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Y
我從來不曾懷疑自己的智商奇高,雖然我是三歲以后才以萬有引力定律證出NACL能和醋酸反應,并以此得出男女接吻與狗啃骨頭同一生理現象的推論,畢竟三歲才是一個摳鼻屎的年齡。
于是,我的記憶一直停泊在那個烈日炎炎的遙遠的下午,那時我正因自己的初戀失敗而黯然傷神意志消沉。在我面前阿狗正在啃地上的一塊肉骨頭,而我的腦海中,全是她揭開我的頭發,在我額頭上親了一口的情形。也許在她吻我的時候我就應該想到,我和她即使存在愛情,也不會像那塊骨頭一般堅固,我們缺少的是現實。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分析人類的進化動力。我曾得出過一個荒謬的結論,認為人類直立行走是為了防止坐骨神經痛,后來這個結論又被我自己推翻,我開始相信是因為女人先直立行走,男人為了和她們接吻,所以也只得直立行走,那么歸根結底,進化之動力應該是——愛情。
因此,我對愛情的態度幾乎到了虔誠的程度,還專門為此作了一首詩:你來自云南元謀/我來自北京周口/我握住你長滿絨毛的手/輕輕咬上一口/愛情/讓我們直立行走。
據說這首詩開了象征主義的先河,成為中國詩史上不可多得的經典之一。然而失戀帶給我的悲觀情緒給了我精神上的動搖,我開始對自己的信仰抱有懷疑的態度,左右為難的處境讓我煩躁異常。因此當我再注意到阿狗在舔肉骨頭時,丹田處涌上一種忌妒和仇恨。我走過去,從它嘴下搶過骨頭,放到一個它剛好夠不著的地方。阿狗有些莫名其妙,見我把骨頭放下,便又湊過腦袋去。
我在一邊以一種人類特有的姿態奸笑,像希特勒一樣的統治似乎得到滿足。但滿足之后是無聊的空虛,我在干什么?我戰勝了一條狗么?阿狗的掙扎在我腦中被翻譯成我對初吻的眷戀,對愛情的渴望。那女孩的身影開始在我眼前飄蕩,我的心有些隱隱的疼痛。
為了不打擾阿狗和骨頭培養感情,我轉身進屋進行了長達一炷香時間的思考。在這段時間里,我出奇地平靜,平靜得只剩下呼吸和心跳,因為我已經睡著了。
醒來后的第一個感覺是對阿狗的愧疚,我那善良的心靈告訴我:我應該把骨頭還給阿狗,不管出于何種政治目的。
混亂中我突然記起一位馬氏哲人曾說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除了實地考查,我別無選擇。
我從廚房又拿來一根骨頭,放在老地方。我等著阿狗給我除了那一百二十多種設想以外的另外一種。
阿狗對骨頭的癡迷一如既往,它目露貪婪的光,向骨頭走來。在繩子繃緊時,它轉身,于是那骨頭便到了它肚子底下,它用后腿一勾,舌頭一伸,所有的動作便連貫地完成。
沒有人能形容我當時的吃驚。我只覺得陽光忽然黯淡了一下,便萬籟寂靜。但我能聽到一片雜亂無章的聲響,那是我的腦細胞在激烈地相互碰撞。
我一直活在自己設定的圈子里,并且還要活下去。先有人制定了游戲規則,后來人就按規則游戲。我們將生命表演得和諧、天衣無縫。所有的成功、失敗、輝煌、黯淡、偉大、平凡、神圣、低賤,都來自狹隘的定義。而定義者本身,正是我們自己。正像我們先規定了什么是一,什么是二,然后再得出1+1=2并將之發展成函數、微積分,而當1+1=2不成標準后,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我簡單地認為,阿狗能吃到骨頭的范圍,是以綁繩子的鐵扣為圓心以繩長加阿狗身長為半徑的一個球體,那是因為,我先把阿狗設置成了我,設置成了人。而狗,是四腳著地的,它不會理會我們的規則,它不想參與我們的游戲,它才是自由的生命,盡管被一個項圈套住了脖子,但它不像我們那樣活得無聊。
而愛情呢?愛情能例外嗎?什么是愛?豈非也是人類自己規定的?我開始為自己因失戀而產生的痛苦感到可笑,有必要嗎?這所謂的人類永恒的主題在自然面前,是如此不堪一擊。如果最早的人把狗屎定成了人的一生所求,我還會趨之若鶩嗎?愛情只不過是眾多規則中的一條。
我想到了老莊。那種跨越時空的感應來自一個飄渺的詞:道。《老子》開篇就說:“道可道,非常道。”老莊哲學認為,世界是沒有規定性質的,除了永恒的周而復始的變化,我們無法給世界以任何說明。但現在呢?人類在做一次又一次徒勞無功的嘗試,并且自以為是地感到虛偽的成就感。我相信莊周夢蝶后,是發自肺腑的慟哭,為那只蝶的飄舞和自身的迷失。虛無主義使他在天地之間神秘失蹤。
我們一直很孤獨,因為活在一個徹底的騙局之中。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我的祖父,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是我心中的權威象征。然而他聽了我說后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破口大罵。他說他吃過的NACL比我吃過的淀粉還多,喝過的醋酸比我喝過的H2O還多,我的所有辯解和沉默,都是歪理邪說。
我無言以對。當我套用課本上規定的公式解答物理題的時候,祖父那幾句訓斥便在耳邊回蕩。既然有人定下規則,我就得去遵守,既然有人證出了公式,我就得去套用。否則,等著我的永遠不可能是及格。
然后我在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下:
根據萬有引力定律,得出NACL能同醋酸反應,生成滿頭白發和對人類的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