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軍
2002年3月,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許結,破格成為博士生導師。45歲的許結沒有上過一天大學,卻從講師、副教授、教授一路“特批”:不是學士卻帶學士,不是碩士卻帶碩士,不是博士卻帶博士。
這是一個令人羨慕的三口之家,他們的共同愛好,惟有讀書。那一排排書櫥,是全家的珍寶。他們買書、藏書、愛書,絕不是作裝飾給人家看的,而是他們生命的組成部分。
上出來的只是文憑學出來的才是本事
1957年,許結出生于南京。做教師的父親許永璋酷愛唐詩,從唐代詩人元結的名字中取了一個字,給他起名。也就在這一年,一場“反右”風暴驟然席卷全國,稟性耿直的許永璋被錯劃成右派,發配勞教。3年后,許結的母親憂慮過度,丟下年幼的孩子含悲去世。
書香門第加右派之家,許結在這個相互矛盾的氛圍中長大。身受政治與喪妻的雙重打擊,勞教回來的許永璋在詩書中尋找慰藉,也使許結受到最初的文化熏陶。從記事時起,許結就在經濟拮據的艱辛中度日,而超越物質生活的精神享受,就是跟著父親誦讀唐詩。還記得父親給他念過的一句自撰詩:“萬卷書撐腹,一枝筆有神。”滿屋書籍和父親執筆書寫的背影,冬日昏暗燈光下讀書、作詩的情景,是許結童年最溫馨的記憶。
1970年,13歲的許結正在南京七中上初一,就隨父親下放農村,回到老家安徽桐城五谷井村。喜愛讀書的許結,轉眼成了個失學少年。當地農民很苦,他像農村娃那樣,操起扁擔鋤頭,一天掙工分3分5厘,相當1角錢。他挑糞澆地,下田插秧,什么農活都學著干。在江堤上挑土方時,晚上與民工一起睡在草堆里。他在農村整整勞動了六年,最后拿到了9分工,沒掙到10分工是他的一個遺憾。
在那飄忽的煤油燈下,許結的閱讀并沒有停止。在南京的家被造反派抄過,許多寶貴的文化典籍都被抄走了,當時允許讀的,首先是《毛澤東選集》。許結找來一套四卷本的″毛選″,繁體字的豎排本,他看得有滋有味,繁體字的基礎就是那時打下的。他還讀完了一套魯迅全集、一套馬恩選集,從中也得到了學術的滋養與啟迪。到了下雨天或是農閑,別人打撲克,他就延續小時候的習慣,堅持讀書和臨帖練字,一手漂亮的書法也是那時練就的。
后來,就是憑著這點毛筆字功底,他被招進縣城一家工藝美術小廠,有了一間很小的舊屋。縣圖書館在隔壁,他有空就跑去借書。落滿灰塵的中外名著歷史典籍,已經很少有人問津,他如獲至寶,一天借一本,一天借兩本,每天讀書到深夜。一次連續陰雨,江水猛漲,他所在的地區被淹了,宿舍進了水,他在地上墊了磚頭,仍然坐在椅上看書,沉浸在文字展示的另一世界中,水漫到了腳脖都不知道……
1978年,父親許永璋冤案得到平反,許結也隨父親回到了南京。次年,許永璋從原來教書的南京市第六中學退休,許結頂替父親進校當了工人。他被分配學木匠,修理桌椅板凳,賣飯票的人有事,他又被叫去賣飯票。當時學校有位副校長去世,領導上叫他寫個訃告張貼一下。沒想到,這張訃告非同一般,遣詞老道,書法遒勁,居然出自一個返城知青之手,令全校人為之震驚,校長對他也刮目相看。他很快被調到校教務處,刻鋼板、管學籍。
1979年,《南京日報》展開″尊師愛生″討論,許結寫了一篇《從左光斗解衣談起》,以史可法老師左光斗的愛生之舉,引發了師生情誼的聯想與思索,報社非常欣賞,作為總結文章重點發表。編輯以為作者是個老先生,見了面才發現他是個22歲的小伙子。許結一發而不可收,省報專門辟出《讀史隨筆》,破天荒給當時無名的許結開了專欄。
那時學校缺語文老師,校長在報上看到許結的文章,便要他代課。許結博覽群書,口若懸河,雖然他還是個職工編制,平時還在教務處忙碌,卻很快躋身于最受歡迎的老師之列。轉成正式教師需要文憑,學校為許結爭取了一個進修中文大專的名額,可他覺得,跟著上課太浪費時間,提出干脆參加進修班的畢業考試吧。就這樣,他一天學也沒上,硬是靠著自學功底,居然門門優秀。閱卷的老師都感嘆:這個人真是個怪才!
她不在意他低微的身份她只欣賞他讀書的勁頭
1980年,還在許結″以工代干″、走上中學講臺的時候,從曉莊師范畢業的徐靜分配到六中,擔任化學教師。別看她的名字里有個靜字,卻曾是運動場上的女杰。早在中學時代,她就是南京少年體校的游泳隊隊長,曾獲江蘇省少年游泳四項冠軍。本來江蘇省游泳隊選中她,可惜因為″政審″不過關,只得到農村插隊。直到后來,她才知道,她有個舅舅在臺灣。
徐靜和許結一樣受過″家庭出身″的牽連,都曾在農村插隊勞動,也都是喜歡讀書、靠自身努力走過來的。他們很快相識,頗有共同語言。在學校對社會開辦的文化夜校,他們時常會碰見,徐靜聽化學課,許結聽外語課,外校請來的老師講課,讓他們體會教學的經驗。許結的辦公室在樓下,可以讓徐靜擺放自行車。馱著書包,推著車走出校門,是他們最初的交往。
許結是團支書,而徐靜樂于參加集體活動,尤其是羽毛球,他們打得都不錯。徐靜是老運動員,奪得全校的女子冠軍。許結在農村干過,臂力過人,是學校的男子冠軍。徐靜心細,她發現許結與眾不同。教務處是學校最雜亂的地方,來辦事的多,來聊天的人也多,許結在那里坐著,一有空就埋著頭看書,可以忘卻周圍的一切。她最喜歡愛讀書的人,比如許結。
而許結并不是書呆子,對美麗而清純的徐靜也是很有好感。許結得知,徐靜原先是少年運動員,文化基礎并不好,高考前她發奮努力,本想報考一所大學,做教師的父母急于等她回南京,勸她報考把握性較大的師范。結果她以最高分被曉莊師范中師班錄取,并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到了六中,她的努力沒有放松,化學課上得很精彩。許結覺得,愛讀書的徐靜跟他談得來。
當他們的愛情水到渠成之時,徐靜的朋友勸她,許結不過是個代課教師,你可要想好啦。徐靜并不在意許結的身份,她欣賞的是他的讀書勁頭。她說,我看他很努力,肯鉆研,這就行了。結婚前,他們一起去了一趟上海。許結想到上海圖書館找些資料,進去就不肯出來,一直呆到晚上。徐靜陪著他,在旁邊翻別的書。他們在上海三天,泡在圖書館的時間就有兩天半。
1983年1月,許結第一篇研究性文章《“披發下瀛洲”考辨》在《光明日報》上發表。此時南京大學中文系缺資料員,許結抵擋不住書的誘惑,放棄了他在六中的教師職位,調進了南大管理圖書。1984年至1989年,他在資料員崗位上,邊工作邊自學,很快便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文學遺產》等全國重點刊物發表論文,學術成果令人驚嘆。
1985年初,許結和徐靜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可是好多年分不到住房,他們只得擠在岳母家的一間朝西小屋里。許結是個書迷,家里空間小,他的書塞滿了小書架,還得再塞滿床底下。許結常到古舊書店“淘書”,每次都不會空手而歸。買的書多,沒地方放,他有時也不好意思,夾著書就悄悄進屋,趕緊塞到床底下。徐靜有時開玩笑:哎,偷偷摸摸又進來了。他笑了,她也笑了。有時徐靜不在家,一回來只覺得家里書越來越多。她理解丈夫,他看到好書,就走不動路。反正他們的錢夠用就行了,愿意買書就買吧。
許結讀書、用書、寫書,以出色業績回報了妻子的理解。1990年,許結的第一部專著《漢代文學思想史》出版。這一年,他作為拔尖人才轉為南大教師。當時南大已有博士生畢業了,而他連大學本科的學歷也沒有,這是南大考核后大膽使用人才的破格之舉。隨后,他從講師、副教授、教授到博士生導師。
徐靜知道,在許結的11本專著和100多篇學術論文的背后,有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艱辛!許結寫《漢代文學思想史》,苦寫了6個月,不像現在有電腦,那時全靠手寫,手指磨出的老繭,硬得能裁開一張紙。夏天坐得久了,洗澡時臂部的皮一擦就掉,血乎乎的,家里人嚇了一跳。冬天寒冷刺骨,他裹著大衣不停地寫,寫得坐骨神經發痛,痛得半夜都睡不著覺。
1996年,許結擔任南大古代文學教研室主任兼專業負責人,當時只有北大和南大古代文學是全國重點學科。在這個教研室里,除了他以外都是清一色博士,而他卻以豐碩的學術成果立足于其中。這時,已有大專文憑的徐靜正在擔任高中班主任,聽說南師大有個本科學歷的進修班,她跟許結商量,再忙也想考,許結毫不猶豫地表示支持:讀書永遠不會晚。她報了名,離考試僅有1個月時間。孩子放在爺爺家,許結雖然很忙,每天下了班就去照看,檢查孩子作業,讓徐靜有時間復習。徐靜終于以優秀的成績被錄取。
就在這一年,許結分到了一小套舊房。妻子忙于學習和工作,新家裝潢的日子里,他得當總管。他總是搬個凳子,坐在門前的樹蔭底下,有事時跟工匠商量,沒事就打開隨身的書包,拿出里面的資料書看起來。他的身邊就是石灰和水泥。兩年后,他出版的新著《張衡評傳》被美國國會圖書館收藏,而這得意之作的背景史料,就是他在“監工”期間準備的。
許結那么忙,對家務事向來沒興趣,但為了支持徐靜讀本科,他把家務事攬過來,這讓徐靜感動。她覺得,讀書的共識,是他們相互理解的基石。許結卻認為這是他應該做的,丈夫事業有成,并不希望妻子為之犧牲,也應讓她有追求。而今,已被評為高級教師的徐靜,教育教學成果卓著,獲得南京市″行知獎″,擔任了學校教科室主任。她說:″那時孩子小,做母親了還要不要去讀本科,也是考慮再三。是許結的鼓勵,使我放心再進大學讀書。我在班里是年齡較大的學生了,那是我人生的又一個轉折。″
一家三口三個書癡
許結和徐靜的兒子許玄,出生于1987年,今年15歲。他似乎繼承了父母愛讀書的稟性,出生剛100天就能對著連環畫書牙牙學語,2歲時他隨心畫出的一幅磁板畫《山、水、魚》,發表在《南京日報》副刊,作為壓題的插圖。過生日時,姑姑、姨媽和其他親友送了很多禮物,許玄最著迷的是一套少兒百科全書,其中的《自然卷》翻來覆去看,都被他翻爛了。
許玄長到3歲,上了南大幼兒園。徐靜離單位遠,每天接送孩子的任務,落在許結的身上。他講課是強項,一路上跟兒子聊,神話傳說,成語故事,讓兒子聽得津津有味。無意之中,給許玄打開了一扇扇知識之門。許玄喜歡看連環畫和科幻雜志,徐靜給他訂了許多種。在學校訂雜志,徐靜是最多的,一次都在百元以上,當時這并不是個小數目。到了晚飯后,家里電視機很少開,許結和徐靜各看各的書,許玄也在他的科幻世界里遨游。
到了星期天和節假日,許結跑圖書館,也帶著兒子。父親看專業書,他看他的書。有一次上街,徐靜去逛商店,許結領著兒子進書店,說好幾點鐘碰頭。看書的人多,許玄就在大人的腿旁找書。他看到一本有意思的書,打開來讀得全神貫注,托在手上太累,旁邊有個大人的肩膀,他以為是爸爸,就把書擺在那個肩膀上,看了好久,才發現那不是爸爸,嚇了他一跳。
在徐靜的印象中,許玄跟她上街,最愿意去的地方,就是新華書店。跟別的獨生子女不同,兒子其他沒什么要求,吃的穿的都不講究,想要的就是書。徐靜和許結有個約定,給孩子買書,要買好書,買名著。有時許玄拿了好幾本,這也想要,那也想要,徐靜說,三本書,你只能挑一本。都買,哪里買得起,家里也沒地方放啊。他挑來挑去,才能決定哪一本帶回家。
許玄的求知欲很強,從小就喜愛生物學,對小動物情有獨鐘。他養過小鴨子,養過蠶寶寶,還養過蝸牛。許結和徐靜都不限制他,幫著他找飼料,還和他一起觀察小動物的習性。他們覺得,讀書固然重要,觀察生活也不能少,孩子的好奇心得小心保護。徐靜買菜回家,說菜葉上有個蟲,許玄馬上來看,它是哪一類的昆蟲。弄不明白的生物問題,爸爸媽媽答不全,許玄就到書里找答案。徐靜說:“說起生物知識,孩子比我們知道得多呢。”
如果說,許結的讀書是“打栓法”,集中一點,探古訪幽,那么,兒子許玄的讀書則興趣廣泛,思想長著翅膀。然而,許結雖然民主,也有帶強制的時候,那就是中國古典文化的學習。許玄告訴我:“是老爸逼著我讀唐詩的。”說著,他對許結調皮地一笑,做爸爸的許結算是默認了。古代詩文的背誦,給許玄的文筆注入凝重和神韻。他小小年齡,就自詡為“書海漁人”,行文儒雅,成語信手拈來:“打我記事以來,家中最多的東西就是書,人說書是知識的海洋,所謂耳濡目染,手到擒來,我也算個書海的小‘漁人了。”
父母學以致用,讓許玄也心有靈犀。別看他滿臉稚氣,文章早就印成鉛字。他曾在《南方文化報》,《小學生語文學習》等報刊發表作品,算得上學校的“小作家”,獎狀證書一大堆。其中最得意的是,作文《媽媽的淚花》獲南京市白下區作文競賽一等獎;作文《2801》獲全國″希望杯″小學生作文大賽一等獎。
身教勝于言教,許結和徐靜都是讀書人,兒子成個“小書蟲”,也是順理成章。許玄至今還記得他讀的第一本書,還是從爸爸那里“搶”來的呢。“小時候我就養成了亂翻書的習慣。記得我最初喜歡的一本書,是沉睡在家里書櫥拐角處的《山海經》。那時候我剛上幼兒園,我就在這本書的扉頁上歪歪斜斜地署上自已的名字,這使嗜書成癖的父親大吃一驚,在'爭吵'中,我一口咬定這本書應該是我的。我確實很長一段時間迷上了它。”這是許玄在一篇《我與<山海經>》的文章中記述的故事。
《山海經》令許玄驚奇,古怪念頭在腦海碰撞:“從九頭鳥到九尾狐,從無頭鬼到直腸人,我想到了外星世界;看到以乳為目,以臍為口,執干戚而舞的刑天,我想到了光怪陸離的生物科技;看到飲酒而逝的怪哉,我想到了酒精驅動的汽車;看到水中巨蚌騰空而去,竟使我堅信這就是世界之謎UFO的答案。”許結和徐靜見兒子癡迷《山海經》,就因勢利導,推薦他讀魯迅的《阿長與<山海經>》,還給他買科幻小說和生物書籍,讓他的興趣逐步擴展。
許玄剛上中學就“自動請纓”,擔任了班上的生物課代表,他的生物學知識叫同學佩服,老師認為他是個從未見過的“好課代表”。他有空就去實驗室解剖動物,觀察生物細胞的構成,在家里陽臺上建了一個小小實驗室。那本《山海經》觸發了他的生物情結,沒準他將來會是個生物學家呢。
許玄盼望著放暑期,那時爸爸媽媽就會放下工作,陪他到外地去玩。“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古人這句話,倒是蠻對許玄的胃口。他們一家三口人,到過北京、大連、杭州、上海等歷史文化名城,各地的著名高校是他們必去的景點,知識淵博的許結是“免費導游”,數理方面問題靠徐靜釋疑,好問的許玄,大有收益。其實許結外出開會、徐靜學校旅游,都去過這些地方,再次去主要是帶孩子長見識。
2002年8月,江蘇電視臺《奪標800》欄目組織″環保知識搶答″競賽,題目古怪刁鉆,天文地理無所不包。許玄和兩個同學組成一個小組參戰,他的搶答成績突出,戰勝了許多名校的大學生,奪得″周冠軍″,并在總決賽中取得第三名,拿到獎金1200元。爸爸媽媽心里高興,嘴上還是叫他別驕傲,不過讓他用這筆錢“獎勵自己”。于是許玄買來一輛“捷安特”高級跑車,又買了好些書。他說,這才是開始,他還得努力讀書呢。
讀書苦,讀書樂,一家人在書海中感受著人生的情趣。許結說:“書本不是身外之物,而是照亮人生的火把、融入生命的營養;讀書固然要有現實性,但也不能舍本求末、急功近利。”這是博導級讀書人的心得,也許算得上這個讀書家庭的成功秘訣吧。
(責編關山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