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選青
蘇州獅子林“奇石甲天下”,全園景物空靈玄遠,石獅如舞,石洞迷離,處處禪機隱約。
獅子林占地13畝,假山湖石洋洋大觀,酷似神形各異的獅子。一位名叫華宜的詩人寫道:“……一望宛如無數狻猊或立或臥,或仰或俯伏。不辨是石還是獅,但見鉤爪鋸牙羅列而驚目。此之獅欲舞,彼之獅欲斗。小獅大獅抱,大獅小獅負。幾獅肥,幾獅瘦,雨來風起忽訝群獅吼……”據說大假山一線的石獅就有500來個,大大小小,擠擠挨挨,形態畢具。
此外,園中的九曲長橋,玉鑒飛虹,藤廊蓮沼,廳軒亭閣,古松老柏,無不引人入勝。
乾隆自第二次南巡開始,五游獅子林,題匾三方,題詩十首,臨摹倪云林《獅子林圖卷》三幅,更在北京長春園與承德避暑山莊各仿造獅子林一座。在第三次來游時,題寫了點破獅林意境的“真趣”二字。
原來,獅子林本是禪林梵宇。《大智度論》云:“佛為人中獅子,佛所坐處若床,名獅子座。”“林”即“叢林”的省稱,為禪僧修行的寺院,是唐代高僧馬祖道一的弟子百丈懷海創制叢林制度《百丈清規》時提出的。
獅子林首創者是元代維則禪師,其師傅明本得法于西天目山獅子院,維則以獅子林命名也兼有表明師承淵源的意義。維則又名天如禪師,擅長吟詩寫字,常與文士們交游酬唱。
獅子林中建筑物的名號十分別致,如方丈室叫禪窩,僧舍叫臥云室,僧堂叫指柏軒,法堂叫立雪堂,客房叫問梅閣。
小樓臥云室的側后為大假山,臥于峰巒之上,以古人稱石為“云根”,故曰“臥云”。指柏軒出自禪宗公案“趙州指柏”:臨濟宗的從諗禪師主持趙州觀音院,弟子們一再問達摩祖師西來意,從諗反復答以“庭前柏樹子”,隱喻萬事應任其自然,不必執著一念。立雪堂指禪宗二祖慧可徹夜立大雪中向達摩祖師求法,最終斷臂而得法的故事。問梅閣則出自馬祖道一派人前往余姚大梅山探詢其弟子法常的故事。派去的人試探法常說:“馬大師近來佛法有變,前時只說即心即佛,今又說非心非佛。”法常回道:“這老漢只迷惑人,他說他的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馬祖知法常禪心堅定,可為一方師了,便對眾人說:“大眾,梅子熟了。”
這些公案機鋒,配合著眼前的風亭月榭,曲檻長廊,宋柏元梅,文(天祥)詩倪(云林)畫,尤其是那許多充滿生命活力的湖石獅峰,此中所蘊涵的生命律動之美、禪悅之趣,躍然顯露。
獅子林雖是佛寺,但它不立佛殿,沒建鐘樓鼓樓,只有幾所分散的法堂僧舍,可知元明之際禪僧們(至少是臨濟宗)不拜偶像,只從自心自性上求解脫。他們所追求的自性之“佛”,除了“砍柴挑水無非妙道”的生活情趣外,更主要是與自然契合如一,從大自然中體念生命的本真。
七百多年來,獅子林歷盡了滄桑,幾經興廢,作過私宅、祠堂、學堂,正因它的法堂僧舍未立偶像便于利用,其園林石峰又具有巨大的審美魅力,故其叢林格局一直被保存了下來,為我們留下了禪凈合一、宗律雙修以前的叢林真面目。
“要適林中趣,應存物外情”(禪師道衍詩句)。一進獅子林大門,迎面是門額上懸著乾隆御書“獅子林”匾的民初所建貝氏宗祠。其庭院兩側走廊上設置了貝葉圖案的掛落,貝葉既諧貝姓,又是古印度佛教徒書寫佛經所用,這一點綴便將寺與祠二者作了巧妙的溝通。
立雪堂有一副對聯:“蒼松翠竹真佳客,明月清風是故人。”其作者是明代唐寅。他后來也像唐宋間許多大文豪一樣皈依了釋氏,成了六如居士、桃花庵主。也許,正是這離他金閶門內桃花庵僅一二里的獅子林中的禪機逸韻和整個蘇州城內外的梵音塔影,對他的人生道路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
臥云室后大假山上那株兀立的枯松與空靈漏透的太湖石峰兩兩靜對,令人想到當年臥云室內老僧入定時,仿佛身臥云端,虛靜得時空都似乎凝固的情景;那尊高高矗立的獅子峰,傳說是當年天目山普應國師坐騎的化身,它仿佛在作獅子吼,周圍眾獅似乎都在頂禮膜拜,俯首聽法;面對著梅林上面那棟裝飾著梅窗、梅桌、梅椅、梅地面、梅詩、梅畫的問梅閣,想著馬祖問梅的故事;問梅閣前七百年的古銀杏樹下長長的接駕橋,花崗巖的橋面都踏得坑坑洼洼了,這些見證過當日流風逸韻的蒼蒼古木與苔痕斑駁的湖石獅峰全都默立無語,誠如花籃廳內那副長聯所感慨的:“塵世閱滄桑,問昔年翠輦經過,石不能言,迭嶂奇峰還似舊;清談只風月,于此地碧酣飲,花應解語,凌波出水共爭妍。”
禪意使獅子林的山水木石提升到了化境。
(題圖:獅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