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狗

鐘　玲

淑女一直活到她的青春歲月從來沒有見過大片的水域，她只見過驟雨后水泥地上淺淺的一面面水洼，還有就是家中澡缸里她洗澡所蓄的半缸水。什么池、塘、湖、潭，見都沒見過。至于她天天在香港大學宿舍陽臺上望得見的那無邊無際的南太平洋一大片藍色，那么遠，她眼睛根本看不清楚，只朦朧覺得那必然是一大塊混了鹽的泥土，因為她嗅得出空氣中傳來濃厚的鹽味。

因為來了臺灣訪客，一家四口，我就邀中文系同事陳炳良教授及在港大客座的臺灣大學中文系何佑森教授陪同，一起逛香港大學校園。當然踏青少不了淑女，她這種大麥町斑點狗本屬獵犬類，一嗅出要帶她出門，就會跳起來雀躍三下，下了車知道有山可爬，更是樂翻了天，伸出舌、咧開嘴，笑到整張臉切成上下兩片，她總是一狗當先地做斥候在前面探路。

港大校園建在相當陡的山坡上，我們走到一個望得見維多利亞港的平臺，我對臺灣來的朋友吹噓說：“這就是張愛玲小說《茉莉香片》中描寫的一個地點，你們知道，張愛玲住香港期間，在香港大學就讀過，你看那海，你看山坡下的松樹，都是她小說中出現過的。”張愛玲這么描寫聶傳慶和他羨妒的女同學言丹朱兩人夜談的地點：“山路轉了一個彎，豁然開朗，露出整個的天與海。路旁有一片懸空的平坦的山崖，圍著一圈半圓形的鐵欄桿……崖腳下的松濤，奔騰澎湃，更有一種耐冷的樹，葉子一面兒綠一面兒白。”

我們上上下下爬到以前我從未涉足的校園深處，轉過一座建筑，前面居然出現一個大水塘，朵朵白蓮漂浮其上。這時任斥候的淑女已經抵達池邊，天！她沒有佇足，直踏著她的小跑步往前走，一定以為水塘不過是另一片深綠色的草地。我目瞪口呆叫不出聲之際，她已經四足小跑步踏上池塘水面！噗、噗，我的狗沉入水中，一剎那就沒了頂。其實我們人類的類比能力跟她一樣，也不太靈光；我們孩童時期一定都經歷過心跳、心慌的事，但長大以后，碰上會心跳、心慌、心亂的事，仍然個個一頭栽下去，以致承受到心寒、心酸的痛苦。

我們七個大人小孩企鵝似的呆立在池塘外，瞪住淑女沒頂的那圈小漩渦漸漸撫平。驚嚇過后，我趕忙跑步到池邊緣。忽然在漩渦旁一米半處冒出淑女白色的腦袋，兩片布滿黑斑點的耳朵平貼在頭兩側，她有一塊長方形小黑斑點的鼻梁浮沉了兩次后，居然能整個頭露在水面上開始踏水游起狗爬式來了！過后回想，我為她叫好。雖說狗爬式屬狗類的天生本能，但意外遭逢此大難，“草地”忽然給魔法變沒有了，四足無堅實之地可踏，無孔不入的、窒息的敵人正全方位地進攻，心中必然驚怖交集，淑女卻能馬上應變，你能不佩服她嗎？如果生平沒有游過泳的人類意外落水，他和狗一樣也在胎里羊水中潛泳過，卻遺忘了本能，被驚怖所籠罩，自己淹死不算，還會把來救援的游泳好手拖下水深處。在這一點上人類是低能兒。

三兩下子淑女就游到岸邊了，可是不好！這是一個人造池塘，池底是水泥敷的，整個池宛如一只大湯碗，旁邊都是垂直的。她的前足在池邊往上抓，爪子抓到垂直的壁就一直滑落，她又開始載沉載浮起來，我聽見周圍國語、廣東話齊聲喊：“快拉她！”“拉她上來！”馬上蹲下來伸出雙手往水里撈她的前足，好不容易抓住她蠕動的雙腿，使勁把她拖上岸來。淑女上岸時帶上來的塘水把我前半身灑濕，上岸后她拼命甩身上的水，又把我后半身灑濕，我遂也像落水狗全身濕透。在她眼中我看到九分驚恐、一分不好意思。

自此之后，淑女一看到湖水、池塘，甚至大水溝，都會躲得遠遠的。當然如果主人走在岸邊，她的忠誠天性仍會把恐懼感壓下去，只好亦步亦趨、小心翼翼地跟在我的腳跟左右。其實我們不應該嘲笑淑女，因為人類對悲慘遭遇的反應也好不到哪里。我有位要好的朋友，她在二十歲左右深深愛過一次，差一點沒了頂，受了很大的傷害之后她再也不肯、也不能大量付出地愛一個男人。但是我的朋友們嘲笑的不是淑女，而是我，因為主人的緊張不亞于愛犬。每次跟朋友郊游，遠遠看見湖水或池塘，我就趕忙拿出鏈子來拴她，生怕她又落水。那時我已回到高雄市的中山大學任教，常與余光中老師夫婦一家人及攝影家王慶華一同南游墾丁公園。他們看不慣我這么寶貝狗、緊張狗，他們說淑女已經不像一只狗，我呵護她像呵護方出生的嬰兒。有一次我們在龍鑾潭邊游玩，我因為忙著架三腳架好拍攝湖光水草，忘了拴狗。高頭大馬的王慶華趁我不注意。一把抓起二十公斤的淑女，把她擲入湖水中。后來他說，狗應該像狗，讓它跑個夠，游泳個夠。

這次淑女居然不驚不慌、慢條斯理地，甚至可以說是姿態優雅地，游回淺灘，然后上岸走到我跟前，咧開嘴對我笑，之后才甩水。好像對我說：“主人我沒事，我克服恐水癥了，嘉獎一次！”從此以后，淑女愛上了汪汪的水，見到水會自己跳下去游泳。如果她在水邊猶疑，我會對她說：“游水水！”她就會立刻下水玩。她最喜歡在海邊逗浪花：潮去的時候追逐水浪：潮來的時候，狠狠咬浪花。在動蕩之中，她白色的身影和白色的浪花泡沫融合為一體。淑女曾盡情地享受過大自然。