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比爾蓋茨到史蒂芬霍金

鄭明娳

一九九五年底，我打點送兒子出洋讀書的計劃剛剛告一段落，兒子的叔叔親自登門，轉達兒子父親的指示：“只要孩子離開臺灣一步，我就不付一分錢不付一毛錢。”其實，一年多前我就透過各種管道向他“請示”兒子出國讀書的可能與意見，他一概不回應，直到我們訂好學校、買了機票，這時候才用一句話表態反對。我自然義無反顧，跟兒子勇往直前。

眼前逼迫而來的問題是經濟。這該沒什么了不起，我立刻決定騰空自己的房子然后出租。要消滅四十六個書架及書是頭痛的工程，不過，這種消失一個家的經驗，最能訓練并品味割舍的藝術。

一九九六年六月，我跟兒子連根拔起似的搭機飛往多倫多，一共只有五件行李，兒子手上抱著比爾·蓋茲(Bill Gates）的新書《擁抱未來》（The Road Ahead)。

哪里有可以預見的未來讓我們前進呢？我的眼前一片空白。我惟一的骨肉、十六歲的獨子，在老式父權的調教下、在臺式聯考的折騰下，已經身心俱殘，他要我帶他遠走高飛，不是去觀光、不是去留學、不是去鍍金，我知道這個品德沒有變壞的孩子只急著想逃離現有的環境。

走投無路、頹廢自棄的兒子帶著《擁抱未來》在飛機上閱讀。那表示他心靈深處還是有朦朧的藍圖吧？

嚴格說，我的兒子并非一無是處，他雖然不用功于學業，但也沒有不良嗜好。他跟臺灣許多孩子一樣，從小喜歡看日本漫畫、動畫、打電玩，中學時代更迷上科幻電影《Star Trek》。這些都是我認可的無害讀物。為了這些嗜好，兒子時常要對付當機的電腦，自然熱心于電腦軟硬件的知識，也就是在這些資訊中，兒子發現了比爾蓋茲在資訊業里神奇的旅程。在兒子模糊的意識里，比爾蓋茲必然就是成功人物的代表吧？我暗暗地想，在生活中沒有典范可以成為角色模仿的對象時，比爾蓋茲就成為兒子心中惟一的典范了吧？

在多倫多定居下來之后，我抽空閱讀《擁抱未來》，乃向兒子做讀后報告：“比爾蓋茲簡直是一位預言家，他多年前提出的看法，后來都在世界兌現了。他也是一位很有創意的經營者，在商場上無往不利，成為世界首富之一。”

兒子說：“我當初喜歡他，是因為他弄電腦成為首富，我發現喜歡電腦原來也可以賺大錢……這個點子不錯哩。”

“賺大錢就是人生最大的目標嗎？”我問，心中有些失望。

“至少大家都這么認為。”兒子說。我并不以為然，但一時找不到反駁的話，因為我想到自己；既不曾賺過大錢，也沒有成就什么事業。我有什么資格批評各種事業的高低呢？

兒子課業安定下來之后，逐漸在電視上發現許多臺灣沒有的寶藏。最大的收獲是在臺灣被一再停播的《Star Trek》，在加拿大卻同時有兩個頻道輪番播放。兒子中學時代臺灣正播放第二代，中文譯名《銀河飛龍》，由于收視率不夠好，中間時斷時續，兒子一直引為憾事。

而多倫多有一個頻道正在重播第二代《Star Trek》，不會有停播的憂慮，從星期一到五，每天一小時，成為兒子Week Day的休閑活動。他的英語還不太靈光時，每集都同時錄影下來，必要時可以重看。后來他裝置熒幕文字顯示器，可以邊看電影，邊查生字。

星期六另一個頻道則整夜重播《Star Trek》，兒子就長期通宵達旦地奉陪。直到他從第二代到目前正在播放的第五代全部銜接完成，他才心甘情愿地每周只等待最新出爐的《Star Trek》。

我一直對每周出現的影集懷有刻板成見。試想，每周同一批重要人馬重復出現，事件必然是由發生到結束的套板結構，觀眾老早就可以預想出它的結局，一定跳不出通俗劇的窠臼，這樣的影集居然從一九六六年開播，至今長盛！

“它到底哪一點讓你鐘情？”

“以前電影中的太空艙都包圍在金屬容器內，氣氛陰暗、冰冷。《Star Trek》使我第一次發現這個裝載一千多人的太空船是那么溫暖、舒適而且亮麗，像一個溫馨的大家庭。”聽兒子這樣說，我立刻語塞，不是他說得有道理，而是，我沒有給他一個完整溫暖的家，他才在這里“補充”吧？

由于日日相處，聽兒子慢慢談到《Star Trek》諸多特點。它雖然是科幻影集，主要在探討宇宙的奧秘、人類的未來，但同時也關懷人文精神、熱心探討哲學課題，引帶兒子后來對哲學的高度興趣。

《Star Trek》的制作嚴謹也讓我聽來佩服，尤其科學上的求真精神。美國Lawrence M.Krauss博士的著作《The Physics of Star Trek》就是專門討論它的物理性。兒子將此書奉為至寶，也因這個因緣愛上了物理，上大學時一度想申請物理系。

凡是喜歡上《Star Trek》的人必然就“此愛綿綿無絕期”，他們在地球上形成一個穩固的Ｇｒｏｕｐ，有影迷俱樂部、影迷雜志、影迷大會……隨便舉辦一個相關活動，總是有一群熱情的影迷熱烈支持。一九九八年圣誕假日，我特地陪兒子去美國拉斯維加，在希爾頓飯店住了三天，專程去參加“Star Trek Experience”。那里設計了一個小故事，把觀眾帶進模擬的Star Trek，觀眾走進餐廳、艦橋、遇見影集中的人物……完全體會在Star Trek世界里的感覺。當然，還有展覽販售紀念品，每個人都欣欣然滿載而歸。

兒子補習班的老師就是個《Star Trek)迷，他們談話特別投機。老師知道兒子喜歡物理，就介紹史蒂芬·霍金(Stephen W.Hawking)的著作《A Brief History of Time》（《時間簡史》）。這本探討宇宙起源的書，在一九九八年時全球銷售已經超過五百五十萬本。

很快地，兒子就又迷戀上史蒂芬·霍金。到處搜集他的書籍。我到芝加哥演講時順便帶他去玩，他居然只想去圖書館，不論英文華文圖書館，他一心一意尋找有關霍金的資料。我可是暗暗稱奇。

“你為什么這么偏愛霍金？很抱歉，我沒有機會認識他。”

“現代物理的理論終極還是跟哲學相結合，霍金證明了現代物理的理論比《Star Trek》還要奇詭迷人，就憑這點夠了吧？”

在兒子念高三時，霍金恰好應邀到多倫多訪問。可憐的兒子，白天必須上學，無法到多倫多大學聆聽霍金演講。他每天下課回家就守候在電視前，看科學新聞、看加拿大本土制作的《Discovery》中的霍金專輯。

那一陣子，我們吃飯時聊天的主題就是霍金，兒子讓我知道這位諾貝爾物理獎得主，不只是一般的得獎人，他是一位重度殘障者，他執教于英國劍橋大學，他的輪椅經過校園時，身后總是跟隨著一長排仰慕他的學生，像噴射機飛過天空留下的一道白線，遲遲不肯消失。霍金是繼牛頓、愛因斯坦之后，排名世界第三的物理學家。

有一次，我正在廚房洗碗，聽到兒子大叫：“媽媽快來！媽媽快來！”我沖進他的房間，看他興高采烈地指著熒幕上的影子說：“他就是霍金！”

天哪！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我早知道兒子崇拜的偶像是位殘障科學家，但我做夢都沒有想到他的肌肉萎縮癥竟是如此嚴重！

他只像一攤肉，堆擠在特制的輪椅上。他不但全身沒有動彈能力，竟然也不會說話，而他卻正在接受電視臺的訪問。

訪問節目中穿插播出霍金在大學的演講實況，不僅表現他超人的智慧與學養，還有無限的幽默與風趣！他利用電腦合成語音講完一句話，臺下立刻一片笑聲，接著熱烈鼓掌。當他再度發音，臺下立刻悄然無聲。臺上臺下配合得天衣無縫。這是一個讓人感動欲淚的場合。

還有一次，兒子緊急把我喚到他房間。電視里正是《Star Trek》節目：“媽，看，霍金親自到《Star Trek》客串一角。”

“演誰？”

“演他自己。”

熒幕上有四個人正在打撲克牌，那是霍金、牛頓、愛因斯坦及《Star Trek》里的角色Data（百科）。

牛頓最先退出牌局，最后是霍金贏了，但霍金并沒有收下籌碼。

“這是本世紀最偉大的三位科學家的休閑聚會，其實隱喻了他們三人的學術生命進程。”兒子說，“愛因斯坦解決了牛頓物理無法解決的問題，置它于相對論里的特殊情況。愛因斯坦因在量子學上的貢獻而得到諾貝爾獎，但他并不相信量子學。霍金研究的量子學卻詮釋了相對論里無法說明的‘黑洞。”

“電視上的霍金雖然贏了牌，但瀟灑的他并沒有收下贏得的籌碼。這意味著游戲永遠正在進行中，有一天，霍金自己也會被超越，所以，他認為并沒有真的贏。這是他偉大、謙虛又幽默的地方。”

我非常驚訝兒子對霍金的詮釋。從這里我多少理解他迷戀霍金的原因，不只敬佩霍金的科學成就、無比的創造力，更喜愛霍金寬大的胸襟、獨特的幽默風格。

想起兒子說，在大學校園里總是有一群仰慕而跟隨在霍金身后的學生。我想，他的著作、他的思想，無論走到世界任何角落，總是有一條看不見的如朝圣團的虛線跟隨著他。連我這個物理盲，沒有機會接觸他的學養、智慧、風格，但就間接認識這些，就已經看到他身上散發著無限的光輝。

我看著全神貫注在熒幕上的兒子，想到兩年前他毫無選擇只有崇拜富甲天下的比爾蓋茲，而今天，他依照自己的性向，找到自己的志趣，選擇了信仰霍金。我真高興親眼見證兒子精神世界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