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情晚餐
楊南倩(法國)
在巴黎,人人都是生活藝術家,從天文到地理,從餐桌到床底,凡事都能組織出成套的理論;男男女女多半都認為自己懂愛情,不只身體力行,更要談出道理,發表邏輯推演的論證,于是,他們也都成了愛情實踐家。
若是問一個法國人,他們最擅長的運動是什么,可能會聽到如下的回答:
“沒錯,法國今年輸掉了世界杯足球賽,奧運也經常拿不到獎牌,雖然F1一級方程式賽車在法國境內舉行,但鮮少有知名賽車手是法國人;但我們確實擅長一項運動——那就是床上運動。”
試想,一頓道地正統的法式晚餐,可以從開味酒、咸甜小點心、冷前菜、熱前菜、主菜肉肴、配餐酒、乳酪盤、甜點、飯后烈酒,再加上一杯濃縮咖啡收尾,可以從六點吃到半夜整,那么一場法式戀愛該怎樣談起?通常又會經過多少步驟?愛情步驟顯然比飲食簡單許多:調情,調情,調情,還是調情,然后發生親密關系,如果兩人身體還合得來,那么心靈才有進一步認識的空間,如此才算認認真真開始談戀愛。
當然調情的時間因人而異,可長可短。這方面,法國人是蠻想得開,反正也不過是第一步驟,就別浪費太多時間,談情說愛的重點戲可在后頭,所以請記住,調情階段的話語別太當真,感情的真正發展還在后面。
一個正常的法國男人,大概會在第一次親密接觸后發表三至五分鐘的演說,當然一向爭取女權平等的法國女人,也可以搶得發言權,如果說法大意是“我真的很在乎你,我們可以放慢腳步好好來經營這段關系”,這就表示對方是認真的。
如果換成是“我愛你,對你的感受也很強烈……”太容易把情愛掛在嘴上,反而是“謝謝再聯絡”的前兆,像是放在商店里的劣質糖果,人人可以拿一顆,大可解讀成是另一種表示謝意的方式。短暫邂逅彼此盡歡,無須扯破臉,但千萬也別太認真,日后接不到電話也別太計較,別忘了我曾經謝過你,曾經在瞬間里動過情。
最近有份新的生物研究報告出爐,證實人會動情的確與體內化學反應發生變化有關,所謂的“一見鐘情”根本是荷爾蒙、血清基色胺、睪酮、去甲腎上腺素的激烈改變所造成的,照傳統非科學方式解讀應為被對方個人特質、外貌、才情、談吐、想法所吸引。
報告當中,情侶在交往期間會因為爭吵或誤解等破壞性行為,重新喚醒激情的再生,延長本來短命的愛情,不過最殘酷的事實當屬人與他人之間情感的吸引力根本不會超過兩年。
可以預見的是,未來床后演說也許多了種新的表述法:“很抱歉,我的激情化學素已經用罄,別怪我,要埋怨就埋怨科學吧!”難怪愈來愈多人懷疑“浪漫”這回事是否在波特萊爾時代之后就已消逝無蹤了,愛情在說與做之間,還是要保留些單純的信念。
魔術師與占卜師
謝其濬(英國)
總是這樣。我的英國朋友安妮塔喝下第二杯長島冰茶后,便從我所熟知的自信滿滿、言詞犀利的科技產業記者,變成另一個我同樣熟知的滿心哀怨、BJ單身日記式的前中年單身女子。“我告訴過你嗎?以前我所愛戀過的一個離職同事,帶了新女友來向我示威呢……”說過說過。“我們雜志社新來了一個記者,長得好像大衛貝克漢……”說過說過。“我最近又胖了,該上健身房,可是一想到截稿日又快到了,我就忍不住想吃栗子蛋糕……”說過說過,安妮塔你說要減肥已經說了七百五十次了。然而我只是靜靜地喝著手上的可樂娜啤酒。
此時,我看到了一個魔術師。
身材極高,披一件魔術師式的黑斗篷,頭上一頂高禮帽,手里攜著一根長長的拐杖,他把拐杖舉到胸前,手一揮,揮出一把塑膠花。看過大衛魔術可以把一只大象一架飛機一座長城在眾人面前隱去,這樣的把戲未免顯得太稀松平常。然而酒吧里也獻技的那桌客人倒很給面子地鼓起掌來,有個半醉的年輕男人還吹了兩聲口哨。魔術師于是把帽子取下,反轉過來,請眾人打點賞錢。
原來這家在倫敦復活區新開的沙發酒吧,除了走一色頹廢慵懶的波西米亞情調,還可允許流浪藝人穿走其間討生意(突然間我聯想起臺灣西餐廳里,那些捧著半凋謝玫瑰花和滿天星來沿桌叫賣的小女孩)。我心想不知道他能不能從帽子里變出鴿子或兔子。倒是安妮塔幽幽地說:“等一下他到我們這一桌,我要請他變個男人給我。”
他還沒有走到我們這一桌,然而我已經瞥見了他的臉。那是一張中年男人的臉,歷經滄桑又心平氣和,我看見他的臉便懂得了小說家黃碧云筆下的那種溫柔男子會散發出什么樣的光澤。
他還沒有走到我們這一桌。倒是一個中年吉普賽女人朝我們走來,長發編成細細的辮子高高地盤起來,猩紅袍子,眼神如夜里的星光。女人說她會用塔羅牌算命,問我們可要算算事業婚姻愛情,只要賞點小錢就可以了。安妮塔可要算了。她抽出三張牌,分別是高塔、審判和死神,她愛情的過去、現在、未來。吉普賽女人十分專注而謹慎地解釋。面對著愛情的真相在面前攤牌,安妮塔一言不發地付了賞錢,又叫了另一杯長島冰茶。
我不算。我寧可相信愛情是一種魔術把戲,而不是一翻兩瞪眼的牌局。然而當我開始想起那個神態溫柔的魔術師時,他已經不知道到哪里去。
時間晚了,我必須趕最后一班地鐵回家。我和安妮塔在街上分手,她叫了一部計程車,身子搖搖擺擺鉆了進去。我知道當長島冰茶的酒力過去后,她會從那個滿心哀怨、BJ單身日記式的前中年單身女子,變回原來自信滿滿、言詞犀利的科技產業記者。那時候她會堅持愛情的宿命,她要重算一次。
接近午夜的地鐵月臺十分冷清。如同隔著一條長河地,我看見對面的月臺上站著一對攜手男女,男的是魔術師,女的是占卜師。披風、高禮帽和猩紅袍子都收去了,看起來如此平凡,然而魔術和占卜仍在繼續進行——她讓他眼中的世界在她身后隱去,而他是她永不松手的一張底牌。
戀愛偏差值
阿潼(日本)
日本這幾年因為情變而失去生命的人相當多。報紙上駭人聽聞的頭版消息很多竟是男人或女人殺死變心的情人;或是因為得不到的,就置人家于死地。愛情已經演變成一種社會偏差行為,讓人驚駭;事實上,那也和我們從日劇上看到的浪漫愛情原型相差非常遠,現實和理想之間的差距或許可以量化為戀愛偏差值。
事實上,日本人現在為了生活已經夠苦惱的了,通貨緊縮、經濟后退的困境,讓許多人連生存下去都產生困難。誰有力氣再戀愛呢?因此有一派年輕人時興談低溫戀愛,情人比衣櫥里的流行還不持久。還有一群人,因為在事業成就上十分不滿足,只能依附愛情尋找自我的存在感,這種人的自信已經脆弱到沒辦法接受愛人變心的事實,必須靠自殘或殘害對方來取得平衡。愛情的過與不及,都是偏差。
為了以防被拋棄的萬一,許多年輕男女都擁有真命天子、第一情人和“second lover”,連他們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比較愛哪一個,因為每個情人有每個情人的功能,畢竟在這個年代要找一個像三合一沖泡即溶咖啡一樣集大成的情人,不容易啊。從前被社會集體道德譴責的“腳踏兩條船”觀念,現在成了主流的愛情觀,日本的老一輩很不能適應這樣的現況,直擔憂著這樣的價值偏差。
我有很多日本朋友的婚姻都維持不到三個月,他們在婚前也不是沒有愛過,不過簽下離婚協議書的時候,雙方都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和心力去回憶當初為何會想要結婚。有些新婚夫妻手牽手從成日機場出發去度蜜月,孰料禁得起結婚證書重量的愛情卻禁不起一趟旅行的煎熬和考驗,再回到機場時,套在手指上的結婚戒指剛好拿去賣了抵旅費。
所幸日本的戶政事務所十分便民,二十四小時受理結婚登記,也受理離婚申請。
雖然結婚和離婚如此輕易,然而從同居到結婚的神話已經崩壞。現代人的同居乃基于不得不的現實考量,“有人可以在家做飯、洗衣服真方便”——男人們這么想;“有人出去賺錢繳房租,真是松了一口氣”——而女人們是這么想的。過了一陣子,男人想找別的女人做飯洗衣服,女人則想換到別的男人的房子住,結婚?想太多了吧!
日本搜尋網站上名列前茅的搜尋關鍵字是“男女配對聯誼”,現在就連苦悶的主婦們都因網路而發展出不倫戀情,企圖終結和老公之間無聊貧瘠的無愛生活,卻也惹出一堆麻煩的問題。孤寂的單身男女只要按按手機——不,甚至連自發性的動作都不需要,“mail友”的最新版本名單會照三餐寄送到手機里。網路的普及和手機上網的便利讓男女關系就像是一堆釣客坐在海邊釣魚,成群的魚兒水中亂竄,爭相搶食著浮浮沉沉的魚餌。
東京的新宿西口有座很醒目的公共藝術裝置,是四個火紅的、巨大的“LOVE”字母疊在一塊兒,從前深夜里,時常可以見到愛得死去活來的戀人們窩在那四個字母下朝向路人表演著什么叫做“LOVE”。不過現在在鏤空的“O”字中已不復見情侶的卿卿私語、耳鬢廝磨,只有媽媽帶著孩子玩耍,還有夜里醉到不省人事的醉漢。
53×56
韓良憶(荷蘭)
榭夫和結婚近兩年的妻子安妮到加州度假回來,應邀到我家吃便飯。一整個晚上,他談笑風生、滿面春風的神采,和三年多前剛喪偶時郁郁寡歡的模樣,截然不同。
榭夫二十出頭就結了婚,前妻是他的大學同學,因為不良于行,自幼便以輪椅代步,榭夫照顧妻子大半輩子,直到她撒手人寰。別人都以為他終于解脫重擔,可那年滿五十歲的榭夫,卻終日眉頭深鎖。
好友看鰥居無子的榭夫形單影只,都勸他再找個伴。在親友鼓勵下,榭夫悼亡半年后,決心讓自己脫離悲情,可是在這個個人主義盛行的國家,大多數人都各過各的日子,社交圈子也多半很小,他該上哪兒去找尋人生的第二個真愛呢?
“其實,方法多得很。”好友獻策,好比說,“在報紙上登征友啟事、交網友、參加婚友俱樂部、到婚姻介紹所登記,等等。”榭夫一一照辦,每樣方法都樂意試試看,惟獨不肯上網交友,因為他喜歡面對面的接觸,不習慣隔著電腦,和不知芳蹤何在的網友交談。
聽說榭夫的征友啟事上了我家訂的那份報紙,我好奇翻來看看,這才注意到,像榭夫這樣,舍得花不低的廣告費,在報端尋覓伴侶的荷蘭人,還真不少。再仔細瞧瞧,其中竟然有三分之二,年紀超過半百,最年長的一位六十八歲。
我嘖嘖稱奇,向當時還只是男友的約柏,提出疑問:“這些人都六十多歲了,還在報上征友,又公布自己的姓名,他們不怕朋友、鄰居看到,害自己沒面子嗎?”
“為什么要怕?又有誰會去嘲笑別人敢于追尋愛情?”約柏以問代答,“而且,難道年長的人,就沒有資格談戀愛?難道愛情是年輕人的專利?”
“人多半都需要愛情,不會隨著年紀變老,失去對愛的渴望。”約柏滔滔不絕地說,“而既然想獲得愛情,就該想各種辦法去追求愛情,哪有坐在家里等愛情掉到頭上的道理。”
他這番義正詞嚴的回答,像是當頭棒喝,打醒了自詡思想開明的我。外表嚴肅的荷蘭人,對于愛情有著如此開放而健康的態度,相形之下,平時嘻嘻哈哈的我,倒顯得冬烘又保守。這種有愛當追的觀念,啟發了我,我兩年前會決定離開熟悉的臺北,為愛定居鹿特丹,和這一點多少有關。
榭夫的征友啟事,并沒替他尋到心上人。不過,皇天不負苦心人,隔了幾個月,他透過婚友俱樂部,認識了長他三歲、孀居數年的安妮,加起來年齡超過一世紀的兩個中年人,陷入熱戀,找到了人生的第二春。
(均選自2002年8月15日臺灣《自由時報》)
·責編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