉重起來，他們如何能夠再承受又一次的戰爭遺害？!

在我要舉起攝影機那一刻，我感到實在冒犯了那些瀕死的病人、那些小孩子。他們可能在抗議，也可能渴望記者把他們無言的痛苦，告訴世界。

攝影機對準那些孩子，拍還是不拍？我突然向自己說，算了，算了，我害怕那些病重的生命在閃光燈閃亮的那一剎那中流逝。

當美國義正詞嚴地指責伊拉克政府藏有毀滅性武器之同時，有否檢討和反省他們的高科技武器，正如慢性毒藥，殺害無辜的生命？

(選自臺灣《新新聞》周刊第83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