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麟 李 谷
1.虎口余生
方城縣紅林鎮青石村有一個叫劉二的漢子,因常與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伸手動腳,特別是常跟村里幾個年輕寡婦粘乎,村里人就把他劉二的名字倒過來念,“劉”和“流”諧音,即二流子之意,但為忌諱,管他叫“二劉”。
二劉三十歲,高高的個頭,黧紅的圓臉,一雙大眼睛看人滿不在乎的樣子。一身發達的肌肉和陽剛之氣頗討女人喜歡;一股蠻力和義氣令男人敬畏。所以,二劉雖“流”,但不會令村里人討厭。由于他窮和二流子的惡名,那些年輕女子都只想臨時借用一下他的陽剛之氣和汲取他身上的精華解解饞,并不想真正嫁給他,害得二劉至今還是光棍一條。
為讓冷冷清清的家有點生氣,二劉喂養了一只小黃狗,取名二黃。二黃雖有些瘦弱,但卻很伶俐和善解人意,不管二劉再窮它都忠誠地跟守在二劉身邊。
青石村的山后,是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那是由幾十座大山組成的莽莽蒼蒼的原始闊葉雨林,林密藤茂,遼闊幽深。二劉常進去采集藥材或者山菇野菌,有時套幾只山雞、果子貍之類的動物去換零花錢。這幾乎是他惟一的經濟來源。
這片如海浪般寬闊的原始老林,青石村除了二劉外沒有第二個人敢進去。原因是林子太大太深,一迷失方向就出不來,加之還有虎、狼、黑熊,誰敢去招惹?這片原始森林,叫黑箐丫,青石村自古以來就流傳著這樣的話:“要進黑箐丫,先把老婆嫁。”意思就是進黑箐丫后很少有生還的。
二劉之所以敢進黑箐丫,那是窮逼出來的,再就是他無牽無掛,光棍一條。
一次,二劉在老林里爬樹摘樹菌時,不小心從大樹上跌下來,左腿上砸了碗大的一個傷口,臉上也掛了一道三寸長的口子,由于流血過多,昏迷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蘇醒過來。當他睜開眼睛時,見一只斑馬一樣大的雄虎正在舔他大腿上的傷口,一嚇,又昏迷過去了。迷糊中,他依稀感到那虎舔了他大腿的傷口后又舔臉上的傷口,他的鼻子里還漫進一股難聞的腥臊味。他不敢睜開眼睛,任憑大老虎擺布。
二劉記得,爺爺講過:老虎在吃人之前,就像貓吃耗子那樣,要先耍玩一番后才吃。他想爺爺講的故事今天竟應證在自己的身上,悲哀的淚水不禁從眼角流出。他越流淚那老虎越舔得起勁,老虎那又腥又糙的舌頭刮得他的臉頰生疼。舔干他的淚水后,老虎就不再舔了,用右前爪輕輕地敲了兩下二劉的肩頭,慢慢離開了。二劉聽老虎的腳步聲遠了,才睜開眼睛,爬起來坐著,以為在做夢,他摸摸濕漉漉的臉,一切似乎又是真實的。
這時,二黃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了。它“嗯、嗯、嗯”地在二劉身邊轉來轉去,搖著尾巴撒歡。二劉氣嘟嘟地打了二黃一耳光,罵道:“老子差點被猛虎吃了,你倒好,夾著你的狗尾巴躲到哪個旮旯去啦!不管老子的死活,你還算是狗嗎?!”
二黃被打得“嗷嗷、嗷嗷”地叫,兩只眼睛委屈地看著二劉。二劉見二黃的眼睛露出委屈的神色,才想起老人說的虎是百獸之王,狗只要聞到虎的腥臊味就只有躲的份,哪敢犯上作亂,與獸王作對,我是冤枉二黃了!想到這里,便向二黃招手,叫它過來。二黃歡快地跑來,他抱住它的頭,親它的臉,像久別重逢的朋友那樣親熱。
二劉對二黃的感情很深。半年前,也是在這老林里,他因要為村長采一種藥,鬼使神差地直往老林的深處走,這天二黃沒跟著來,結果二劉迷路了,他在老林深處轉啊轉,太陽落山時還沒有走出老林。就在這時,二黃嗅著味來到他的后面。二黃咬著他的褲腳往后拖,他才知道走錯了方向,跟著二黃走出了老林……
想到這里,二劉便爬起來,往外走。怪!腿上、臉上這么大的傷口,居然不再淌血和疼痛。走了十多步,依然如故,便繼續走。
回到家,二劉把他的奇遇講給堂伯聽。略懂醫道的堂伯笑呵呵地告訴他:老虎渾身都是藥,特別唾液更是起死回生、醫治百病的靈丹妙藥。二劉才明白,自己的這條老命是老虎救的。
從此,二劉把野生動物視為恩人。每次進老林,無論見到飛禽走獸,都不驚嚇和傷害。他不僅自己這樣做,還要二黃也這樣做。
二劉傷愈后第一次進老林時,二黃攆著一只野雞,歡快地抬到二劉跟前。要是從前,他會拍著二黃的頭夸獎一番;今天則不:他從二黃的嘴里奪過野雞,看沒有傷,放了。“撲”一聲,野雞從地上騰空而起,在不遠處落下——野雞飛不遠。二黃見狀,攆上去,又將野雞捉回來,站在二劉跟前,還搖著尾巴。二劉奪過,又將野雞放飛了,還給二黃一巴掌:“再攆,我打死你!”二黃不解地望著主人。
二黃的祖宗是獵犬,本性難移。第二次進老林時,二黃又攆到一只小麂子,抬到二劉跟前。二劉照例奪過,扇了二黃一巴掌。他見小麂子的左后腿已受傷流血,便找些草藥嚼了敷上,還抱回家養了幾天傷,待它痊愈后抱回老林放了。
狗通人性。以后二黃進老林,見飛禽不追,見走獸不攆,連吠都不吠一聲,只是暗暗地或前或后隨著二劉走。
2.二黃打岔
仲夏的一天下午,正走到林里一條溪邊的二劉,聽到后邊傳來異樣的響動,剛回頭,一只受傷的半大老虎從他的身旁疾奔而過,跳進小溪,沿著彎進大山深處的小溪跑了。淺淺的溪水由青碧變成紅色。二黃自然怕得躲在二劉身后顫抖。
順著虎的血跡追來三個人,其中一個是二劉認識的湯鎮長。
湯鎮長氣喘吁吁地問二劉:“二劉,見一只老虎從這里跑過嗎?”
二劉明白了,剛擦肩而過的那只老虎是他們射傷的,沒好氣地說:
“沒見!”
“沒見?血都滴到你的腳邊了,還沒見?!”
三人當中的一人看了看路邊的小溪,說:“溪水都帶紅了,虎準是順著這條溪跑了!快,順著小溪往上追!”
二劉一聽,急了,跳到這三人前,橫著一把砍刀,吼道:
“不準追!”
“嗬!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湯鎮長氣勢洶洶地說。“你橫刀攔路,便是要搶劫,判上八年還嫌輕!而且,你知道他倆是哪樣人?告訴你,一個是副縣長,一個是公安局長,嚇死你!快閃開!”
二劉不買湯鎮長的賬:“管你們是哪樣卵長,我只知道老虎是國家不準打的野生動物!”
“我們也不管準打不準打,我們只知道虎鞭、虎骨、虎皮有用!一個鄉巴佬,你管得了嗎?!”湯鎮長說完,帶頭就要往前沖。
二劉比劃著砍刀:“誰再朝前一步,我就跟誰拼了!”
那個副縣長見硬的不行便來軟的:“兄弟,好說好說!攆山打獵,不就是見者有份嗎?這樣——四個人分:虎鞭虎骨虎皮歸我們,虎肉歸你。如何?”
二劉的聲音更大了:“全給我我也不依!”
公安局長見二劉難治,便拔出手槍來,指著二劉威脅:“再不讓,我一槍把你崩了!”
二劉把砍刀一丟,撕開衣裳,指著胸膛:
“崩啊!崩啊!”
“真的賭?”只想嚇唬一下二劉的公安局長,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犯難了:“崩,人命關天;不崩,萬一打虎的事讓他傳出去,將身敗名裂。一切都在這時的一念之間。不過,他不想成為殺人犯,他只想在這個鄉巴佬的面前不丟面子,只想將這個鄉巴佬嚇跑,便大聲說:
“你再賭一句!”
“崩啊!”
公安局長舉起槍。正要扣動板機時,二黃從一棵大樹背后飛撲過來,撞開了他的手后,飛也似的逃跑了。
二劉見公安局長動真格的,早嚇出一泡尿來。自己還年輕,還沒活夠,還不該不明不白死在深山老林里,肖蓮子她們還在等我哩!便顫抖著身子拾起砍刀,說了一句“窮不跟富斗,富不跟官斗”,朝著狗跑的方向走了。
“瞧瞧!鄉下人就是不經嚇!”公安局長十分得意地說:“子彈都沒上膛,就被嚇跑了!還是槍厲害,槍厲害!”
湯鎮長說:“走,還是去攆我們打中的老虎!”提著獵槍就要走。
“咳!還要抬著老虎去擴大影響,身敗名裂?不是打虎成為英雄的時代羅!要是你老陶的槍響,死了人,我楊某也得跟著蹲班房,一個也逃不了。現在的問題,是商量一下如何防二劉告發,你們不見他是怕白死才走的嗎?還有老陶從公安局拿來的這支獵槍和打出去的子彈,也該有一個妥帖的說法,統一口徑,因為民間的獵槍是在前些年就收繳了的,萬一出紕漏,才好應付。”
陶局長說:“一切我會擺平。打掉的五顆獵槍彈,我會叫管的人改數。獵槍交給小張入庫也就沒事了。我擔心的還是這叫二劉的告發,說我身為局長,還舉槍行兇,殺人未遂。人家阻攔我們追虎,人家沒錯;我們打傷虎,執法犯法,情節嚴重。我是他媽的鬼摸著頭,一時沖動,做出這種魯莽的舉動,險些死人。現在冷靜一想,還有些后怕。”
“都怪我想那根虎鞭。”
“誰叫老虎撞在我的槍口上!”湯鎮長討好地說。“二劉的工作,包在我身上!我管轄下的子民,難道還敢與我作對?!”
楊副縣長還是郁悶。他的城府很深,知道事情的輕重,知道二劉不會輕易罷休。
果然,二劉一進青石村,就急忙向他堂哥劉世貴家奔去,向堂哥討計策。劉世貴正在院心里給馬灌藥。他到北京當過兵,見多識廣,又是治保主任,聽完二劉的陳述后直搖頭:
“兄弟呀,你闖禍啦!你不是說有一個是縣長,有一個是公安局長嗎?!想去告,手腕硬得過大腿嗎?你想太平,惟一的辦法是閉上你的鳥嘴,不傳他們打虎的事……”
二劉一聽,扭頭便走。
“回來!”
二劉站住。
“話都還沒說完,要跑哪里?”
“到紅林鎮派出所告他們!”
“昏哥!鎮派出所是公安局的下級!”
“那……”
“到黑箐丫森林派出所反映!先說有人打了虎,再領他們查現場。不見死虎,就莫提他們動槍打你的事;一見死虎,那才抖出來。虎一死,黑箐丫自然保護區的頭頭就得追查,不然他們脫不了爪爪。森林派出所歸縣公安局管。快去吧!”
二劉摸摸頭,笑著跑了。
黑箐丫森林派出所高個子所長聽了二劉的報告后,急忙給徐場長打電話。很快,徐場長帶著三個人驅車趕來了。一下車,徐場長拉著二劉的手說:“二劉兄弟,快帶路!”徐場長和五個林警一行在二劉的帶領下,風風火火地出發了。
沿著虎滴下的血跡,一干人來到小溪邊,不脫鞋不卷褲腿踩著溪水往彎去彎來的溪流奔……那只可憐的虎躺在溪水的盡頭里,早僵硬了……
“不論是誰打的,我們都要追查到底!”徐場長憤怒地說。“他媽的,黑箐丫老林只有三只虎了,竟被打死一只,真是狗膽包天!”又轉身問二劉:
“二劉兄弟,你說的那三個人,你認識誰?”
“我不敢說。”二劉詭譎地轉動一下眼睛。
“別怕,有法律撐腰嘛!”
“紅……林鎮湯……湯鎮長。”
“又是他!去年帶人偷獵過一只巖羊,還挨過縣上的警告處分哩。真是慣犯了!”
兩個林警抬著死虎回場部后,徐場長立即給縣委鄭書記打電話,匯報了湯鎮長三人打死虎的事。鄭書記馬上責令紀委立案調查。湯鎮長年輕,不經嚇,向調查組如實供出了楊、陶,交待了打虎的始末。后來,湯因是主謀和親自打死虎但尚能坦白交待,被開除黨籍、公職;陶因私拿獵槍捕獵、執法犯法和用槍嚇人,被開除黨籍,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楊因剛到紅林鎮出差是被湯、陶約去的,在黨內受到嚴重警告處分。每人還被處以罰金一萬元。為表彰二劉報案及時,縣林業局獎給二劉獎金五千元,并聘他為黑箐丫自然保護區編外護林員,每月發給三百元生活補貼。
二劉空癟的腰包有錢裝了,逢人就笑。
3.又添一丁
自此,二劉每天都帶著二黃去巡林。
一個晴朗的秋日,天高云淡。二劉和二黃剛走到林間的一塊草坪上, 一只在上空盤旋很久的雄鷹猛然俯沖到草坪邊的一棵梧桐樹上,叼走了一只雛鳥,踩落了鳥窩。掉在地上的鳥窩里,一只還不會飛的雛鳥“撲”地跳出來,扇著小翅膀直往草坪上跑;另一只大鷹又俯沖下來,扇著大翅膀圍繞著這只雛鳥叼……
二劉見狀,喊了一聲“二黃,上!”
二黃飛撲過去,撞落了那只大鷹。那大鷹從地上翻爬起來,低飛著,直向二黃啄,有一下正啄著二黃的鼻尖,疼得二黃在草地上打滾。見二劉提著砍刀趕到,這只大鷹才飛走了。
二劉跑到還在逃命的這只雛鳥的前面,并攏兩只手心,只顧跑的雛鳥一跑便跑進他的手心里來,一動不動。他站起身,捧著仔細看,是一只畫眉,很可愛的一只畫眉。他想將它放了,但恐又遭厄運,便決定帶回家,飼養大后再放。
這只小畫眉來到二劉家后,說來也奇,不僅不害怕二劉和二黃,還跟著那窩小雞在屋前屋后跑,夜里還跳到臥在地上的二黃身上睡覺。二劉每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將炒香的玉米雞蛋飯裝進它的食筒里,再打一盆水放在旁邊,才帶著二黃去巡林;回來后,總要帶回十多個螞蚱,親自喂這只小畫眉,邊喂邊自言自語地說:“我家又添一丁啦!”
不久,小畫眉長大了。一見二劉巡林回來,就高興地叫著,繞著他飛去飛來,有時還歇在他的肩頭上。二劉想,是該放畫眉回老林的時候了!第二天巡林時,他提著籠中的畫眉來到老林邊,打開籠門,將畫眉拿出來,往空中一拋——畫眉在空中張開翅膀,飛繞了兩圈后,又落下來,望了望二劉,然后飛走了。二劉以為畫眉真的飛回老林了,才心滿意足地領著二黃回來。
二劉剛走到家門口,猛然傳來了一串歡快悅耳的畫眉的唱鳴聲,接著那畫眉便從正在盛開的桃花樹上飛過來,落在二劉的肩頭上。二劉知道是放飛的畫眉又回來了,將畫眉捧在手心里,罵道:“鬼東西!回老林多自由,又有伴玩,還可找母畫眉調情,可你偏不依,讓我關死你!”
這時, 二劉的遠房太爺伯吾老人正好從這里走過,聽二劉在罵,笑著說:“它不愿離開就自管養著嘛!你知道它是哪樣畫眉嗎?”
二劉一聽是百歲太爺來了,又問得古怪,便慌忙站起身,想聽究竟,便說:“不知道。”他知道,這百歲太爺不是等閑之輩,曾上過西南聯大,是鳥類研究專家,后來不知何故跑回老家過農耕生活,省里曾幾次來人請太爺出山,太爺就是不去。
“你年輕,當然不知道。”太爺指著籠里的畫眉說:“你沒見它的腳是朱紅色的嗎?你再看它的眉梢,長得已經連到翅膀了,而且體大而勻稱,羽毛呈金黃色,是百年不遇的眉中眉。我們常見的眉鳥是箐眉和草眉,統稱普眉。箐眉雄者亦鳴但不善鳴,唯善斗;草眉雄者亦斗但不善斗,唯善鳴。而眉中眉雄者則既善斗又善鳴,是眉鳥中的上上品,但此類眉鳥要逢太平盛世才會出現,極其難得,故也稱吉鳥或神鳥,傳說它是精衛的后代。我活這么大的歲數也只是聽說過。前些日子偶爾見它在村上飛,我就注意到了,想不到今天才看清楚,是一只吉鳥,有幸有幸!孫兒,要好好養著,好好養著!”
二劉大喜。
不久,在一年一度的紅林鎮眉鳥節上,二劉的這只眉鳥眉姿、眉鳴、眉斗三奪魁,為眉鳥節之冠,二劉領到了由礦老板左敬堂贊助頒發的一萬五千元獎金。二劉和這只眉鳥在紅林鎮乃至方城縣家喻戶曉。
4.面館尋鳥
剛調到方城縣的縣委石書記聽說這只畫眉的事,心生一計。
方城縣沒有一個水電站,所用的電全依賴異縣輸給。前年,水務局在距鄰縣兩公里的邊界深山發現彎經方城縣境的多梅河可以發電,經勘測,可建裝機容量為3×3600千瓦的水電站,方案巳出,預計投資3000萬元,資金短缺,多次求水電廳支持均無效。
聽到方城紅林眉鳥是歷朝歷代的貢鳥,石書記突然想起他老爸的原上司——早已離休的沈伯伯來。沈伯伯是愛畫眉如命的人,整天提著雀籠四處逛。他的大兒子沈從水是省水電廳專管投資的主任。石書記上任前,約老爸專程去拜望沈伯伯時,沈伯伯曾說:“達剛呀,那方城縣的紅林鎮可是產貢鳥的地方啊!我年輕時在那里當縣委書記,就聽說紅林鎮的紅林眉鳥是眉中眉,是歷朝歷代的貢鳥,獻給皇宮的。現在沒有皇宮,不需要進貢了,要是碰到,你就給沈伯伯弄一只來,老了無事,享受享受!”想起沈伯伯的話,石書記就想買這只畫眉獻給沈伯伯,再由沈伯伯打通他兒子沈從水的關節……
于是,石書記決定獨訪紅林鎮。
一個街天,石書記穿著一身苗族舊麻布衣褲,腳蹬著一雙塑料涼鞋,來到紅林鎮街上。一瞧表,九點正,肚子又餓,便鉆進一家面館吃早點。他買了一碗面條坐下。鄰桌有兩個漢子正在邊吃面條邊聊天。他倆的腳邊,有一只狗半臥著在啃骨頭;狗身旁有一個打開籠門的雀籠,一只畫眉在籠邊叼著半截面條玩耍。一陣笑聲之后,那穿著夾克的漢子說有事,先走了。留下的穿著藍襯衣的大漢則轉身蹲下去喂他的畫眉,引得靠門就坐吃面條的幾個男女,直望著他竊笑。正在發胖的女老板一看,是他的褲子沒扣,露出那個,走過來,笑著說:“二劉兄弟,你看你面前!”
“我的面錢,已經開了嘛!”大漢回答。
滿堂哄笑。
“我說的是你的雀鉆出來了!”女老板依然笑著說。“二劉愛養鳥,雀籠要關好,讓它飛出來,惹禍不得了!”
二劉仰臉笑著說:“不會的。我只是讓它出來涼涼風。”說完站起來,提著雀籠往外走。
石書記過來,問女老板:“老板,出去的這個人就是那個有名的二劉嗎?
女老板點點頭,“嗯”了一聲。
“你要找他?到街頭蓮子飯莊問他的情人吧!”
一聽是自己要找的二劉,石書記轉身便往外追。
5.書記求鳥
石書記剛看到“蓮子飯莊”的招牌,便見二劉肩扛一大箱東西,右手提著雀籠往蓮子飯莊里走。
這是一幢三格一層的飯莊,木質結構,設計得古樸典雅。居中這格為門面,門頭挑著“蓮子飯莊”的旗幡;屋后的場地上,有八間木屋亭式雅座,舒適宜人。
石書記走進去時, 二劉已坐在沙發上喘氣稍息。只聽他叫道:“蓮子,拿包好煙來!”
“來啦!”
門簾一動,走出一個既年輕漂亮又打扮入時的少婦來,手拿一包紅塔山,露出雪白的糯米牙笑著走來:
“怎么摸到這個時候才來?我還以為你被哪個仙女擄去啦!”
二劉嘻笑著:“哪會呢?!那些小靚妞擄我去做爹嫌嫩了點,擄去做老倌又嫌老了點;我這把不老不嫩的身子骨,還是只有你合適!”
見他倆如此風趣,石書記沒有上前和二劉說話,選了二劉對面的沙發坐下。
少婦見客人坐定,急忙走來笑著問:
“大哥,要請點哪樣?”
“四菜一湯,由你幫選,外加兩瓶汾酒。”石書記回答。
“幾個人?”
“只我。”
“一個人要這么多東西,吃不完,太浪費啦!”
“吃得完吃得完——我還要請這位劉兄弟和你一起喝酒哩!”
二劉一聽請他,走過來便問:
“你這位哥哥,你我從來不相識,怎么會請我喝酒?”
“剛才不是在面館見過嗎?”石書記回答。“而且,你的大名早就傳進我的耳朵啦!今天能見到,喝頓酒,算我運氣!”
二劉聽到這位不曾謀面的人夸自己,高興了,爽口答應:“好!喝,多個朋友!”
少婦帶他倆來到后院一個亭式雅座里。
菜、酒很快上桌。
三杯落肚,二劉先問:“當哥的,我劉二雖然粗野,但我猜得出,你定有哪樣事要兄弟做了。說來聽聽,看我能不能辦到。”
“我想買你的那只雀。”
“買我的畫眉?”二劉擺著手,“不賣不賣!我不缺人民幣!”
“想要外幣?”
“我又不出國訪問,普京、布什也沒邀請我,要外幣整哪樣!”
“難道想要黃金白銀不成?”
“金子我嫌黃,銀子我嫌白。”
“那你想用什么作交換?”
“哪樣也不要,我只要我的雀!”
石書記深深地嘆了口氣,憂愁地說:“買不到這只畫眉,我可要被縣委書記開排啦……”
“你是他身邊的人?”
石書記點點頭。
“這書記真不是東西。他不知玩物喪志?!”
“不是他玩,他要用你這只稀奇的畫眉去辦一臺大事。”
“哪樣大事?”
“修方城縣第一座水電站的大事。”
“說得蹊蹺!畫眉也能辦這種事嗎?”
“這你就不知道了。省水電廳主管投資的主任的老爸,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當過方城縣縣委書記,調到省上后,當過水電廳副廳長、廳長,十年前離休后,最愛養畫眉。現在的新書記來方城縣上任前,還和老爸專程去拜望過他。新書記的老爸是老書記當方城縣縣委書記時的副職,兩人感情深厚,是終生的至交。拜望時,老書記對現在的書記說:你要去上任的方城縣可是產貢鳥眉中眉的地方啊!若碰到,弄一只來,讓我開開眼界,享受享受!書記聽說你有這樣的一只畫眉,便派我來向你買去送他,讓他打通主任的關節……”
二劉死死地望著石書記。這張和善的臉和講話的聲音,自己似乎在哪里見過、聽過。對!在方城縣廣電局播放的《方城新聞》上……難道他就是兩月前才來的新書記石達剛?便道:
“當哥的,實話實說,你是不是才來的新書記石達剛?”
石書記點點頭,瞇笑著。
“嗨!你怎么不扛竹竿進城,直去直來?我劉成仁雖然是鄉下人,可懂得哪樣該做不該做嘛!這種造福全縣的好事,就是這只畫眉管得一百萬,我也送你!”
“真的?”
二劉拍著胸脯:“劉二說話算數!”
石書記掏出1000塊錢遞去:“總不能白送嘛……公平交易,買幾瓶好酒喝……”
二劉不接,怒道:“你是把我劉二看扁啦!要給錢,就不賣!不給錢,就提走!”
“好好好,不給不給,這可是送給全縣三十二萬人民的禮物!”
二劉高興了,跑到亭口高喊:“蓮子,快來,敬書記一杯!”
肖蓮子風風火火地趕來,給石書記敬了一杯酒,說客人多,告辭了。
二人繼續對飲。
窗外傳來畫眉歡快悅耳的唱鳴。
6.喜結良緣
石書記提著畫眉回縣城后,立即去請老爸專程到省城將這只畫眉轉贈給沈伯伯。一月后,方城縣接到省水電廳的通知,說方城縣多梅河水電站建設的可行性報告可行,請速來廳研究。于是,方城縣財政局局長和電力公司總經理一行人趕到水電廳。在沈從水主任的主持下,雙方達成下列協議:水電廳撥給多梅河水電站兩千萬元無息貸款,十年歸還;另一千萬元由方城縣電力公司以個人入股的方式籌措。武縣長高興了,問石書記:
“這筆錢是怎么弄來的?”
“天機不可泄露!”石書記笑笑。
方城縣多梅河水電站奠基典禮時,方城縣特別邀請了這位八十高齡的沈伯伯,派專人專車到省城將沈老接來。奠基典禮這天,石書記和沈伯伯卻到紅林鎮參加二劉和肖蓮子的婚禮去了。
二劉和肖蓮子的婚禮在蓮子飯莊舉行。雙方的親友和紅林鎮的頭目都應邀來了。主婚人是縣委書記石達剛。當人們要他倆介紹戀愛的經過時,二劉出語驚人!他說:
“我之所以勾搭上蓮子,是狗做的媒!”
滿堂哄笑。
“不信不信!”
“講來聽聽!”
二劉畢竟流慣了,不忌諱說不出口的事。他笑著說:“要我講,先鼓掌!”
在一陣熱烈的掌聲后,二劉清清嗓子,講述了他和蓮子相愛的經過——
三年前,青石村村長的大兒子魯石柱娶了鄰村桃花山肖蓮子為妻。肖蓮子身材窈窕,胸臀豐滿,臉似桃花,惹得許多青年漢子垂涎三尺,免不了出言挑逗和動手動腳。可肖蓮子很正派,失嘴不失身,對那些男人自有對策。你的話有多流,她就回答你多流;要是你摟抱親嘴摸奶,她就用鐮刀背敲得你打滾求饒。
二劉對肖蓮子也曾動過邪念,但他從未碰過這株帶刺的玫瑰,連帶“黃”的話也不愿說,有時還當蓮子的面奚落那些調戲蓮子的男人,贏得蓮子的喜歡。這不是他不敢和沒有機會。他的機會比村里的任何男人都多,因為魯村長家的菜地和二劉的菜地都在距村子兩里外的河灣邊,而且緊緊連在一起。每當翻地、種菜、澆水、施肥、摘菜,倆人都經常在菜地碰到,但倆人只是笑笑和寒喧幾句,便紅著臉低著頭各干各的活。
去年仲夏的一個早晨,二劉照例在巡林前到菜地摘一天吃的菜和捉些螞蚱喂畫眉。二劉在菜地邊草叢里剛捉到七只螞蚱時,肖蓮子提著菜籃來了,后面還跟來了她家的那只小母狗。小母狗正在發情跑騷,一見二黃,就嗅著鼻子跑去……
手拿螞蚱盒走來的二劉,悄悄從蓮子身后一把抱住蓮子的腰,但立即想到不妥,馬上將手松開時卻被蓮子緊緊抓住,還將二劉的手直往上移動,柔聲說:
“劉哥,你……”
“我——愛你!”
“我是說,你瞧那兩只狗……”
“我還不敢學二黃。”
蓮子一轉身,撲在二劉懷里,邊撫摸著他寬大的胸膛邊說:“別怕,劉哥。我公爹帶著我那死鬼醫病去了,只有老婆婆在家,又荒山野嶺的,沒人看見。你既愛我,現在就放心大膽的用行動證實吧!”
二劉搖搖頭。
“哥……”蓮子仰著臉,乞求地望著二劉,凄苦地抽泣說,“你不知道你妹子有多痛苦……嫁魯石柱三年,從來沒有過那生活……你不知道,他是見花敗……我算白嫁一場,白來世上走一遭了……我愛你……”
二劉揩著蓮子眼角邊的淚花:“蓮,別哭,別哭。他爸叫我替他找過藥,他是見花敗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嫁他痛苦,總有一天要離婚,所以我一直在等著。但我們今天還不能做這種事,你知道,我劉二雖然粗野,還懂得道德。見花敗是很難醫好的生理缺陷。法律會答應嫁見花敗的女人離婚的……”
蓮子“嗯”了一聲,放開二劉,各自彎腰摘菜。
翌日大早,肖蓮子提著一包衣物,回桃花山娘家去了。她請村小的一位教師寫了離婚申請,呈到紅林鎮法庭。魯石柱的病沒有醫好,回來后,接到法庭調解離婚的通知,深感再不該繼續耽誤蓮子的青春,很爽快地同意和肖蓮子離婚,還說“好好開花好好謝,做不成夫妻做朋友”。之后,二劉拿出所有的積蓄,讓肖蓮子到紅林鎮開辦了“蓮子飯莊”……
二劉介紹完,場內爆發出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笑聲、叫聲。
這時,一串響亮悅耳的畫眉聲從外面傳來。坐在石書記身邊鶴發童顏的沈伯伯站起來說:
“這是小劉那只畫眉清脆悅耳的叫聲!它已完成它該做的事。我這次來,是特地送它來還它的主人的——這叫完璧歸趙,物歸原主!”
掛在后院緬桂樹枝上的畫眉,在籠子里歡跳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